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冬日的上午,天空一扫往日的阴沉,好得有点过分。从早上开始就一碧如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整个世界都浸染成明晃晃的金色。
当岳蓁把脸藏进苏与背后,心里满是懊恼时,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在人群中传开了。
翼山城,只是夏州十多个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边远小城。生活在夏州其他诸郡的人们,日常甚至都很难得提起这个名字。无论是这里的宗门,世家还是土产风物,似乎都跟大家相距遥远,也乏善可陈。
最多也只有当看见每年秋末,寒冬即将来临的时节,当一支支赶着破旧的马车,穿着单调的灰黑色土布衣服,扎着防风沙的绑腿,一身尘土的翼山城世家车队进入崇广城购粮时,人们才会随意地扫上一眼,感慨又到了贫瘠苦寒的北方储粮过冬的时间了。
因此,许多来自于其他郡的宗门和世家,并不了解翼山城的信息。自然,也没多少人知道,跟云景门交手的少年是谁。
若非这次幽族的虫洞开在了这边,大部分人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一次。
但这里毕竟是翼山城,人群中,也有不少看热闹的翼山城本地武者。尤其是前段时间,翼山城才主持了今年的北郡郡考,许多本地宗门弟子和来自火牛,西塞两城的世家子弟,都对郡考前以及郡考时翼山城发生的变故知之甚详。
因此,人群中,就渐渐响起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声音。例如“苏家子弟”,例如“寒谷亲传”……然后,这些声音就如同一颗投进了平湖的石子一般,打碎了平静。而且掀起的涟漪,还越扩越远。
“啥意思,他是寒谷弟子?!那寒谷的人为什么还……”
“难道薛霂他们口里的小师弟,就是他?”
“嗨,你们还没反应过来吗?不是他,难道还能是包守义……啧啧,我这下总算明白了。刚才我还纳闷呢,要说那位前辈真要是偏袒云景门的话,难道不该直接拿下那叫苏道山的小子么,何必非得送包守义过去,多此一举。如今看来,嘿嘿……”
“嘿嘿什么,快说啊,他为什么这样做?”
“白痴,薛霂他们的话你们没听见么,这摆明了是把云景门的人,丢给他们这位小师弟当磨刀石练功啊!”
“啊?!那刚才郑秋研还主动凑过去……”
“噗嗤……哈哈哈!”
人群爆发出一片哗然和哄笑。而这四面八方的声音,就如同一缕缕魔音,传入了郑秋研和一众云景门弟子们的耳中。而那一道道聚集而来的,如同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的讥讽眼神,更让他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显然,之前的一切都是一个误会。而真相,就以这么简单而残酷的方式,血淋淋地被揭开了。
每一个人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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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樵夫看着苏道山,眼神中难掩喜爱。同时心头也是一阵郁闷。
「大师兄果然还是老奸巨猾。也不知道他得到了什么风声,竟抢先就把这样的苗子收成了亲传……不行,就凭这门疯魔十八锤,他就该是我的弟子才对。寒谷上下,谁能在这门武技上胜过我!」
孟樵夫一边在心里想着如何跟掌门打擂台,一边观察了一下情况,准备出手将苏道山和包守义分开了。
虽然苏道山这门武技已经进入了小成境界,完全领悟了拳意。但在他看来,苏道山的战力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对手的武道境界毕竟比他高出了两阶,无论是内炁还是气血,都不是一套武技能够抹平的。
尤其是在气劲方面,苏道山太吃亏了。打不出劲道来,武功就等于废了一半。对手就凭着一手贴身快攻,就能逼得你手忙脚乱。
之前苏道玉对阵马文瑞就是这么干的。如今包守义对付苏道山,也是这么干。
而且,七品上阶对七品下阶,差距还更大。
「除非苏道山能把疯魔十八锤修到大成境界。」但这个念头只在孟樵夫脑海中一闪,就旋即被他给丢开了。他比谁都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一门武技,虽分七个阶段。但人们通常习惯性用于评判的层次,也就只有入门,粗通,精通,小成和大成这五个而已。
到了大成,通常就可视为一门武技的顶峰了。因为这个层次,无论从对武技的领悟,还是对技巧的运用,都臻于完美。不然的话,又何以称为大成呢?
当然,大成之上,还有超凡和入圣两个层次。但只从这两个层次的名字就知道,那不是靠“学”能学出来的。说白了,到了大成阶段,就像是学生都已经把老师传授的东西修到顶了。而想要达到更高的境界,就必须打破天花板,连老师也一并超越才行。
这便是所谓超凡。
至于入圣,那就更是一个几近虚无缥缈的境界了。到了那种高度,武技已经不是武技,而几近于神技了!所谓一法通则万法通,那是以武悟道,是可以开宗立派的!
因此,武者在修炼武技的时候,通常都会将小成以下归为一个区间,而将小成以上归为另一个区间。
入门到小成这个区间,虽然一步一个门槛,但却是大部分人都可以达到的。区别无非是天赋不同和时间长短罢了。
天赋低的,练个十年八年。天赋高的,一年两年。因此,虽然苏道山的提升速度快得匪夷所思,但在孟樵夫看来,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只到小成。况且天才之中,更有天才不是?
但要到大成,那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所谓形为用,意为体,神为骨!一套武技要达到登峰造极的大成境界,对武技的领悟,不光要领悟意境,更要领悟其神髓!
只有领悟了神髓,才能将武技完全吃透,将技巧磨砺到几近完美的状态。
但就如同作画一样,所谓画人画皮难画骨。一个地方参悟不透,被这道门槛挡十年的都有。孟樵夫自己,当年就是花了足足三年时间,才将疯魔十八锤从小成突破到大成之境。
正因为如此,孟樵夫觉得,再让云景门当磨刀石已经没意义了。只要自己稍加点拨,以苏道山的悟性,大约用不了三个月,便能将这门武技修炼到大成!
三个月啊!
孟樵夫光是想想,都觉得自己竟有些嫉妒了。
然而,就在孟樵夫准备出手的时候,忽然,他已经要迈出的脚步,却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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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越来越炽烈,战斗越来越激烈,戍卫堡门前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
原本这场冲突并没有给戍卫堡的进出造成什么拥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宗门子弟抵达翼山城。又有越来越多的人闻讯从戍卫堡赶来看热闹。
黑压压的围观人群就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最后便在阳光下摊成了一块大圆饼,已经堵住了进出戍卫堡的通道。之前一些车队还可以绕行过去,到后来,就连绕行也不行了。
而到这个时候,四周的宗门前辈也多了起来。
早前一段时间,不少宗门到了之后,弟子们在外面寒暄问候,三五成群地聊天交际,等候安排。门中师长则被请进了戍卫堡的营中商议事项。
而今,刚来的宗门长辈们进不去,里面的也闻讯赶出来。看热闹的弟子们见到前辈来了,自然都是忙不迭地让开通路。一些正看得起劲没反应过来的,更是被朋友一把拉开。
从空中看下去,一时间就仿佛有几把小刀势如破竹地切开了豆腐,直指中心一般。
韩禄衡就是这些小刀中的一把。而且是动静最大的一把。
因为刚从戍卫堡城墙梯道上下来,他就遇见了也正赶往冲突现场的几个人,恰好便汇集在一起。人不多。只有三个。只不过,其中一个是前军猎魔人统领花崇,一个是红照宫的副宫主冯宝芝,还有一个是九霄宗的李平波。
红照宫和九霄宗,都是夏州顶级宗门。加上他自己,可以说,聚集了烈火军和宗门中地位最高,权势最重的四个人!
在遇见花崇等人的时候,韩禄衡只是淡淡地冲冯宝芝和李平波点了点头,却和花崇深深地对视了一眼。
然后,韩禄衡便从花崇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预料之中的意味深长。
爆发冲突的双方身份,韩禄衡都已经知道了。一方是东郡的云景门。而另一方,则是翼山城的苏家。而关于这个苏家,以及前两天发生在可伦堡的事,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知道,当时,花崇就是在第一时间赶来的。也知道,这位前军的猎魔人首领对那个不光是救了唐蓦儿,还协助她击杀了一个幽魔的苏姓少年,会是怎样的另眼相待。
其实何止是花崇,私下里问问,前军将领,包括军帅韦知非在内,谁心里没把这小子挂上号?
只不过,好多东西都沉在水面下而已。用不着敲锣打鼓,人尽皆知。之前也只是随手给了苏家一点小小的关照。过后更多的东西,都会是从更高的层次放下来。到了那时候,才是下面这些人示好的时候。不然的话,人情就不是人情,而是逾越了。
可韩禄衡没想到的是,这个世道,总就有人那么不长眼。
先是有人眼红苏家的生意,如今竟有人直接欺负到了苏家子弟头上。听说,此刻打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名叫苏道山的少年。
韩禄衡和花崇的目光一碰,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眼见韩禄衡一脸煞气,花崇嘴角微翘,倒是微微放缓了脚步,将领头的位置让给了他。
而看见韩禄衡,一旁的李平波和冯宝芝二人,都不禁眼神微动。
二人虽然也跟着花崇一起,却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几分钟之前,他们正在跟这位绝不可怠慢的猎魔人首领寒暄聊天,听花崇手下禀报,外面有宗门弟子打起来了。
然后对方在花崇耳边似乎说了一个名字,下一秒,二人就惊讶地看见,花崇面色一沉,霍然起身。
自然,无论是人情世故,还是于情于理。身为夏州宗门顶层人物的他们都是要陪同一起的。一路行来的时候,二人还在心里猜测,究竟是什么能惊动花崇。
宗门弟子打架,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小事罢了。军中随便一个虎尉也就喝止了,哪里值得花崇亲自出马?可让二人没想到的是,急匆匆赶去的,不光是花崇,还有韩禄衡!
尤其是看见韩禄衡一脸煞气,二人心头都是咯噔一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随着五人快步前行。所过之处,便如同一道波澜从戍卫堡内部扩散开来。沿途的宗门弟子们都吓了一大跳。谁也没想到,外面打架,竟将戍卫堡中份量最重的几位大人物都惊动了。
原本还有些人没当回事,不想凑热闹。此刻见此情形,都纷纷跟在韩禄衡等人身后。
于是,涟漪便越来越大,等韩禄衡等人穿过戍卫堡城门时,人群便随着前方的一层层骚动,如同劈波斩浪一般分开。
视野中,便出现了两个交手的身影。
而只看了两眼,四人的眼波就同时一凝,瞳孔微微放大。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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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道山完全沉浸在战斗中,但打得有点烦躁!
不得不说,身为云景门的亲传弟子,包守义还是有些实力的。不光一套烟波浩渺掌使得出神入化,而且还加入云景门的另一套绝学穿云腿,更是变化多端,神鬼莫测。
最让苏道山郁闷的是,这家伙摆明了欺负自己只有七品下阶,气劲远没到圆转如意的地步,因此一直贴身输出,以快打快。若非苏道山拳法进了小成,有了意境的加持,使得拳势更上一层楼,还真没办法扛下来。
人家次次都是硬弓满张,举手投足都是气劲啪啪有声。而自己则跟弹棉花一样,身体内的劲都没有爆发的余地,怎么打?
而这种每次激发气血,却每次被堵回来的感觉,实在让人抓狂。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反复复,不得宣泄,就已经够让人烦躁了。最让苏道山难受的是,疯魔十八锤这套武技,还是威力招招叠加的。
之前打马文瑞的时候,他是刻意收束,最后才如同火山一般爆发。
而今,打到这个地步,他早已经是火力全开,拳势也是一道比一道猛,就如同海啸一般,不断往上推。可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内,正在积聚着一股狂暴的力量。
这股力量,就像洪水一般,等待着破开堤坝,势不可挡地席卷一切!
疯魔……疯魔……
苏道山认真地体会着拳意。
进入精通境之后,他就已经将之前领悟的意境,和疯魔十八锤的招式结合起来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中,就宛若封印了一尊疯狂的魔神。自己打出的每一拳,踢出的每一脚,都无时无刻不在和这尊狂暴的魔神相应和。
尤其是进入小成境之后,这尊魔神,便宛若和自己融为一体一般。
正因为有这尊魔神的存在,自己才能凭借拳意和纯粹的技巧,在没办法爆发气劲的情况下,和包守义打个势均力敌。
可是,还差一点……
苏道山能明显感觉到,这尊魔神,并没有完全与自己融合。
就只差那么一点!
「疯魔十八锤……」苏道山咀嚼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又仿佛浮现了之前在家中,沉浸于武道世界之中,领悟武技时的景象。
「见形,见意,见神!」
「我当时所见之神,是一尊疯神!」
「祂的疯,不只是癫狂,也不只是狂暴。而是无他,无我,也无众生。天地之间,唯有一道孤魂。昏昏然,不知是梦,也不知是醒。所做所为,所言所思,于他人而言,是疯言疯语,狂悖暴烈。但于己而言,却是……」
「……理所当然!」
苏道山的眼睛,猛地一亮!
而苏道山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他体会拳意的这一段时间,外人眼中的他,就仿佛化身为一只困兽,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有一股如有实质的滔天凶焰在燃烧一般。
他的拳势,越来越重,越来越疯。
每一次被打断,被憋回去,下一拳,他就必定更快,更凶,更猛。而那凶焰,也愈发势大。
而到了此刻,四周众人陡然间感觉苏道山身上,一道澎湃的气血如有实质地爆发出来,以至于身在十数米之外,都能感受到一股烈火灼烧般的猛烈。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孟樵夫在看着,韩禄衡,花崇,李平波,冯宝芝也都在看着。每一个人都凝神屏息。
轰!
只见兔起鹘落快疾无匹的交手中,包守义原本已经将苏道山压制到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双手连打带抓,逼得苏道山只能一次次地出拳硬撞。
但这一次,随着包守义一招【阴云密布】,双掌连环拍向苏道山的胸口,苏道山却不闪不避,也不格挡。
而当包守义一掌狠狠印在苏道山胸膛上时,众人发现,这如同困兽一般的少年,却仿佛挣脱了一直束缚自己的锁链一般,身体明明已经被震得后退,气血翻涌,面露痛苦之色,而下一秒,他就左手一长,一把抓住了包守义印在胸前的右手,右手抡圆了向着包守义当头砸下!
疯魔十八锤,第十八式,自在天魔!
一道尘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随着苏道山抡起的右拳自地面升起,跟随拳势,在空中卷出一道旋风。而那飞扬的尘土,裹着着少年单薄的身体,便宛若融合为了一尊魔神。
一直被压制的气劲声响,在这一刻陡然爆发。
炸开的冲击波裹着尘土横掠开来,铁锤般的拳头从尘土中落下,让人恍惚间,仿佛看见的不是一拳,而是这少年反反复复打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十八式拳法,全都叠加在了一起。
拳势若泰山压顶!
包守义瞳孔放大,全力招架。
砰!一声巨响。一道恐怖的巨力袭来,包守义脚下一软,被砸得跪了下去!
疯魔十八锤,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