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郝散在潞县起事后,出人意料,风波并没有迅速扩散。
这主要是因为承平日久,人们几乎已经忘却该如何应对战乱了。虽然之前上党就有了不少流言,而且一度流传到雁门郡,但相信流言的人却很少。加上由于地靠京畿,上党郡的郡兵极少,郝散起事后,几乎一夜之间,郡兵半数没于潞县。加上商人稀少,这导致并没有人能去报信,最近的邺城得知上党生乱,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而洛阳再得到军报,就已经在十日之后的事情了。而且邺城上报的第一道消息非常暧昧,上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情况具体如何,根本没人说得清。
于是朝中一时争论不休。有人为了逃避责任,说这是妄报,夸大其词,上党并无乱事;有人则上表要求彻查、严查,先把相关人员全部下狱;而更多的人则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这使得朝廷在短时间内根本没做出任何有效决策。
结果还是宁朔将军刘弘最先反应过来,他先得到消息,当即带兵自雁门南下,在事发后的第十二日,第一个开进上党。但此时为时已晚,自武乡到潞县、壶关等地,几乎已经是一片白地,目光所及,几无人烟。
最终在事发后的第十四日,他们在太行山的山林中发现了许多避难的汉人,这才得知了最新的消息:
几乎整个上党的胡人都参与造反,他们围攻潞县,杀死了上党太守孙元、上党长史赵桃、上党都尉王孝、潞县令裴萃、壶关令刘奔等二十余名朝廷命官。如今已经将上党十县的府库席卷一空,好像是往西边的河东郡方向奔去了!
刘弘闻言大惊失色,他立马上表朝廷,上书平贼三策:
一,贼势向西而行,必是要与关中羌胡汇合,一旦形成乱事,必将如星火入炭,一发而不可收拾,故而必须火速通知征西军司,让他们到夏阳、蒲坂两地布防,提前截断他们的去路;
二,如今贼势一发,规模竟达近十万人,已颠覆一郡,并将牵连数郡,此乃秃发树机能之乱以来,前所未有之大事。此事若传及天下,恐关、陇、秦、冀等各地羌胡纷纷效仿,那亦是一场大乱。故而刘弘建议,立刻将各地的羌胡首领召集看押起来,如太原的五部大都督刘渊,看押至邺城,乌丸单于审登、段氏鲜卑首领段匹磾等,看押至蓟城,以此防患于未然;
三,此次贼势甚大,应当速战速决,故而不能尽数剿灭,而应以招抚为主,不然,数万人拼死一搏,恐征西军司不能阻挡。刘弘建议朝廷立刻下令,赦免那些从乱之贼,只要诛杀郝散一人即可。
其实按照刘弘的想法,他是想自己率兵,直接追入河东的。但奈何,他擅自开进上党,就已经是越过了自己的辖区,如果再次进兵河东,就是连越两块辖区,是政治上所不能允许的。他只能稍稍整顿上党郡内的防务,给灾民一些基本的救济后,等待朝廷的新一轮命令。
可等到命令上交到洛阳,距离郝散起事已经过了十七日,整个后部匈奴已经彻底消失在上党郡西侧,而之后的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就不是刘弘所能控制的了。
而另一边,河东郡,汾阴,薛坞。
一场淅淅沥沥还带有春雨风格的细雨过后,河东天气骤暖。牵牛花已经开放;桃树上还剩有一些熟透了的桃子,杨柳的枝条已经彻底成熟了,细长的柳条在东风中摇曳。
河东薛氏的家主薛懿已经六十四岁了。他的头发花白参半,身材高大但干瘦,且面色黄蜡,身着布衣,带着水汽的夏风中吹进堂屋来,他的胡子和衣袖一起飘浮,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错愕感。
但此时他沐浴在风中,竟一动也不动,虽然模样端正地跪坐在坐榻上,后脑勺却微微后仰,而靠在几子上的左手,正顺着的风的节奏一上一下地摇晃着。一旁的苍头看了一会儿,心想:大人的年纪真是大了,精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五年前的时候,他一顿能吃三碗饭,而后还能在外连骑三个时辰的快马,而现在,他还没用午膳,就已经想要午睡了。
而等他打算关上房门,好为族长挡风的时候,薛懿睁开了眼睛,对苍头挥挥手说:
“就开着吧,我吹着风清醒,好想些事情。”
苍头这才明白会错了意,一时有些尴尬,连忙退下去了。而薛懿则回到原来的状态,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思考什么,就像一棵凋零的枯树,反而会在风中产生出更多的共鸣。
作为河东薛氏的家长,薛懿有四个儿子,老大薛勇,老二薛雕,老三薛兴,老四薛云。原本薛懿将家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老大薛勇身上,但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老大薛勇因为参与进政变,过早离世。导致薛懿近些年心态大变,一年间头发全白了,而后他又召唤在解县当县丞的二子薛雕回来,让他辞官主持家务,一转眼就是三年过去了。眼下的河东薛氏,看似风平浪静,但某种意义上,也处于风口浪尖。
过了一会儿,次子薛雕急匆匆地回来了,他的脚步声急促如雨,即使在风与叶的协奏曲中也显得短促有力。但很快,在走过走廊的拐角后,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渐渐轻至无声。
等到房门口的时候,他脱下靴子,到房内的席垫下跪坐,一个强壮堪比虎狼的汉子,坐姿却端正如一个古板的文士,显得非常怪异。
薛雕主动开口说:“父亲,县君那边已经和我们县里的几个士族谈过了。”
薛懿微微坐正,抬眼问道:“哦,陈县君那边怎么说?”
薛雕低下头说:“陈县君说,虽然夏阳令传来了上党生乱的消息,但是征西军司那边还没有正式的公文,也不好说上党那边出乱子,就一定会影响到我们这里。所以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再等等看,不要轻举妄动。”
薛懿闻言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问薛雕道:“叔达,你怎么看这个事?”
薛雕理了理思绪,回答说:
“如果真的如夏阳令所言,上党那边的后部匈奴举族作乱,这可是新皇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更何况,匈奴后部帅郝散与朔方巨寇郝定远还是兄弟,一旦汇合,河东定然阻挡不住。”
“可现在的问题是,现在只有夏阳令收到了消息,郭府君、陈县君这边都没有收到命令,最多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流言。我方才在县府里问了其余几家,像诸葛预,马肃、庞象他们,也都是听夏阳令说的,没有得到自己的消息。这就很不好办了。”
“您也知道,夏阳令这两年颇行仁政,周围郡县的百姓纷纷往夏阳迁居,弄得我们这边的县君府君政绩不好,对他很有意见。如今如果再听了他的建议,提前让大家往冯翊去避难,也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流往夏阳,也影响到县里的税收,所以他们很不情愿。我们恐怕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想法。”
原来,在得到上党生乱的消息后,刘羡除去第一时间向征西军司上报以外,也向平阳、河东的所有郡县都发布警告,提醒他们做好防御之余,最好到冯翊郡暂时避难。
但目前看来,这个警告并没有起到他设想的效果。
薛懿问道:“那以你的看法,小主公这次传信,有几分可信呢?”
“当然有九分可信。”薛雕很自然地抬头回答道,“夏阳令就任以来,一言一行,无不是有的放矢。他说三月剿贼,就是三月剿贼,他说龙门渡免税两年,至今仍然免费,更别说为了百姓,即使被强权施压,也不动摇分毫,都说明他是一个极有信义的人,没有一定把握,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而且季达也在夏阳那边,他也传信过来说,确有其事。再怎么说,季达总不会骗我们。”
其实薛雕是想说十分的,但是父亲薛懿一直教导他,世上从来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留有一分的余地做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他也不把话说满,但仍是表达了对夏阳令刘羡的相当信任。
接下来他说出自己的疑虑道:
“可越是如此,县君他们越是不乐意,在没有征西军司的命令之前,他们是不会同意过河的。而没有县君的命令,我们恐怕也不好私自离去,不然以后怕是不好做人。”
这个态度令薛懿感到满意,但他也不无感慨地知道,儿子并没有把话说尽。
在收到刘羡的报信后,他也相信上党暴乱的真实性。以此推演的话,河东和平阳两郡的防御,是绝对不足以抵挡上党来的匈奴乱兵,只有趁早到河西避难,才能减少这次乱事带来的损失。
按理来说,没有县令的同意,他们也是可以暂时到河西避难的。但问题在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蜀汉之后。
虽然刘羡到夏阳就职的这些年里,薛懿和河东的诸多旧同僚们一样,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这位小主公的动向,并由衷地为他的成长和能力感到欣慰与高兴。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去见过刘羡一面。
原因无他,就是要避嫌。
没有人能够经得起复国谋反这项罪名的指控,哪怕在河东、平阳二郡的蜀汉遗民数量多达三万余户,十二万人,可这三年,他们都保持了惊人的克制,宛如毫不会动情的石头。要知道,在这两年内,迁往夏阳的百姓多达七千人,里面却没有一个蜀汉遗民。
即使距离国家灭亡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或许大家还是忘不了过去。但在一个全新的帝国统治下,如果来日方长,情分或许应该就这样结束,各奔东西,永不相见,大概也是一种最好的支持吧。
而看上去,夏阳的小主公似乎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保持了同样的默契,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与这些河东蜀人相联系。
可还是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现在却爆发了这样一件乱事。薛懿想,这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国家现在的政局渐渐出现乱象,但谁也说不好,未来的走向如何?当年光武帝治下也是如此贪官污吏横行,不时出现民变,但等到了明章之治,到底还是刷新了吏治。可若是等不到明章之治呢?那国局就可能像胡亥当政一样飞流直下。
这事关到国中的每一个人,如何生存,与谁并肩,都是一个不能逃避的选择。对与错,结果上来说,就是鼎盛与族灭的区别。
自己本打算就这样淡然渡过余生,没想到在这个岁数,竟然会面临这样的选择。薛懿一时陷入了沉思,在这种局面下,原本和小主公相互漠视的策略就必须做出改变了。
至少,应该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么想着,薛懿又忍不住捋着胡须接着幻想,小主公到底是像太子殿下呢?还是像当年的陛下呢?
正猜测间,薛雕问道:“大人,那么在您看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薛懿抬起头,重新注视起自己的次子,端详了片刻后,他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说道:“还是要等县君的命令,没有县君的命令,我们就暂不离开。”
“但是也要早做准备,若小主公的消息为真,避难的命令迟早会下的,我们可以现在就做一些准备,好以后立即离开。”
“准备……”说到这个,薛雕有些茫然,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准备。
“唉,就是备好马车,装上行李、铺盖、粮食、田契……总之要做好在夏阳过年的准备,还有那些带不走的东西,金银什么的,你安排人,找个隐秘的地方,都埋起来,带不走的粮食,就都发掉,族里的几十名家仆,有愿意跟着我们走的,就带着,不愿意跟着我们走的,也可以放走。”
“大人,这……”薛雕露出吃惊和为难的表情,显然,方才父亲所说的那些布置,在他看来代价太大了,几乎相当于放弃一半左右的家产。
但薛懿却没有什么再论述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这选择很简单。早在成都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道理,钱财没了,可以再积攒,但人心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这样,和许多河东的蜀汉遗民一样,一片流言声中,河东薛氏的立场出现了微妙的改变。
而在薛氏准备渡河的第三日,流言终于成为了现实。
四月壬戌,后部匈奴成功冲出沁水河谷。在太岳山稍做修整后,数万胡人如同神兵天降般凭空出现,突然包围了绛邑、临汾二座平阳重镇,二县县令畏惧不已,皆弃城而走,致使城池一日而落。
消息传出后,河东、平阳二郡的二十六部杂胡起兵响应,接连攻破闻喜、北屈诸县,继而与在绛邑的郝散主力相汇合。
在穿越险径后,孰料原本就庞大的胡人乱军竟然声势更盛,从八万余众迅速膨胀至十万余众。在绛水与汾水这两条河流之间的狭小平原上,一时间人声沸腾,马嘶成云。
而上一次河东如此热闹,几乎可以追溯到九十年前的高干钟繇河东之战了。
也是在闻喜陷落的这一天,夏阳令刘羡在得到冯翊太守欧阳建的允许后,率领一千轻骑渡过黄河,第一次踏足到河东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