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一间靖室,靖字,既有从容安静的意思,也有平定的意思。所以顾名思义,靖室,应该是一间非常安静的房间。
五斗米道,或者说天师道,设立靖室的目的也是如此。他们希望教徒在抵达靖室后,能够向三官祈祷,阐述自己在人世中犯下的诸多罪孽,最后得到三官的宽恕,以此来达到内心永恒的平静。
可惜这间靖室却并非如此,虽然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道教用品,如摇钱树、桃木剑、解注瓶、天帝印之类的庄重东西,甚至在靖室的四面还雕刻有太极八卦形势的浮雕。
但却无法掩饰靖室中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继而遐想连篇。似是一阵狂风骤雨,又似是一阵电闪雷鸣,总而言之,这一刻后,房内的声音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孙秀伸了个懒腰,将四肢彻底摊开,仰头躺在冰凉的地床板上。
在一旁服侍的妇人看他休息下来,立刻殷勤地靠近,双手轻柔地按压着他的脖颈与双肩。
而在孙秀的另一侧,一名纤细少女正裹着毛毯,蜷缩在石床边,像只湖水中的落叶一样,起起伏伏地呼吸着,同时也疲倦地昏睡过去了。
孙秀享受着妇人的按摩,而后慢悠悠地对少女做出评价:
“嗯,阿江啊,她是叫阿雪吧?很不错,很有悟性,以后就随你一起留在府里吧。”
原来服侍他的是一对母女。
虽然大家都知道孙秀荒淫,但谁也不会想到,他现在竟然已经荒唐到了这个地步,毫无士人的体面。
但这位妇人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像司空见惯一样,对孙秀问道:“师宝,我要让阿雪住哪呢?她才刚刚入教,道行还不深,恐怕会惹人非议吧。”
孙秀随口道:“这有什么要紧,我已经亲自点化她,再上禀三官,阿雪啊,必将登堂入室,只要再诚心侍奉于我,我托梦于地官,说不得,还能令她名入仙堂呢!”
听到这句承诺,阿江的脸上涌上一阵狂喜,面色红润地应道:“原来如此!多谢师宝恩德!一切都听从师宝的安排!”
听着阿江的奉承,孙秀却并不感到满足。自从在掌管征西军司后,他已经尽情地放纵自己,过上了几年前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可以说无法想象的生活。可在这样的生活中,他还是会觉得空虚。
“虽然说,这一切都是我奋斗得来的,可奋斗的过程才是最快乐的啊!”
孙秀在纵情声色一个时辰后,已经进入了清静逍遥的开悟境界里,他想:
“成功的人生,还是应该一直向上奋斗,不应该因为获得了一点成就就骄傲自满。”
“老师曾说,上善若水,水流不止,同样,奋斗也是永无止境的,如果我只满足于在山这边停留,怎么能看到山那边的风景呢?”
“就好比我玩弄过的这些女人一样,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滋味,如果只满足于征服一个绝色美女,那怎么能够知道真正的人生乐趣呢?”
“我还应该继续努力奋斗,要像刘备一样百折不挠,锲而不舍,把那些所有我没得到的都得到,把那些羞辱我的都杀掉。”
“还要建一座大大的广场,让世人轮流来此进行跪拜,为我攒下无边功德。”
这么想着,孙秀感觉自己又燃起了斗志,从空虚感中逐渐摆脱了出来,又可以进行战斗了。
所谓战斗,就是和世间种种自己认为不合理的事物抗争,一样样,一件件地战斗过去,直到世间成为自己理想的模样为止。
而孙秀目前觉得最不合理的事物,毫无疑问就是夏阳长刘羡了。
所以他转首对阿江说:“你去把拿些葡萄来,给冰鉴加些冰,记得顺路把刘机唤过来,我有事要吩咐。”
而等征西军司门下主事刘机随阿江赶来靖室的时候,孙秀依然是这么一个模样,他只是在下半身加了一件毛毯。而阿雪已经穿好了衣裳,跪坐在石床床头,而后捧着孙秀的脑袋,轻柔地掏着他的耳朵。
这场景可以说非常的不合礼仪,也有些不堪入目了。刘机涨红了脸,有点不知道该从哪里看,只能低着头说:
“长史有什么吩咐?”
孙秀倒是泰然自若,他一边享受着一边说道:“刘羡离开夏阳已经多少天了?”
“二十八天,已经快一个月了。”
“有没有什么消息?”
“夏阳内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废话!夏阳能有什么变化?我问的是他有没有在别的地方露出行踪!我让你们到黄崖集、白水湾之类的胡人聚落去查,你们查了没有!”
“您既然有吩咐,属下当然派人去问过了,而且是拿着画像问的,可是就是没人见过他。”
“都没人见过?”
“确实如此!千真万确!”刘机为自己辩护道,“长史,当天我们的人埋伏在山道上,那两天过了六个商队,全是胡人,可就是没看见刘怀冲的兵马。”
“事后一打听,他带着人马出来逛了一圈,没走山道,然后就回去了,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
“您说,有没有可能,刘怀冲是佯作劝谏,实际上已经暗中逃遁了呢?”
“哈,暗中逃遁?没有这个可能。”孙秀想了想,很快否认说,“他是一个非常顾家的人,他全家老小都在鲁公手里。要是想逃?他早就逃了!就是怕连累家人,所以才任由鲁公摆布。”
“而且你以为,他是你们这样的蠢货吗?刘怀冲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让鲁公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杀不了的人。如果他觉得这个事成不了,他就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了,他就一定会去做。”
说到这,孙秀难免有些气愤,他拍开阿雪的手,终于从石床上坐起来,对刘机训斥道:“你们这群蠢货,被人家当狗耍,想法都被人看穿了,知道不知道?”
“那……他是怎么做的?”
“他调兵就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实际上要么走的另一条路,要么是另外拉拢了一批胡人!”
“啊?”
“他猜到你们会在那些地方找人,所以他根本就不现身,只要把自己关在房内,用自己的属下查访,你们就只能摸瞎!”
“这……”
孙秀披上道袍后,不禁感慨道:“这个刘羡,眼下肯定已经北上朔方了,只是你说,他到底能不能马到成功呢?”
刘机被一顿臭骂后,已经不怎么敢回话了,但此时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禀告道:“这个郝度元,在朔方为害边疆已有数载,无论是秦王殿下,还是梁王殿下,都想过办法,但也没什么成效。听略阳的氐人说,他极厌恶征西军司,又往来无踪,很难被找到。先不说刘羡能不能找到他,就是找到他,应该也是很难被说降的。”
孙秀认同这样的判断,他点点头,又感觉到有些口渴,就朝身边的阿江张口。阿江反应过来,连忙取来一杯冰镇的蜜水,双手捧盏,像抱着孩子一样递到孙秀口中,而后以极为温柔的速率喂孙秀喝下,最后用手帕擦拭孙秀胡子上的水渍。
孙秀满足地哼了一声,身子往后依靠在阿雪的胸脯上,又对刘机说道:“我也希望是这样,如此一来,就能省下我很多事情,对于鲁公,我也好有个交代了。”
他顿了顿,又叹道:“但这种人啊,嗨!我看他眉骨就知道,命太硬!我总有一种预感,他这次啊,说不得还真能成功。”
“成功也不是坏事,那不是长史您为边疆除了一大患,为国家立了一大功吗?”
“哈哈哈……但愿如此吧。”
什么功劳不功劳,孙秀早就看穿了,自己能够在这里掌管征西军司,莫非是因为为朝廷立下了什么功劳吗?答案是什么功劳也没有,仅仅是因为他能够讨好鲁公贾谧罢了。
故而,在孙秀看来,刘羡想要立功升官,那其实就是一个笑话。升官的真正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上级满意高兴。
只要上级高兴了,杀人的罪过都可以轻拿轻放,上级不高兴,立下天大的功劳又能如何呢?
不过,当官确实还是麻烦的,很多事不说的时候可以不体面,一摆上台面还是要体面。就像刘羡手里那份有证物和证言的尺秤一般,如果刘羡这次不成功还好,一旦真成功了,孙秀确实还要为他表功。
怎么办呢?孙秀其实已经有了另外一个思路,他要从刘羡身边的人着手,以此来击垮他。
他已经开始着手了,而且还不是一条路子。
所以他问道:“我叫你查的另一件事,你查了没有?”
刘机一愣,随即有所醒悟,说道:“您说的是,刘羡身边那个妾室的事?”
“对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我让你去查她的来历,你有没有查清楚?”
“长史,我去查了,这位李氏是武阳李氏的三女儿,今年大概二十四岁,是与李密的六子李盛一起投奔过来的。”
“哎呀呀,李氏的人?他们还真不怕别人说闲话啊!”
孙秀说到这里,话语微微一顿,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对刘机疑问:“不过这个女人,不像是巴蜀之地来的。”
“啊?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的口音。”孙秀摇头晃脑,似乎在回忆着和李氏的短短几面,徐徐道,“她的口音,是最正宗的洛阳口音,没有巴蜀人的那股滑味。”
“这……有什么关系吗?”
刘机不是很明白,他没有见过绿珠,只觉得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是洛阳人还是巴蜀人,有什么区别吗?
“你不懂。”孙秀只觉得自己的某个部位又充满了力量,他笑道,“这可大有区别。”
“那是不是要去武阳验证一下?”
“去武阳肯定没用!你一个外乡人,大老远地跑到人家家乡打听女人的消息,他们会给你说实话?”
这么说着,孙秀笑嘻嘻地让刘机出去,自己又安然躺回到石床上。悠悠道:
“哎呀呀,哎呀呀,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啊!”
阿江不明所以,又从果盘中取出一颗葡萄,妩媚地放到孙秀口中,口中问道:“秘密?师宝发现了什么秘密?”
“一个自称是武阳人的女子,长着一双绝色无双的脸,却是一口正宗的洛阳口音,年龄呢,又刚好对得上。而我们这位安乐公世子呢?有人脉,有胆魄,还是一位有名的剑术高手,哈哈哈……”
孙秀感慨道:“谁会想得到呢?一个悬而未决好几年的案子,我已经破出来了。”
阿江全然听不懂,而孙秀也不需要她听得懂,他只要自己听得懂就行了。之前刘羡有他的一个把柄,现在他有刘羡的一个把柄,两个人已经打平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对于好女色如命的孙秀来说,他现在有了一个突破口,进退也就都有了办法。所以他要从最贪婪的角度来思考,如何才能大赚特赚呢?
正在思考的时候,原本出去的刘机又快步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
“孙长史!孙长史!有大消息!”
“哎呀,小点声,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孙秀本来感觉精力有所恢复,就要在这靖室里再大干一场,这一下,兴致扫了大半。
“是,是。”刘机连声道歉,又急忙回复说,“孙长史,刘羡他回来了,已经派人交信到征西军司,说大概还有三天,就要到长安来了!”
“嗯?”孙秀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问道,“他招抚成功了?”
“是!据说招抚效果奇好,这次来军司上贡的,恐怕有上千人呢!”
孙秀以手捂面,良久无言。刘羡的成功惊了他,也让他突然回忆起,两人交谈时,刘羡突然亮出的剑芒,让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这个人,恐怕是无法用正常的方式进行沟通的。
这是孙秀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于是孙秀接下来就调整了与之相处的方针:
对于这样的人,正面逼迫恐怕是没有办法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