返回第二十一章 杯弓蛇影(4k)(1 / 1)陈瑞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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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一边,安置好绿珠后,刘羡还有一件事要处理,那就是和李盛进行一次详谈。

说起来,虽然全天下的人都把巴蜀视作安乐公府的龙兴之地,也就是刘羡的家乡。而在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他也曾无数次,在父母叔伯的描述里,在苍头女仆的追忆里,在李密陈寿的教诲里,听说过巴蜀的风光、气候、人文等等。好像他出生下来,就与这片土地有不可割舍的宿命。

但文字到底是文字,很难在脑海里变成具化的现实。这么多年来,刘羡也始终未能踏上过巴蜀的土地。

而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李密一家是真的在巴蜀。而随着李密的早早病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联系。他只能相信李密所说的,有人在蜀中等待他,而他也必然有使命去那儿,只是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只是正如老师李密分别前所言,到底什么是合适的时机,李密不知道,刘羡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大概是不合适的,如今贾氏如日中天,他若是逃到蜀中,恐怕立刻就是大军围剿,而在洛阳的家人们,恐怕也要因自己的牵连而尸骨无存。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需要了解一下现在的巴蜀,最少也要了解一下武阳李氏,好为自己以后的计划做一些准备。

所以和绿珠结束的次日,刘羡先忙了一天的庶务,等到夕阳像被吕梁山的山野给吸了进去似的,漫天彩霞,他就去拜访李盛。

李盛这一天就一直待在刘羡院落的客厢内,等刘羡敲门的时候,他随即起身开门迎接,露出一副等待已久的神情说:

“原来是小主公,欢迎,欢迎。”

刘羡寒暄道:“真是委屈宾硕了,近来县务繁忙,我身为县长,需要以身作则,让宾硕久等了。”

李盛很暧昧地笑了一笑,回道:“小主公怎么这么客气?我在家乡等了几年,也不怕多等这一会儿。”

此时已是黄昏,屋中的视线有些昏暗。两人入屋后,刘羡就找了盏油灯点亮,然后两人对坐榻上,相互打量。

虽说之前两人在县门前见了一次,但当时已是深夜,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在对视的情况下,刘羡再看李盛,第一印象还是感觉到硬朗,因为他的眉骨和下颌非常突出,显得棱角分明。不过李盛的仪态非常得体,行礼的尺寸把握得也好,让人看了觉得有风骨而不感到倨傲。

不过刘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份得体的表面下,李盛带有一些对自己的质疑,正如同自己想通过他来了解蜀中一样,李盛也想通过这次谈话来了解自己。

刘羡先开口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们照顾绿珠一家了,没少让你们操心吧?”

“怎么会?大人去世前,对我们几兄弟嘱咐过,小主公是要做大事业的人,我们要尽心辅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有怨言。”

“这么说就太让我惭愧了,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这其中牵连到很多人,本该是我的责任,最终却转交到你们身上,实在是我的过错,我向你道歉。”

老实说,李氏兄弟对刘羡的这个安排,私底下确实是有腹诽的。毕竟李密回乡之后,长篇大论地对儿子们夸赞旧主,让他们放弃仕途,专心等待安乐公府的召唤。

可结果,这位小主公与武阳李氏联系的第一件事情,是送来一名美女,很难不让人怀疑刘羡的德行。若非他们特别尊敬父亲,恐怕根本不会接纳绿珠。

虽然绿珠一家到来后,和李氏上下相处得很融洽。但有了这层怀疑,李氏兄弟都难以安坐,故而在收到主母尚柔的书信后,就想着借此机会,亲自来夏阳看看刘羡,确认父亲的眼光。

在来之前,李盛脑海中的刘羡,是一个非常狂傲的形象,不料乍一接触,却发现这位小主公谦和有礼,好似一位谦谦君子,如今见他极为自然地道歉,不似虚伪,不禁将他心中的隔膜冲淡了不少。

故而李盛回复说:“小主公不必介怀,家母很喜欢绿珠与小梅,愿意认她俩做女儿,绝称不上什么麻烦。”

“这就太好了,我有很多话想问你,正好是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这么说着的时候,绿珠正好端了晚膳进来,是两碗热腾腾的麦饭,配一些酱烧的芜菁。

刘羡朝她笑笑,接过饭食,而后在分配餐具的时候,笑谈道:“我阿母在世的时候,常常说,洛阳的芜菁没有蜀中的甜,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给我说说吧。”

刘羡和李盛就从蜀中的风情开始谈话。

出乎李盛的预料,刘羡虽然从来没有去过蜀中,但是他对蜀中的特产、风光、人物、习俗,似乎都一清二楚,其中有很多事物,李盛自己都习以为常,并没有特别注意,而刘羡一说,他才反应过来,似乎确有其事。

乡土永远是化解隔阂的最好话题,不知不觉间,李盛就放下了旁听的姿态,开始主动和刘羡说一些话。

起初是刘羡说得多,他说得少,但慢慢地,两人说话的内容相平衡,到最后,就是刘羡在听,李盛在说了。

这时他们聊到李密的六个儿子,也就是李盛的几个兄弟,李盛介绍说:

“我同辈有六人,我排第六。”

“大兄名赐,字宗硕,今年三十有四,文章得大人真髓,可谓华盖全州。”

“二兄名偃,字学硕,今年三十有二,他为人谦和有礼,在县中担任县丞,精通庶务,颇有令名。”

“三兄名超,字公硕,今年三十,他擅长经学,精通《史》、《汉》。”

“四兄名堪,字元硕,今年二十七,他有志隐逸,颇修清谈,在乡里从无敌手。”

“五兄名兴,字隽硕,今年二十三,他虽年轻,但亦有文才,并不逊色于我二兄。”

“这都是得益于我家大人的精心教导,也有赖于他的名声,所以当地的人谬赞我们六兄弟为‘六龙’。”

这么说着的时候,李盛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小主公,我有一件事要请教。”

刘羡此时已经是一副侧耳倾听的神情,他见李盛有话说,便摇了摇上身回答道:

“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说实在的,我衷心敬佩我的几位兄长,但是若真论才华,我哪样都不比不上我的这些兄长们,但偏偏乡人们将我们兄弟并称六龙,这让我压力极大……可我又想,这些名声对我有什么用呢?我自己本就没什么才华,是怎样就是怎样,这是装不出来的。所以我想从此以后,就做一个普通人,您看对不对呢?”

这个问题非常的突兀,刘羡这样一个聪明人,很快就听出了话语的弦外之音。

李盛当然不会是没有才华的人,他其实就是以这样一种自比,来形容他们兄弟对于父亲李密安排的看法。他们显然不太能认可李密的安排,也不觉得自己有复国的责任。虽然世人常常讲究忠孝,但是为了父亲的愿望,就把脑袋赌上,也有点太过激了。

所以李盛用这种话语来试探自己,如果刘羡回复得好,武阳李氏可能会继续押注。如果回复得不好,两家可能就会从此诀别了。

刘羡想了想,便摇摇头回答说:“也对,也不对。”

“哦?为什么这么说?”

“人做什么选择,归根到底都是要由自己来决定的。如果背负六龙的压力,真的让你很痛苦,那也无须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人能阻拦你。所以我说,这是对的。”

“那又为什么说不对呢?”

“因为人自己思考的时候,总是会有错误的地方。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道理。”

“但世人的评价,却并非是凭空而来的,他们之所以认定你为六龙,一定是因为你有杰出的地方,说不定只是因为你没发现。如果因为妄自菲薄,就放弃了一种可能,那实在就太可惜了。时光可不会倒转,等渡过碌碌无为的一生后,若是后悔,可不能重头再来。”

李盛听到这段话,不由得低下头去,满怀感触。

刘羡算是给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回答,虽然眼下非常困难,但他没有以父亲的遗愿来要挟自己,而是把选择权交还给他,并试图耐心地说服,让李盛慎重考虑。

所以李盛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小主公确实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只是,面对眼下这种受到后党针对的困局,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挺过去呢?这也是李盛此行来到夏阳,最想搞明白的事情。人当然该有伟大的梦想,可要是梦想大到无法实现的地步,那就不是在追梦,而是在自讨苦吃了……

这时两人的饭食都已吃完了,刘羡收拾了一下袖子,走下坐榻,对李盛说道:“宾硕,我看外面月色不错,要不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谈吧。”

“也好,我也想吹吹夜风。”

两个年轻人就打开门,从院落里走到县衙外,然后绕着县衙的围墙开始绕圈子。

虽然是走夜路,但是刘羡并没有举火,因为黑夜里的光芒依然明亮。

此时两侧的道路上,全是凋谢得光秃秃的树干,这让两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头顶美丽的银河星辰,和那银河融合在一起的是月亮的光辉。树枝的影子洒落在地上,也从他们两人的脸上飞逝过去。

李盛一转首,看到刘羡坦然的神色,问道:“主公,您怕过黑吗?”

“怕黑?为什么问这个?”

“哈,说来不好意思。我小时候,也就是四岁时,大人就去京城为官了,家母那时候身体不好,在家里养病。我大兄就请乡里的道士来看,道士说,是屋子里有鬼魂作怪,黑夜里尤其猖獗。”

“然后道士就在我们家摆了个祭坛和油灯,祷告一番后,把油灯点亮,说这盏油灯能够驱邪,我们要日夜照看,一刻也不能让油灯熄灭,直到家母好转为止。”

“所以那段时间,我天天熬夜照看灯火,也特别怕黑,生怕灯火灭了,恶鬼不仅会害死家母,也会害死我。”

“直到现在,我一个人在夜里睡觉,也习惯点一盏油灯,在纯粹的黑暗里,我就恐惧得无法入眠。”

这又是一次旁敲侧击,李盛并不掩饰,刘羡也听得出来。

刘羡便站定了,对李盛徐徐道:“宾硕,我也曾经怕过黑。”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五岁的时候,有个男人死在我面前,是被乱刀砍死的,血流了一地。所以之后的夜里,我经常会做噩梦,怀疑自己被恶鬼缠身。”

“原来如此……”

“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结识了彦辅公,你应该知道那是谁吧?”

“您说的是乐广乐彦辅公?”

“是,彦辅公曾经有一次招待好友,让他在家中喝酒。结果好友在他的杯中看见了一条蛇,误以为彦辅公要害他,但又想不到法子拒绝,就还是把这杯有蛇的酒水给喝了,喝完后回去就生了大病。”

“彦辅公见好友生病,就去探望他,结果好友不愿相见。彦辅公不明所以,就硬闯了进去,对好友百般追问,这才得知了缘由。”

“他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在酒水里放蛇啊!于是他就回到当时好友喝酒的桌案上,自己倒了一杯同样的酒,结果发现,酒水里确实有蛇!但他端起来酒盏后,酒水中的蛇又不见了!”

“彦辅公莫名其妙,抬头四顾,才发现座位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弓,弓的影子照在酒水上,就像是一条蛇,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蛇。”

“彦辅公把这件事告知给自己好友后,好友恍然大悟,没多久就恢复如初,重病也就不翼而飞了。”

讲完了这个后世知名的故事后,刘羡对李盛徐徐道:“从那以后,我就知道,生病是这样,怕黑也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吓唬自己,除去有些天灾实在应付不了外,寻常的生活里,实在没有必要去害怕。”

“如果你对我没有信心,可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或许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回到洛阳,也没有办法直奔巴蜀。但那些想要害人的阴谋,也不过就是杯弓蛇影。”

这只是一番对话,两人并没有讲什么非常实际的事情。但李盛还是吃惊于刘羡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度,因为他身上同时拥有着谦和、狂傲、真诚、虚伪、冷漠、仁慈等气质,这种种矛盾似不可调和的事物,却奇妙又融洽地融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这就像是一条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龙,时而能看见它的首尾和鳞爪,却难以窥测到它的全貌。

“社稷神器,唯有他可负担。”想起父亲去世前斩钉截铁又显得夸张不实的遗言,李盛不禁抬头仰望明月,月光黯淡却又清晰,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荒唐的计划,或许,大概,确实,有一丝成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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