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被挂断的电话，林无攸完全压不住嘴角。

“YES！”他高举胜利的手臂，“这才叫回家！”

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在原地来回转了两圈，强行压制住那颗跃跃欲动的小心脏。

“叮铃铃——”

这回不等他再去烦别人，电话先一步响起来。

林无攸拿起来一看，是韩三坪。

他重新将自己挪到沙发上，不急不缓地接听电话。

韩三坪急不可耐的声音从话筒中冲出来，“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金人跟你一起回来么？快，快点让我瞧一眼！”

林无攸笑得很大声，“哈哈哈……韩叔，你别太坏了，这个时间让我出门不是要我的命么，暂时出不去，我被封在小区里面了。”

韩三坪立刻说道：“没关系，我让人去你们家取！这可是小金人，值得让开个绿灯。”

“你可拉倒吧，不能这么关键的时刻掉链子，”林无攸笑嘻嘻地说，“等到解封之后，我肯定带着它们俩去拜访你，到时候你可得给大侄子点实质性的奖励。”

出乎意料，电话对面的韩三坪竟然诡异沉默，还是毫无任何预警的沉默。

林无攸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回想下刚才说过的话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于是满怀困惑地坐直身体，又将之前丢掉的抱枕拽回怀里。

“大侄子，你说什么呢？你还找我要奖励？”就这么静默了四五秒钟，韩三坪又毫无征兆的开口，“你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中影的宝贝么？！别说是实质性的奖励，只要你敢开口，无论多离谱的要求，中影肯定为你做到！你可是金棕榈加奥斯卡双奖杯的大导演！”

“……”

听见他热烈的发言，林无攸比起感动，更多是不敢动。

他听多了些许不正常的味道。

“韩叔，你这大喘气是毛病，下回别这么吓我，你侄子胆儿小儿，禁不住！”

韩三坪冷嗤声，气音通过话筒钻进耳廓。

“你还胆儿小？不声不响便把大事给做了，上回《英雄》首映式后，我们聚在一起吃饭，你还扯了句酸诗在我这里化缘，我可把该告诉你的、不该告诉你的，统统说了出来，你呢？”

“大侄子，你嘴忒严了，我们那么聊硬是一句口风没有露，让我这个做叔叔的跟其他人一样最后才知晓这件事情。你对待姜闻也这样？那老小子能让么？”

不患寡也患不均，同是大侄子和叔叔的关系，认识时间也差不多，林无攸跟姜闻走得倒是近乎，获奖感言都能感谢两遍，还是指名道谢的两遍。

轮到自己呢？

便是个“中影的合作者”，还有个“们”在。

这孩子也不动动脑瓜，他怎么会告诉合作者那些正在讨论的政策条款？

林无攸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和丝丝缕缕的醋味儿，登时便笑出了声。

“韩叔——”

“你还带着名字叫‘叔’啊？”

林无攸改口：“叔，你别想太多，这件事情也没有告诉姜叔，你们俩在这方面是平等的，我可没有任何偏心。”

“那获奖感言呢？”韩三坪心气顺了点，却也抓着最后一点不放，“姜闻那老子可是出风头了！央视每每重播你获奖的片段，两段获奖感言不管播哪一句，他都以名字的方式狠狠亮相，哎呦喂！我现在是跟中戏的人差不多，看到那两段感言就上火！”

林无攸知道该认真处理、严肃对待，可听着一个中年大老爷们吐槽自己受到子侄的不公平对待，他就是非常、非常想笑。

他是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里露出些许笑声。

“昂昂昂昂……”

电话对面的韩三坪语气骤然冰冷。

“你想让我挂电话是么？大侄子，你太不厚道了！我在很严肃地说这个问题，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冰冷冷的话语说到最后一句话仍然是破防。

林无攸却笑得更加大声，甚至仰倒在沙发上。

“叔，我跟你保证，下回要是再拿奖，我肯定先感谢你，连名带姓地说出来，保证不让你再受这种委屈，哈哈哈……”

“……别在国内说，在国外说。”

林无攸笑得愈发大声，声音大到邻居已经开始敲墙，并且极大声地警告，“小心声，我们家孩子还要学习！讲点素质！！”

嘎——笑声戛然而止，林无攸不敢挑战任何辅导孩子做作业的家长。

他恢复到正常状态，“叔，现在全城都快处于静止状态，电影拍摄也会受到影响吧？”

“不是受到影响，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韩三坪一提起这件事情也发愁，“去年的电影市场表现很好，我还以为今年能再接再厉，结果这病情一出，所有的人群聚集场所都要暂停营业，电影市场本来便不景气，再来这么一出……今年的业绩恐怕要夭折。”

“不过好在有你的两尊奖杯往回拉一拉，不至于让民众们失去对电影的希望，但商业片领域确实有点困难。在还不清楚电影院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业的情况下，在封禁范围内所有上映的电影票房都会非常惨烈。”

“票房回不了本，投资商便会对继续投资产生疑问，后续电影拍摄肯定要受到影响，但这些已经拍完的剧组还算好的，那些拍到一半被迫中止的电影更惨，剧组一旦开动便是个烧钱的机器，停下来难、重新拍更难，这种被迫中止更更难。好些导演直接跑来中影诉苦，可、可……”他打了个磕巴，声音已经愁苦得似在哭诉，“可中影又能做什么？这是大环境的影响，非是人力可以阻拦。”

这个时候轮到他说出那句话，“电影圈的任何大事都只是更大事件中被波及到一部分。”

上回两人吃饭，林无攸说出这句话；这回两人打电话，韩三坪说出这句话。

风水轮流转么？

不，因为这是一句实话。

大实话。

林无攸的轻松心情荡然无存。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龙国电影的萧瑟会让所有从业者们失去信心。

他可以继续在好莱坞拍电影，但国内其他导演们怎么办？演员们该怎么办？摄影、化妆、道具等各行各业攀附于电影圈的工作人员该怎么办？

他终究是龙国人，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可听着韩三坪连绵不绝的哀叹，他又要反过来劝：“叔，这场病情终究是会结束，电影自有其蛮横的生命力，不会被一次挫折击败。我对龙国电影有信心，你也不要失去希望。”

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们还有CEPA，或许香江电影人会给内陆电影带来一股截然不同的全新活力。”

“别提香江了，那边的疫情更加严重，工厂停工、银行停业，再持续下去约莫香江演艺圈又要开展救世行动了，现在大家是难兄难弟、各有各的难处呀。”韩三坪知晓大环境对电影圈生态的打击，在雄心壮志之时猛然来这么一记狠拳，非常影响圈内人员的士气，他又一次感叹，“得亏你的小金人们，这才拉住业内从业者的士气。”

林无攸歪头：“我？小金人？这俩词汇有点不太匹配。”

“你现在是新老导演们的奋斗目标，让他们也继续拍电影的希望，他们也想如你一般走出国门、迈向世界。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很年轻，甚至太年轻了。”

“之前谢晋导演还跟我说，你的出现证明龙国的电影没有断代，我们还是有充分的人才储备、我们还是有继续发展的空间，所以哪怕五代导演转行拍商业片，六代导演沉迷地下电影不可自拔，但我们还有你，还有成千上万个‘你’可以接棒。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甚至可以踢掉那群不靠谱的六代导演，专注于培养第七代导演们。”

韩三坪说得很动人，林无攸听出他是真正相信这句话，相信龙国电影还有无数前扑后续的“新浪潮们”。

但林无攸本人却没有那么笃信，因为根据逐渐回笼的记忆，未来的龙国电影可以说是一年比一年拉胯。

哪怕以现在中影的重视程度和政策上倾斜程度而言，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但生活不是小说，它从来不需要任何逻辑。

就当林无攸准备劝韩三坪不要太有信心，必须谨慎处理时，又听见他温情脉脉地道了句谢谢。

“无攸，你给颓靡的电影行业带来一记救心针，我很开心当时答应发行《致命ID》，它让你继续在电影行业干下去，并带来现在这两尊挽留所有从业者信心的小金人。”

“……这太夸张了。”林无攸不敢接受，“哪怕没有我的存在，大家也不会失去信心，日子总会过下去。”

“你没有明白，我口中的信心是内地从业者的信心，你让我们相信，哪怕香江被称为东方好莱坞，但内地仍然大有可为，我们从不比他们差。”

“……”

林无攸已经被他夸到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不管说什么在这种上升到电影圈整体的话语前都显得不太合时宜。

一贯的伶牙俐齿终于无法发挥用处。

“我只是在拍电影，仅此而已。”

韩三坪噗嗤笑了声：“无攸，时势造英雄，千禧年的你一如八九十年代出头的张义谋和程凯歌，你们都是大时代的选择，正如你在获奖感言中说过的那样，不要害怕去接受这个世界，这一切远比你想象得更加美好。”

林无攸郑重地点头。

严肃不过五秒，韩三坪便话音一转，“《加勒比海盗》有没有定档？什么时候才能让国内也享受这部惊艳大作？”

林无攸：“……叔，你该不会想拿它救市吧？它可是好莱坞的引进片。”

“那倒不至于，只是想通过这部电影唤醒下大众对电影院的向往，”韩三坪说，“救市不可能指望一部作品呀。”

“那就好。”林无攸放下心来，然而他还是放得早了点，韩三坪又笑嘻嘻补充，“我当然是指望你的下部作品救市啦！还有什么比那部作品更值得中影压上大本钱的么？大侄子，叔叔能不能升职全靠你了！”

有信心是一件好事，问题是有些信心实在没有必要，特别当这部电影究竟在哪里立项、究竟在哪里还属于模棱两可的状态时，信心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林无攸没有表现出异常：“我还在继续精修剧本以及核验预算，至少要等到《加勒比海盗》结束上映后才能正式进入工作。”

韩三坪不疑有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让他多休息一段时间，只有好好休息，才能好好开展工作，没有必要特别着急进组。

林无攸乖巧答应，两人又聊了些圈内的情况，多是已实施和没有实施的政策，换了个努力往上爬的家伙在这里，凭借这一段对话都能挣个仨瓜俩枣，林无攸却只当圈内八卦听。

这回两人的电话挂得干脆，没有再横生出枝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