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暴中,唐蓦儿和苏道山相对而立。
“在下苏道山,夏州北郡翼山城苏家堡人,”听到唐蓦儿的问题,苏道山一板一眼地拱手道,“未知……”
“唐蓦儿,烈火军前军鹰卫统领,二等龙校。”唐蓦儿回礼,简要地自我介绍一句,旋即环顾四周,眼神微微一凝,问道,“夏州北郡……那这里是……”
“此处名为可伦堡,乃是八十年前废弃的一座土堡,位于翼山城西八十里。”苏道山指了指废弃土堡的方向介绍道。他知道对方想了解什么,当下顺口将翼山城丁字营如何来到这里实战训练,如何遭遇尘暴,自己等人如何失陷其中的情况说了一遍。
唐蓦儿一边听,一边挑关键的问题问了一些。当听说是一个刚组建的丁字营来这里训练,而营统领名叫翟凌时,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如今幽魔已死。而翟凌是烈火军前军北方团一个还算有点小名气的乙字营第一旗长,虽然不算熟悉,倒恰巧也是她认识的人。如果是翟凌等人在外面的话,那这里的消息,大营那边肯定是知道了。
随后,气氛就一时安静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说什么。
唐蓦儿目光幽幽地注视着苏道山,即便是到了此刻,她也不敢相信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有几分稚嫩的少年和自己并肩作战,斩杀了一只幽魔。
终于,唐蓦儿开口问道:“你是商水道超凡职业?”
既然对方都已经看到了,而且同为超凡武者,苏道山也就没必要隐瞒,摇了摇头道:“士土道,读书人。”
唐蓦儿有些惊讶,问道:“这么说来,你领悟的是临摹路径,这雾散是从别人那里临摹来的?”
“是。”苏道山点了点头道。
“翼山城……”唐蓦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你跟樊采颐是什么关系?”
苏道山心头一动。唐蓦儿这句话透露了不少讯息——毕竟,能从翼山城和雾散这两个关键词上立刻联系到樊采颐的人,一定和樊采颐非常熟悉。
她不光需要知道樊采颐是超凡武者,还要知道她的异术能力,甚至还知道她最近的行踪。
“樊仙子是在下师姐。”苏道山道。
“难怪。”唐蓦儿神情更放松了,看苏道山的眼神也多出几分好奇和有趣,笑着道,“前几天,刚听说她到了翼山城。不过以前可没听她说有这么个小师弟。”
“在下还未正式拜师。”苏道山道,“只是日前郡考,蒙师门错爱,忝列门墙。”
“好吧,”唐蓦儿点了点头,走到苏道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手里托着水晶珠往他面前一伸,“小师弟,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苏道山装傻充愣地摇了摇头。
从原身记忆里阅读的相关书籍来看,他倒是猜到,这应该是幽魔死后灵体凝聚的魔凝珠。但现实里却一次也没见过,说不知道也不算撒谎。
万一不是呢,对吧?
唐蓦儿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旋即释然一笑:“也罢。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在和苏道山对话的这几分钟里,唐蓦儿的大脑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她仔细地回忆了之前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一帧一帧地翻看了当时的画面。
然后,唐蓦儿得出了无比确定的结论——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苏道山面对幽魔时手指最后的一弹。
正是那一弹之后,不知道什么东西击中了黑石幽鬼,然后幽魔的灵体就被打了出来!
因此,表面上看是自己斩杀了幽魔。可实际上,自己真正斩杀的只不过是幽魔灵体脱离之后的那只黑石幽鬼。幽魔之死,完全是因为它被暴露在自然之中,而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宿主的原因。
唐蓦儿不知道苏道山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弹有多么重要了。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整个大陆都会为之震动。无数人都会想要从苏道山口中得知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换做其他人,不管他是谁,唐蓦儿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绑起来,威逼利诱也要让他把秘密交出来。
唐蓦儿对此不会有什么道德负担。虽然她可以为给两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争取逃脱的机会而不顾自身安危。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知轻重,不顾大局。
身为一个烈火军士兵,只有她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见过多少人间惨剧。也只有她才知道,为了战胜幽魔,为了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的人类能够繁衍传承下去,有多少人付出了原本不该他们付出的代价。
如果能得到一个将幽魔从它的宿主身体中驱赶出来的方法,唐蓦儿完全可以做到不择手段。
但面对眼前这个少年,唐蓦儿却本能地克制住了自己。
因为这不光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对方算是救了自己的命。更重要的是回忆之前的画面时,她看到的不光是苏道山的那一弹,还是整个过程中,这少年所展现出来的反应,算计,以及冷酷……
别看这少年表面斯文而木讷,可唐蓦儿却没那么好骗。她知道,他远没有他外表看起来这般人畜无害。
先说反应。
几分钟之前,唐蓦儿其实都差点放弃了。
那时候她刚刚击伤了幽魔。而苏道山和另一个她不知道名字的少女正躲在土沟里。
通常来说,人很难在惊恐慌乱的情况下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换做其他人处于苏道山的处境的话,唐蓦儿相信,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九十九个都会继续窝在那里。
他们要么是惊恐,要么是脑子一片空白,要么是优柔寡断,要么是心存侥幸。甚至很多人在看见幽魔被击伤的时候可能还会进一步奢望幽魔被彻底击败。
那个土沟,就是他们心里的堡垒。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并果断地从藏身地里跳出来逃跑的,简直万中无一。
然而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就做到了。这说明他正确地判断了他的处境。这样的判断力和决断力,甚至超过了唐蓦儿见过的许多成名高手和军中身经百战的老兵。
而且这少年不光反应快,更可怕的是他的算计。
首先,他选择了分开跑。这个冷静的选择带来了两个效果。第一是从概率上来说,他们逃生的希望更大。第二则是给幽魔造成了一点麻烦。毕竟,就算击杀他们只是轻而易举,幽魔也要分两次才行。
其次,没人知道,这少年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把所有人的反应都计算在内了。甚至可以说,过后的发展,完全是沿着他计划的路线在走。
第一个被算计的是幽魔。当那个少女先一步向另一个方向奔逃,对于幽魔来说,就等同于打开了一个开关。为了灭口,它不得不放弃和自己的对决,转而追击这两个人。
但偏偏,少女跑了,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少年慢吞吞地走着。
因此,幽魔几乎本能地扑向了少年。
对于幽魔来说,此刻的少年和那少女还不算是分开的两条路。它完全可以一巴掌拍死少年之后,再追上少女,将其击杀。而如果先追少女,这少年又往别的方向跑了,反倒多费一番手脚。
然而,幽魔并没有想到,它这本能的反应,正是少年给它规划的。
如果少年手中没有对付幽魔的方法,那少年就是在找死。可少年有对付幽魔的方法,那他就在所有人不知不觉之间,达成了他的两个目的。
第一,他和少女分开,让没有反抗之力的少女离开了风暴核心。第二,他把幽魔的目标,紧紧锁定在了自己的身上。
幽魔必须要发动追击,而且只能先向他发动追击。
至于第二个被算计的,当然就是唐蓦儿自己。
尽管素昧平生,尽管只是虫洞开启之后,彼此在尘暴和激烈的战斗中的惊鸿一瞥,但这少年显然把握到了自己这个鹰卫斥候的想法和目的。
因此,他用这种方式吸引了幽魔。
当幽魔向他扑去的时候,自己也下意识地向幽魔发动了攻击,试图围魏救赵。
如果照正常情况发展的话,自己的阻击是起不了作用的。而这显然也是自恃实力的幽魔的想法。它无暇,或者说不屑于顾及自己。
所以,在那最后的一瞬间,它拖着藤蔓,一爪向少年抓下。同时用一只手臂迎向了自己的那一招横斩。
这是幽魔犯下的唯一一个,但却是致命的错误。
下一秒,当少年将幽魔的灵体撞出宿主时,自己那一剑,也恰到好处地砍在黑石幽鬼的身上,完成了这次没有事先沟通,没有彩排配合,甚至原不该成为绝杀的绝杀。
直到现在想起来,唐蓦儿都觉得一切像做梦一般。一只强大的幽魔,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自己给斩杀了。
如果事情只推导到这里,少年所展现出的一切,无不让人钦佩。
他以身犯险,掩护同伴。他智勇双全,既有对付幽魔的方法,又能在间不容发且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创造出了战机,还能给予一个素未谋面的鹰卫斥候最大的信任……
可继续想下去呢?
唐蓦儿忽然有些不寒而栗。这少年算计的,又何止是幽魔……
如果他的计划不成立,如果自己没跟着去杀幽魔而是趁机逃跑,如果他对付幽魔的手段无效,幽魔没死,那在场这三个人当中,死的会是谁?
唐蓦儿不知道自己和那个少女最后的结局,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有机会活到最后的,一定是这个用雾散无声无息又躲回了土沟的少年!
但偏偏,唐蓦儿对此无话可说。
甚至从一个烈火军战士的角度来看,唐蓦儿对这少年反倒只有欣赏。
战场上,每一个百战余生的老兵基本都是这样。你说是冷静也好,说是冷酷无情也罢,都无所谓。这就是他们纵横战场,杀敌无数,从血雨腥风尸山火海中爬出来所学会的东西。不久之前,当自己的部下抱住黑石幽鬼,自己头也不回扑向虫洞入口的时候,何尝不是和这少年一样。
因此,唐蓦儿原本以魔凝珠开头,想把话题引向苏道山对付幽魔的手段。但当她发现苏道山抗拒的态度之后,她就立刻改变主意了。
有一种无比强烈的直觉在告诉她,如果自己强迫苏道山的话,自己就算能得到答案,也一定会为此后悔。
而既然对方是寒谷弟子,而既然自己和他并肩作战,有过这般生死相托的默契和信任,那彼此的关系也至少有一个坚实的基础。以后有的是机会。或许,换一种更让人愉快的方式还更有效。
唐蓦儿想着,冲苏道山微微一笑,当先转身道:“走,我们先离开这儿。”
虽然浑身是血,但女子这一笑,却宛若春风拂面。
苏道山点点头,随后跟上。
临走时,他又扭头看了看地上的黑石幽鬼。在被唐蓦儿斩杀之后,如今的黑石幽鬼不光恢复了二米五左右的巨大身段,而且它脑袋上那张诡异的人脸也消失了。
真正的黑石幽鬼的脸,看起来有点像蜥蜴。两只眼睛更偏向脑袋的两侧,就像两个失去了光彩的黑色玻璃珠。
“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唐蓦儿走着,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是情侣?”
苏道山摇摇头道:“她叫岳蓁,父亲是翼山城岳家的家主岳终南。之前遭遇尘暴的时候,她被疯傀从队伍里冲散了,途中和我遇见。我和她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一个能在生死关头对你言听计从的泛泛之交吗?」唐蓦儿在心里无声地为那少女叹了口气。
她只希望苏道山说的是真的,希望那少女对这小子没什么特别的情愫,不然的话……
远处又传来了疯傀的吼声。在幽魔被斩杀之后,这些疯傀也失去了召唤的主人,重新陷入了狂躁和混乱之中。
苏道山扭头看了看,好奇地问道:“大人,虫洞开启都是这样吗?”
“我虽不是寒谷弟子,但我们师门颇有渊源,以后你就知道了。”唐蓦儿似笑非笑地扫了苏道山一眼道,“况且你还算救了我呢。不用这么生疏,叫我唐师姐好了。樊采颐那丫头也是这般叫我。”
一位二等龙校,还是直属前军军部的鹰卫统领提出这般要求,亲近之意可谓展露无遗,换其他人早就是受宠若惊了。而以苏道山灵活的道德底线,当然也顺着杆子往上爬,只不过脸上却是一副遵命般地肃然表情,拱手道:“唐师姐。”
糖吃了,炮弹打回去。
师姐是你要求叫的,我给你个面子而已。你能指望一个木讷的书呆子懂什么人情世故?
唐蓦儿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也不以为忤。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足以让她看明白这滑不溜丢的小子是个什么德行了。
不过唐蓦儿心里也打定了主意,等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小子查个底朝天才行。
她转头看向尘暴深处,说道:“虫洞开启通常会伴随异象。或狂风暴雨,或电闪雷鸣。这次出现的是狂风。不过夏州本处西北荒凉苦寒之地,常年受风沙侵蚀,沙化严重。风一起,就形成了尘暴……过几个时辰,就自然散去了。”
原来如此。苏道山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说这幽族惯会利用虫洞声东击西,通常都将虫洞设置在某座城市附近,以便于出其不意。为什么这次它们会把虫洞出口开在这里?”
唐蓦儿眼中也闪过一丝迷茫,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幽族阴险狡猾,如此处心积虑必然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许跟那座废弃的土城有关。”
说着,她摇了摇头道:“不过这跟我们没多大关系了,上面自然会派人调查的。”
两人在风沙中走了一会儿。
前方,响起了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