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不见,李矩好像又长高了一寸,这使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好似孤崖上的断痕。但相较于上一次见面时他的忧郁和内敛,这次李矩似乎是开朗自信了不少。
他露出开怀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对刘羡抱拳道:“刘县君,让我好一顿找,我上午看见您进城,就想来见您,没想到现在才见到!”
刘羡也感到非常高兴,上下打量着李矩,拍拍他的胸膛道:“世回,看上去你发达了啊!都带上银印青绶了!”
“都是托您的福,还有梁王殿下看重。”
如今的李矩确实是春风得意,他在赵王上任之前,直接受梁王司马肜提拔,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吏,一日间提拔为五品牙门将。虽然牙门将的实权并不大,下辖仅有两百余名亲信牙兵。但对于李矩这种没有背景的寒门来说,已经算是弥足珍贵了。
因此他对刘羡的举荐颇为感恩,一听说刘羡来到长安,就直接过来叙旧了。
“县君有空吗?我今晚请您喝酒。”
“那可不凑巧,赵王殿下不管事,我就答应了铁弗人,说是先找个酒肆,等会给他们赔礼,要不然改日吧。”
“那不正好吗?添一双筷子的事情,我也来作陪!”
李矩笑了笑,指着这人来人往的长安街道说:
“县君初来乍到,恐怕还不知道长安的酒肆哪家最好,我正好带您走走!”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就不礼貌了,何况刘羡确实不清楚长安的情形,想到齐万年说自己也会带些人来,刘羡就颔首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世回了。”
于是在李矩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越尚冠后街,南转到章台大街,迎面看见一条街的酒肆花楼,能听见许多男女笑闹的声音。李矩从中挑了一家名叫卧云居的酒家,对刘羡说:“县君,这里有葡萄酒,牛心炙和胡炮羊肉也是一绝,我们征西军司的人,平日聚会,都在这家店!”
“那很好啊!就这家吧。”
刘羡跨步进去,发现这卧云坊的布置还别有洞天。说是酒肆,实际上在中间是一个舞台,上面摆弄了不少琴、鼓、钟之类的乐器。桌案摆放在四周,令客人们可以随时观赏舞台。上了二楼也是如此,二楼的雅间用屏风分隔开,中间则是空的,客人可以倚靠着栏杆往下看。
李矩介绍说:“这酒肆晚上会请舞姬来台上跳鼓舞,伴奏些胡乐,可为客人助兴呢!”
说着,他主动包了间二楼雅间,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对食。刘羡看好地点后,也按照约定去横门口请齐万年。
齐万年果然如他所言,带了有四名同伴,见到刘羡就笑着说:“刘君,可不要怪我做顺水人情啊!”
“这都是你的熟人?”
“不是,不是,都是刚认识的,我可是要当几年人质,在征西军司常驻的,怎么能不和本地的同族们打好关系呢?”
“啊,那敢问是……”
“等落座了,我给你一一介绍。”
听闻此言,刘羡重新望过去,发现他带来的是些陌生的青年人,都各有不凡气质。心中不禁感叹,这个齐万年还真是能拉关系,刚来不到半天,就开始经营起人脉来了。
再回到卧云居,店家也先上了些酒水瓜果。大概是因为客人多了些吧,一名美女缓步台上,跪坐于一架箜篌,素手拨弄琴弦,琴声空灵如山中之雀,月下之溪,弹的正是最经典的《箜篌引》。
“这就是士人的享受吗?真是我大开眼界啊!”齐万年入座之后,背靠在栏杆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对刘羡笑道,“我大概有点理解乐不思蜀的感觉了。”
这本该是一件侮辱的话,毕竟对身为安乐公世子的刘羡来说,祖父刘禅的这句话,毫无疑问是家族的污点。但齐万年的语气中不带有丝毫恶意,刘羡也不会小题大做。
他只是说:“我在洛阳十九年,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哦?莫非洛阳不比长安繁华?”
“不是,只是没去过罢了。”
这也是实话,刘羡在十五岁前就是一直读书,在入仕之后,司马玮和司马遹也多是在自己的王府或东宫中筵席。像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大概父亲刘恂很懂吧,但刘羡从来没有跟着去过。
这时,随齐万年过来的一名胡人青年闻言大笑,对刘羡道:“那我可要敬你一杯了!人生在世,该尽欢时须尽欢!等到人老了躺在病榻上,想放纵也放纵不动了!”
“敢问阁下是……?”
“在下略阳杨难敌,家父杨茂搜,祖父杨飞龙。说来,我家还和刘君有缘分,不知道刘君听说过没有?”
噢!刘羡想起来了,原来是汉中氐王杨千万的后人。
陈寿和他说过,当年马超起兵反魏,麾下就有不少羌氐,其中最出名的氐王就是白马氐杨千万。
后来马超南奔蜀汉,杨千万也率部随之入蜀,其部随诸葛亮、姜维南征北战。一直到蜀汉灭亡之后,其孙杨飞龙才又改投晋军,被司马炎假征西将军职。没想到今天又见到杨飞龙的后人了。
刘羡连忙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后对杨难敌感叹道:“我背井离家,客居他乡,本以为举目无亲,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
杨难敌也很感慨,他说:“我听说刘君被外放到关中的消息,也觉得不可思议,朝中莫非没人了吗?怎么能让你到地方上来呢?”
“这其中的缘由恐怕说不清楚咯!”
“说得也是,有时候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必在乎太多,见面是缘分,那我们再饮一杯!”
杨难敌比刘羡小两岁,所以两人相互寒暄后,刘羡称杨难敌为弟,杨难敌称刘羡为兄。
杨难敌是一个很豪爽的人,哪怕相交不深,也能知道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非常外向地释放自己的情感,连带着身边的人都会被感染。
有了他领头,现场的气氛也热络起来了,接着来的三人又跟着介绍起来。
“在下略阳李雄,字仲俊。刘君叫我仲俊就好。”
李雄坐在杨难敌左手边。他身高八尺三寸,样貌在众人中最为俊美。
他皮肤白皙,双眉高挑,眉骨隆起,显得眼神深刻且有压迫感,双颊有如刀削,唇薄而坚毅,令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刘羡打量了一下他高高鼓起的臂膀,顿时就明白了,此人定然武力超群。再联想到他居然还有字,说明此人的部族汉化程度极高,几乎已与汉人无异了。
这样想来,他家在征西军司的地位也不低吧。
故而刘羡问道:“不知阁下现居何职?”
李雄拱手道:“惭愧,在下如今在京兆郡担任武猛从事,还没立下什么功劳。”
这并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和刘羡的县长官位相当。但刘羡考虑到李雄是氐人,心中不觉一凛,因为胡人是降品录用的,能到这个位置,这也足以说明他们家的权势了。
果然,李雄又介绍自己的背景说:“家祖李慕,官至四品东羌猎将。”
四品,几乎是胡人能在西晋朝中担任官职的最高一档了。杨飞龙被司马炎假征西将军职,本质也是四品。看来李雄家也是略阳名族。
第三个自我介绍的人年纪则比较大了,他大概已经三十出头,而且面色有些苍白,缺乏血色,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但穿着打扮,是众人中最为儒雅的,宽袍博带,木屐高冠,谈吐也彬彬有礼,看上去比刘羡还要文质三分。
他自称说:“在下临渭蒲怀归,曾随傅夫子就学,略通经术,还请刘县君不吝赐教。”
蒲怀归开口不称官职,而称师承与经术,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了,刘羡对此也不免感到亲近,他问道:“怀归说的傅夫子是长虞公(傅咸)吗,我前段时间在夏阳办文会,才见过他二子傅冲明(傅晞)呢!”
“是啊,家师正是长虞公。我也听说过县君要举办文会。可惜,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我身为区区俗物,竟为公务所累,却不得参与,甚是遗憾呢!”
第四个说话的胡人最是年轻,大概刚元服不久。不过他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也不怯场,看轮到自己了,他手里拿起一块甜瓜,一边啃一边说:“不是来吃饭的吗?搞这么文绉绉的干什么?搞得我浑身不自在。”
众人闻言都大笑,还是一旁的蒲怀归给他介绍说:“这是安定彭氏的彭荡仲,他年纪小,但胆子很大,县君不要跟他见识。”
刘羡笑道:“没事,这算什么不懂事,本来就是来吃饭的。我刚元服的时候,那才叫胡闹呢!”
说罢,连忙就让店家上些酒菜。之前李矩点了五斤胡炮羊肉,刘羡以为是否有些浪费,但眼看这些客人都人高马大的,怕不是一般的能吃,于是就吩咐又加了三斤。
齐万年见状,不禁得意万分,对刘羡说道:“刘君,你看我拉来的这些朋友,是不是都是奇伟男子,人中龙凤?”
刘羡微笑颔首说:“确实是一目了然,都是鹤立鸡群的人杰。”
刘羡本来想开口询问,齐万年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的,尤其这些人的祖地还多在凉州,但转念一想,就猜到答案了。
哪还有别的可能呢?这些青年大抵就是像在洛阳的刘聪一样,在长安担当人质吧。只不过洛阳的胡人人质极少,自己除去刘聪外,也就听过寥寥两三个名字而已。而在这里,恐怕各族部落的质子会有数百个。
如今胡人接受汉化,从愚昧走向文明,勃勃的生机与灿烂的文化结合起来,诞生出一些胡人英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刘羡心中却不免产生出些许忌惮来,他一想到赵王司马伦和孙秀,就不由得一阵头疼。这样的征西军司,真的能驾驭住这些胡人豪杰吗?
如果是自己来的话,应该……
一时间,刘羡的思绪纷乱不已。
正当他神游物外的时候,齐万年又拍手叫他,笑道:“哎,刘君,你身边好像也有一位人物,不向我介绍介绍吗?”
不等刘羡回话,一旁的李雄拍案说道:“我认识他,这位是征西军司最年轻的牙门将,也是征西军司最准的神射手,李矩李世回,对不对?”
面对李雄的咄咄逼人,李矩毫不怯场,回说道:“我也认得你,据说李仲俊是氐族第一刀客,我却还没有见识过,这才是可惜!”
原来,两人此前在征西军司中碰过面了,此时闻言都大笑,不禁一齐举杯共饮,看来两人都相互欣赏。
齐万年见状,拍着手掌大笑道:“原来又是一位少年英杰,真让人高兴。我齐万年生平最爱结交豪杰!来,李君,我敬你一杯!”
不知不觉间,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卧云居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楼已经坐了很多客人,二楼的雅间也陆陆续续有人落座。
而觥筹交错间,众人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可谓欢声不断,竟一度压过了楼下女乐弹奏箜篌的声音。但大家也并不以为意,尤其是杨难敌,他听不出来箜篌的妙处,反而觉得音乐软糯让他浑身难受,继而在酒居中唱起一首民谣来:
“走马山嵯峨,马渴饮黄河。
霜色胡关下,万里止干戈!”
这首诗歌磅礴大气,沧桑宏伟,众人都为之叫好,就连隔壁的雅间内也有人鼓掌。继而有人快步走过来,说道:“是哪家的朋友,唱得一手好歌?真是尽兴!如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用宴如何?”
结果透过屏风一看,来人乐了,说道:“我说怎么有声音这么耳熟,原来世回在这里。”
李矩也定睛看去,对刘羡介绍道:“呀,县君,这是我们征西军司的索綝索县君,你看可否并席?”
刘羡回头看了齐万年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当即笑道:“能与我同乐之人,皆为我友,又怎么会拒绝呢?”
然后刘羡就又见到了征西军司张轨、好畤县令索綝、征西护军贾龛、雍州兵曹掾皇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