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叫汪万,正如打扮的那样,他是一名自太原到长安卖醋的商人。近来和河东薛氏颇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也就和薛兴有了联络。
汪万是一副典型的商人长相。大概是往来各地奔波的缘故吧,他的脸很瘦,皮肤堆了不少皱纹,眼睛也很细,显得很精明,很会察言观色,而嘴巴则又长又薄,似乎一张嘴就能说出肠子里的讨巧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半年来,他从长安太原间往来了三趟,也在夏阳落脚了三趟。每次和薛兴谈话,关系都突飞猛进一层,从陌生到熟络,从熟络到交好,再到现在无话不谈了。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酒肆,就是因为汪万非常看好夏阳发展的前景,便托薛兴走关系,在夏阳盘下来的。
在一片素雅的琴声中,看见薛兴后,汪万连忙起身相迎,笑道:
“季达兄,不是说好的申时两刻就到么?怎么来得这样晚?”
薛兴笑道:“唉,你也知道,我们县君勤政,安排给我们的事情也多,今天往北面铁官司跑了一趟,来得就晚了些。真是抱歉!”
“不碍事,不碍事!”听到缘由后,汪万眼色一动,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动分毫,旋即笑道,“这是好事啊,像季达兄这样的少年英才,又如此被县君如此看重,那迟早是要飞黄腾达的,到时候我还要攀您的高枝呢!”
这句话顿时勾起了薛兴胸中的牢骚。他坐下后,拿起筷子,顺手夹起几根醋芹,嚼了两下后,又感觉食不甘味。便放下筷子,饮了杯甜酒,而后对汪万叹息道:
“嗨,哪有的事情!现在别说升迁,能够平平安安落地,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了。”
“季达,这是怎么说的?你不是刚升为县尉吗?”
“哈哈。”薛兴摇着头苦笑道,“这个县尉我情愿不当啊,一大堆的麻烦事。”
说到这,他又给自己斟酒饮了一杯,颇有一副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模样。
“这是从何说起呢?”汪万见他喝起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喝一边沉思,片刻后,他谈论说,“你是不看好刘县君?”
背后议论上级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薛兴听闻此问,也是脸上一愣。不过很显然,这段时间里两人喝酒的次数非常多,确实非常熟络了,应该不会泄密,而刘羡也不是一个没有胸怀的人。所以想了想后,薛兴还是有些不吐不快,就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说道:
“也不能说不看好吧。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赏我们县君。”
“你应该知道吧。负责征西军司的孙长史,一直和我们县君过不去,前几次还只是以势压人,但都被我们县君给挡退了,还搞得灰头土脸的。上一次,他甚至动了刀兵,直接杀到我们县里来了,结果呢?还是落荒而逃。”
“而这几年,虽然明面上大家都不说,但是大家私底下都知道,每年的各县考绩,我们县君都是征西军司的第一名。即使放眼天下,怕也是一等一的杰出人物。”
“哈哈哈,确实如此啊!”这时小厮端上来了一盆水羊肉,汪万夹起一块羊骨头,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说道,“所以这不是好事吗?我们这些往来的商贾们都说,哪怕汉先主复活,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
“所以说你不混官场,有些事并不明白啊!”
薛兴仍然在倒酒,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喝,而是盯着杯中的酒影道:“你说,像我们县君这样的人才,应该在这个地方吗?”
“这……”
“答案很明显是吧。是啊,像这样高明的人才,应该在尚书省或者中书省做事,再不济,也应该在征西军司里当个参军。可现在呢?仅仅在夏阳县当个六品县令。如果不是我们县君有手腕,现在恐怕还在当县长!”
汪万大概明白薛兴的意思了,他小心翼翼地道:“季达的意思是,刘县君得罪的人太多了?”
“你不用这么小声,这是全关中都知道的事情吧?”薛兴又喝下了第三杯酒,大声道,“长安的孙长史虽然至今没有拿下我们县君,但基本上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放在以前两汉的时候,哪有这样杀人的政斗?说白了,就是孙长史上面有人,是朝廷那边要我们县君死呢!”
“我们县君虽然是奇才,能够挡住这么多次上面的为难,但这不过是这三年的事情,以后呢?今年不出事,明年不出事,后年,大后年,我看迟早都要出事。只有千里做贼的,哪有千里防贼的?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县令!”
说到这,薛兴不禁再次苦笑起来,他看了看旁边的屏风,对汪万低声说:“我们县君今天才跟我说,还要防着孙长史一点,要我们县里的铁官司打五万支箭出来。”
“唉呀。”汪万听到这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这都是什么世道,都是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竟然搞成这幅样子。”
薛兴的声音也为之高扬了起来,他说:“是啊,所以我才发愁啊!汪兄,你说我现在当着这个县尉,真是什么好差事吗?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恐怕是第一个倒霉的!”
但他随即又自顾自地自我解嘲道:“可这也没办法,说到底,这也是知遇之恩嘛!若是我俩早生四十年,我说不得还得叫他陛下!”
“可现在都元康四年了,什么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这些名字过去虽然如雷贯耳,现在说出来还算什么呢?我们河东这么多名臣之后,里面过得最好的是诸葛二伯,也不过是一个太守罢了。可天下有一百七十多个太守,有那几个人能像我们县君一样,和朝廷硬顶呢?”
“嗨,眼下这个局面,我是真怕啊!这里就是个是非之地,说不好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牵连到我自己身上没什么,就怕也牵连到我家里。”
虽然喝醉了,但对着汪万大倒苦水的同时,薛兴还是把有些话憋在了心里。
作为蜀汉之后,他和这位安乐公世子接触,一直有一个避不开的忌讳,那就是被别人造谣谋反复国。
起初,他对此并不在意,觉得这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一个县长和一群年轻人接触,就会谋反复国,这简直是笑话。故而他也一度邀请自己的好友如诸葛预等人前来夏阳,参与芝川文会来见见世面,联络情感。
但随着接触时间的增长,尤其在经历了去年七月的乱事后,薛兴很难不对一些事情察觉出端倪。
虽然是孙秀无理在先,但他却隐约察觉到,在刘羡这位夏阳令的心里,复国并不是一个笑话。至少,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自己的这位上司,心中是有关于这件事的计划的。
这发现让薛兴很惶恐。他出生在汾阴薛氏,这一生中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虽然有一些才华,学习过一些武艺,也了解过一些兵法。但有兄长在,导致他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期望一直不高。无外乎就是从县吏做起,做到哪算哪,升到高位会高兴,但没有也不会难过。
这使得他本能地渴望没有风险的生活,从来没有思考过谋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眼下薛兴却必须去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了,并且去揣测发生后可能会出现的那些结局。
答案是很明了的,当年蜀汉在时都无法反抗晋室,更何况在现在这种大家都深受监视的窘境下呢?河东有十三万蜀汉遗民,其中男子有六万,但就算全跟着刘羡造反,没有兵甲,没有粮秣,别说面对中央禁军了,能够打得赢征西军司吗?薛兴实在做不了这种白日梦。
所以他现在在夏阳,可以说确实有种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感觉了。就好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鸭子,就等着下锅了。
这时候汪万赞同道:“季达说的确有道理,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季达为什么还留在夏阳呢?”
薛兴耸耸肩,道:“说也来惭愧啊,除了县君欣赏,我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汪万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唉,人这一世,哪有人走不通的路子,你说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看是你没有好好想办法。”
薛兴闻言,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当即好奇道:“这么说,汪兄有路子可走?”
“我是个商人。”汪万微微敲击桌子,露出颇为自豪的笑容道,“要做一名好商人,当然是要广结天下朋友。”
“我从晋阳来,常到长安去,自然在两边都认识不少人。”
说到这,汪万咂了咂嘴,往前挪了挪,对薛兴说道,“我在长安做买卖的时候,认识张轨张军司呢!季达可有意乎?”
薛兴自然听过张轨的名字,他听说有认识张轨的门路,难免精神抖擞,问道:“汪兄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张军司素来喜欢俊彦贤才,我可以花个两百金,帮季达走走关系,虽不敢说能弄来多高的官位,但保底能弄一个县长给季达当当!”
“这,这……”薛兴一时又是高兴又是疑惑,他当然渴望能够有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但同时,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白来的礼品,有得到就一定会有相应的付出,如果暂时没有,以后就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问道:“汪兄是对我有什么所求吗?”
“当然有所求。”汪万哈哈大笑,他拍着桌案,对屏风旁的女子说道,“明姬,你出来一下。”
说罢,一直在弹奏的琴声停下了。一名纤细柔弱的美丽少女从一旁的屏风缓缓走出,她长相出挑标致,身材精巧玲珑,穿着一身简约却不便宜的红白色牡丹曲裾长裙,让薛兴不免眼前一亮。而面对着少女的嫣然一笑,他紧跟着就浮想联翩。
“汪兄,你这是……”
汪万笑着介绍道:“她是我的庶妹明姬,如今正是二八,豆蔻年华啊,尚未寻得人家,我想将她嫁予季达,不知季达可否愿意?”
薛兴还真有些犹豫,他如今已经二十四了,仍然尚未婚娶,其实就是想找一个好一些的士族人家,帮自己登堂入室。而和商人之家联姻,虽然不会缺少钱财,但却无助于提升自己的家格。
汪万看穿了他的想法,继而道:“我知道季达的苦衷,所以也没打算让明姬做正妻,我只是看上了季达你这个人。你也知道,我们做商人的,虽然交游广泛,但是想让人看得起,却是难如登天。”
“只望今日我推你一把,以后,季达也不要忘了我才是。”
这个理由是过得去的,在这个年头,从来没有纯粹的商人。虽然世上已经不再有吕不韦这样的传说,但商人们仍然离不开与士人官场的结合。
薛兴对此再无疑虑,虽说想到会离开夏阳,也离开那位赏识自己的主君,薛兴心中怀有些许不舍,但他确实更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说不得以后在外面,还能反过来帮衬县君呢!故而他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对汪万道:
“那以后的事情,就请汪兄多多帮衬了!”
两人一直喝到深更半夜,等薛兴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汪万就喊人把他拖到酒肆后的厢房里去。
然后他把明姬叫过来,对她吩咐道:“从今天开始,薛季达就是你的主人了,知道吗?”
明姬懵懂地点点头,她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尚不明白,她甚至还在习惯刚刚到达的新地方和新身份。
而汪万对明姬继续道:“但是你要记住,你到底是谁,还有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
“妾身是米道教徒,孙师宝才是妾身真正的主人。”
听到这句回复,汪万满意地捋着胡须,强调道:“师宝让你到这来,就是要好好地迷住这个人,对于他,我们以后有大用!你明白吗?”
“是,妾身知道!”明姬低着头,显然对这个命令感到有些抗拒,没有人会乐意把爱情和身体做工具,但她没得选。
汪万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他安慰道:“师宝不会亏待你的,你只要好好服侍他,拉拢住这个人的心,以后的事,都是我们操心。”
“只要这个人肯听你的,以后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既少不了他,也少不了你。”
可在最后,他的声音还是难免尖锐起来:“但如果不成,你和他,都不会有好下场,明白吗!”
这时汪万的脸色变得可怖,吓得明姬连声应是,浑身发抖,呼吸也像只仓鼠般急促无力。
汪万见状,满意地哼了一声,随即也就去入睡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去见薛兴,但薛兴仍然呼呼大睡,尚未醒来。他便留下一封信,说自己即将再次去长安,一定会为薛兴办妥升迁的事,但可能会耗费不短的一段时间,最快也需要半年,两人半年后再见。
离开夏阳的时候,汪万想到薛兴说的关于刘羡造箭的事情,他的心情其实也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样沉稳:
孙师宝说,这是他除了投降以外的最后一步棋了,这一次,能够取得成功么?
薛兴此时仍在梦乡之中,对于自己踩入了怎样的陷阱,他尚且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