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楼就在棺顶。
此刻的他,形如一道风中浮萍,随着棺盖起伏。
偏偏脚下就像生根了一样,没有半点倾颓坠倒的趋势。
神色更是平静无比,不见慌乱。
“这……”
不远外掠阵的鹧鸪哨,看到这一幕,握着镜伞的掌心里却是攥起了一把冷汗。
虽然以陈玉楼的本事。
对付棺中凶尸,应该问题不大。
但九道重镇一一崩断的声音,就像是催命的弓弦,听得人心神不安。
嘭!
终于。
最后一道重镇上裂纹密布,就如一只烧裂的茶盏,嘭的一声碎成无数。
锁扣四溅而开。
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
同时。
一只青紫尖长,如同枯骨的手……也从棺盖缝隙里猛地伸了出来。
“紫僵?”
鹧鸪哨瞳孔微微一缩。
但这念头才起,又马上被他否定。
紫僵指的是人死不久,尸体死而不腐,浑身呈现青紫色泽,在行尸中处于最低一等的地位,甚至不如黑尸白僵。
这口青铜棺如此惊人。
除却古镜、重镇外。
此刻经历了一番剧烈震动,棺身上厚重的灰尘散去,露出底下一道道绿色铜花。
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些并非铜锈,而是镌刻其中的镇尸符文。
如此重重封镇。
用脚指头也能想得到,绝不可能只是一头紫僵。
“难道是……魃?”
想到这个可能,鹧鸪哨心头不禁狠狠一跳。
黑白行尸、飞僵游尸,铜皮铁骨、玉甲金身,之上才是魃、犼、不化骨。
据说魃为妖神,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死而为魃,能够驱使神物,狐避雷劫,所葬之地,万物不生。
而魃者,传闻尸身与紫僵相似。
只是……
若青铜棺中真的葬着一头魃尸,那已经不能算是凶险,而是滔天大祸了。
将其重新斩杀镇压还好,一旦让它逃出献王墓,怕是遮龙山外数十里,甚至整个滇越境内都会沦入一场大劫。
“陈兄小心,棺中尸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魃……”
想到这。
鹧鸪哨哪还敢有半点迟疑。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性,也不能赌。
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到时候酿成的过错根本无法挽回。
嗡!
但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凌厉万分的破空声打断。
余光中,寒光如雪,自上斩下。
“龙鳞剑!”
在那道冷光里,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剑气。
不过却比当日溪谷湖中,斩破大蟒鳞甲的一剑更为惊人,锋芒毕露。
无形的剑意汹涌,恍然有一道形如黑龙的虚影在半空咆哮不止。
长剑狠狠斩在那只骨手之上。
只听见一阵金石相撞的铮鸣响彻,即便提前封闭了五感。
但落入鹧鸪哨耳边时,还是让他有种震耳欲聋之感。
脑海里嗡鸣不断。
“破!”
感受着那股强烈的阻力。
陈玉楼一声低喝。
蛰伏在气海中的青木灵气汹涌而起。
自四肢百脉,倾入剑身。
“咔嚓——”
刹那间。
那只骨手就如裁纸一般,被齐腕斩断。
伤口处平整无比。
但诡异的是……其中流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一道道黑烟。
陈玉楼长袖一挥,将那股烟雾打散。
随后才抬头,哂笑着看了不远外的鹧鸪哨一眼。
“道兄,你说什么?”
“魃……没什么。”
想了想,鹧鸪哨还是摇摇头。
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这要是修成玉甲金身的魃,这一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此干脆利落的将手斩断。
所以,棺中究竟是什么,才会让献王如此重视?
鹧鸪哨头再一次陷入迷茫。
竟是有种毫无头绪之感。
不过很快他就被一阵更为恐怖的撞动声吸引。
被斫去一只手的妖尸,显然被彻底激怒,疯了一样拼命撞着身外铜棺。
“这么急?”
陈玉楼嗤声一笑。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满是冷意。
当年,大祭司为献王算出他前三生影骨。
于是他费尽心思,将三具骸骨挖出送来此地。
第一口为妖、第二具为鬼,最后一副棺内则是精。
一是为了契合三狱。
另外,也有为其镇守玄宫之意。
尤其是青铜棺,那具尸体凶杀滔天,生前便是杀人盈野之辈,死后化作妖尸,寻常盗众来此,只要开棺就是死路一条。
只可惜。
陈玉楼斩的就是妖物。
管你是生还是死!
感受着棺内狂躁不堪的动静,他整个人轻飘飘向前一步踏出。
既然你要出来,那就如你所愿。
轰!
几乎是他人离开棺顶的刹那。
那面足有数百斤的棺盖,竟是再承受不住棺内狂风骤雨般的撞击,被一下掀起,在半空接连转了数圈,才重重砸落在地。
斜斜的插在石砖地面上。
掀起烟尘无数。
“来了……”
鹧鸪哨心神一凛。
顾不上扑面而来的灰尘。
目光穿过尘雾,死死盯着那口洞开的青铜棺。
很快,又一只骨手啪嗒一声,落在了棺沿之上。
那只手力道大的惊人。
竟是将青铜棺抓住一阵滋滋的异响。
倒了半辈子的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的尸骨,即便看到了手,鹧鸪哨仍旧无法想象出棺内究竟藏了头什么样的怪物。
无形的压迫笼罩。
让人几乎窒息。
墓室里的温度仿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降。
明明就眨眼的功夫。
对他而言,却仿佛有千百年那么久。
滴答——
终于,一道异于骨手划过棺壁的声音传出。
虽然极其微弱,但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将那股压迫感打乱了一丝。
鹧鸪哨紧绷的心神一松。
下意识松了口气。
但随即,他似乎又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凝神望去。
只见……棺沿上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具足有两米多高的巨大白骨尸骸。
不对。
说是白骨也不尽然。
借着手中风灯的光火。
他分明看到,那副森森白骨上,竟然还残留着一块块腐肉。
甚至能够见到无数的蛆虫,在腐肉中来回蠕动。
漆黑的血水,则是不断滴落。
刚才那道诡异的滴答声。
赫然是血水落在青铜棺内发出。
此刻,那具腐尸半坐而起,正侧身幽幽的盯着他们两人。
只是……
那是怎样一张脸。
血肉已经腐烂了大半,双眼处两道窟窿里,明灭不定的闪烁着道道火光。
两只眼球被一根肠子似的血线挂着。
随着腐尸起身,眼球来回晃动。
饶是鹧鸪哨亲手镇杀的粽子不计其数,但此刻看清那具腐尸模样,胃里仍旧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尸僵之物。
之所以称之为僵。
就是因为尸体死而不腐。
眼前这具尸骸,都已经烂到几乎只剩下白骨,竟然还能行动自如。
这简直打破了他对尸僵的认知。
难怪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都不是一般的妖了。
“魍尸,倒是难得一见!”
与鹧鸪哨心神大变不同。
前方的陈玉楼,神色淡然,丝毫不见慌乱,甚至还饶有兴致的细细打量了一番。
仿佛那些腐烂的血肉、蠕动的蛆虫,已经眼瞳中燃烧的妖火。
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魍?”
听到这句断言。
鹧鸪哨眉头一皱。
“魑魅近乎于鬼,魍魉与妖无异。”
“魍尸,即为山妖尸骨。”
搜神志中记载,南方雾障,山有巨人,双臂独足,以虎豹为食,死后白骨不化,鲸吞山民之血,称作魍妖。
他之前,其实也猜测过是否会是不化骨一类。
但直到此刻。
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分明就是一具魍妖尸骸。
也不知道献王那老东西从何处挖来,强行填入棺内。
或者说,这口青铜巨棺就是为它量身打造。
足足两三米长。
就是身材魁梧高大如昆仑,都足够在里面游泳了。
还有一点,他也总算明白过来。
为何三具妖棺,偏偏只有最重的这口,以铁链吊入半空。
同样是因为,魍乃山妖,一身诡异力量皆是从地脉中汲取而来,悬至半空,就等于断了它的生机。
大概率又是哪位大祭司的手笔。
除了他之外,陈玉楼再想不到谁能做到?
刷——
看清来历。
陈玉楼最后一点耐性也彻底消失。
法家古镜他势在必得。
所以,只能让你去死了!
手握龙鳞剑,深吸了口气,如长鲸饮水一般,刹那间,青衫长袍下的身躯内竟是传出一阵潮汐鼓荡之音。
一步踏出。
身下地砖轰然碎裂。
“神行法!”
一声低喝。
道家地煞七十二术。
如今他已经运用的愈发纯属,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只听见剑啸龙吟以及气血鼓荡,他人却仿佛一下凭空消失在了墓室之中。
“这……”
鹧鸪哨手中镜伞一震。
神色间满是惊奇。
虽然早就见识过他堪称神异的轻身功夫,但如眼下这般,还是第一次。
要不是仍旧能够感应到那股无形的气机。
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飞天遁地。
他都尚且如此。
青铜棺中那头被镇压了两千年,如今才脱离法镜术势的魍尸,更是转不过神。
只是猛地抬头。
一双眼骨窟窿中,两道火光越发惊人。
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头从地狱中爬出的妖鬼。
轰!
仅仅是迟疑的一刹那。
一道惊天剑气便从头顶轰然斩下。
那道青衫身影,仿佛凭空而现,手中龙鳞剑上妖气滚滚,一看就是大妖凶兵,偏偏凌厉的剑气中,又蕴藏着一股浩然正气。
剑势临空,恍若惊雷。
那魍尸自知避无可避。
竟是一声怒吼,横起那只断掉的手臂挡在身前。
剑气斩下,犹如裁纸。
白骨手臂瞬间一分为二。
剑气余势不减,继续斩落,但借着这短短一刹那的功夫,魍尸身上的腐肉竟然迅速蠕动,堆积在了胸口之上。
仿佛穿上了一层铁甲。
龙鳞剑最为犀利,纵然是青鳞蟒甲以及龙鳞妖甲也承受不住。
但剑气刺入那股血肉后。
给陈玉楼的感觉,却像是蓄力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空气里。
同时,一股诡异之力,疯狂蚕食着剑气。
轰!
等到剑气消磨殆尽,那些腐肉已经被搅成一滩漆黑的血水,顺着白骨往下滴落。
看似一剑将其重伤。
但森森白骨上,却只留下一道白色剑痕。
“对付这等妖鬼之物,剑术还是不如符箓有用啊。”
看到这一幕。
陈玉楼心中暗暗感慨道。
湘西辰州,有两大雷坛,专以辰砂制符,能够震慑邪煞。
之前从瓶山返回陈家庄那段时间。
也正是在北寨取怒晴鸡的那段经历,让他意识到符箓之用。
加上青木功中除却修行法外,还有修真四艺。
只不过,一直迟迟无法入门。
所以才让人去辰州,花大价钱买了几张辰州符回来,想着或许能够从中一窥符箓之道。
可惜,辰州雷坛,虽然以道门自居,走的却是巫邪之术。
就如观山封家,天书异器中所学尽是巫法。
不过,他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亲自尝试过那几张镇邪符后,效果确实惊人,一般的风水煞、阴鬼之物,一张符箓便能镇压。
若是眼下能够画出镇尸符。
又何必这么费尽力气?
他已经打定主意,这趟回去,一定要闭关好好钻研符道。
几个念头在心头一闪而逝。
下一刻。
陈玉楼身形一闪。
铜棺之上的夜色中,仿佛一瞬间出现了足足三道身影,龙鳞剑同时斩下。
剑气如瀑。
即便手握镜伞,镇守墓门处的鹧鸪哨,都有种被剑气临身的割裂感。
抬头望去。
浓到墨汁般的黑雾中,一道又一道的剑光闪烁,幽深的寒光仿佛将墓室都照的通明如昼。
甚至来不及缓息片刻的魍尸。
感受着那股疾风暴雨般的攻势,眼神中的火光闪烁,心神颤栗,再不敢硬接,而是轰然逃出青铜棺外。
独手抓起斜插在地上的棺盖。
犹如握着一张大盾。
将自己护得密不透风。
只可惜,陈玉楼又岂会料不到,为了一击必杀,甚至毫无保留的催动青木灵气,将神行法运转到了极致。
神行分甲。
此刻,以他为中心,剑气如同凌云宫外垂落的瀑布。
将魍尸彻底笼罩。
咚咚咚!
剑气席卷。
那副足有数百斤的青铜棺盖,连一刹那都没挡住,瞬间就被剑气削成无数铜屑。
棺盖一破。
魍尸身外再无半点阻拦。
就像是置身在一座绞肉机中,无形剑气疯狂削去它的白骨尸甲,有如穿金裂石,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更是不断响起。
只眨眼的功夫。
那具两米多高的尸骸,就被削成了一条人棍。
准确的说是白骨棍。
只剩下一只独脚,几根胸骨,以及颈骨上那只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滚落在地的头颅。
陈玉楼飘然落地。
站在魍尸身外。
看都不看,反手一剑划出。
龙鳞剑上吞吐幽光,黑夜中仿佛出现了一道分割晨昏的白线,从它颈骨处一斩而过。
直到陈玉楼将龙鳞剑收回剑鞘。
那只头骨才轰然坠地。
一路朝着墓室深处滚去。
最终似乎撞上了什么,才慢慢停下。
“咕咚——”
直到那咚的一声在耳边响起。
鹧鸪哨双瞳才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暗暗咽了下口水,目光中满是骇然。
说是让他掠阵。
实则全程下来,他就像是个身外人。
此刻的他,满脑子都是陈玉楼最后一剑,说不出的潇洒……以及凌厉。
“道兄,来。”
还在迟疑间。
不远外,陈玉楼已经提着长剑,顺手拿过法家古镜,从剩下的两副妖棺中穿过,走到了内室门洞之前。
“什么?”
暗暗吐了口浊气。
鹧鸪哨不敢迟疑,迅速追了上去。
只是。
刚一走进。
风灯火光驱散身前黑暗。
迎面而来的,便是长满黑鳞、无唇利齿的狰狞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