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骤黯,树叶纷飞,又下起淅淅沥沥如丝的细雨。
黑君子抬头一看天际,便见哪里有半点祥云万里之境?
一片愁云惨淡,阴风呼啸,甚至连空间都扭曲起来,隐隐还看得到,有另一方笼罩着血色气息的小世界,似乎是一片海市蜃楼般,悬在江面之上,与天相接。
一副人间末日之景。
将包裹再次藏好后,黑君子嗷呜一声,带着几许悲嚎,它步伐焦急的在原地绕了几圈。
它不知道该如何进入龙渊福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救鲁达。
但它能隐约嗅到鲁达的气息,遥遥从脚下的土壤、洗马岛底部传来。
于是它毫不犹豫,开始疯狂的刨土,顷刻之间,便掘地三尺。
但这深度,相较于整座洗马岛来说,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黑君子丝毫也未放弃,哪怕脚趾沾泥,渗出血迹,传来钻心的疼痛,它依旧继续打洞着。
它表情偏执,默默自言自语道,
“鲁大人等我,黑君子这就来!”
这从洗马岛深处发来的剧变,自然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不好了,地龙翻身了!!”
“什么情况?封神仪式,为何会有怪事发生?天上那些,是什么东西?”
“娘子,娘子,我们快走,快回船……不好,船被冲垮了!”
“躲进庙里去,庙宇距离河岸很远,淹不到的……”
一瞬间,洗马岛上的百姓推搡着、惶恐着,乱成一窝粥。
有地穷宫的仙师,身穿玄冠青褐道袍,立刻施展仙法,立于庙宇前,遍布烟熏火燎痕迹的香炉之上,安抚众人,
“诸位勿慌,此乃封神仪轨的技术性调整,无需……”
轰隆隆!!
话音刚落,大浪拍岸,岛屿震动,道韵一片紊乱,就将那香炉彻底打翻,漫天气劲好似箭矢一般,直接攒射在这仙师身上。
仙师惨叫一声,仰头栽下,就滚了个狗吃屎。
场面,彻底陷入混乱之中!
……
“顾兄,你似乎遇到点麻烦……”
岸边,座船。
任由四周浪花翻滚,这座船却始终稳若泰山,连摇晃都无,定住了风浪。
袁公祈端起炉火温烫的茶盏,好整以暇的轻轻啜了一口,目光看过洗马岛之上那慌乱的人群,面露冷漠之色。
似乎这些人的性命,在其眼中连草芥都不如。
反而将注意力,聚集在那龙渊的海市蜃楼之景上。
“没想到,李道长的雷阵威能如此之大,哪怕隔着上天金台,都隐隐泄露几分异象……哈哈,这次兵不血刃,终于除去鲁达此獠,可喜可贺……”
袁公祈心底暗忖,得意无比。
此次前往泾州,袁公祈可谓是白龙鱼服,夜驻晓行,吃的喝的,哪里有渭州舒坦?
连自己新娶进门的小妾金翠莲,都狠心撇下,并未带上。
为的,不就是除掉鲁达这个心头大患?
先是岷山响马,后是安济坊,他袁公祈不就是想杀良冒功,救济瘟疫,积攒功绩,来一手平步青云吗?
他太想进步了,又何错之有?
鲁达这厮,区区匹夫武官,目光短浅,为何三番五次坏自己好事?
袁公祈想不通,也不愿意多想。
大宋重文轻武,处处都设有军政,大则设节度使,小则设观察处置使。
自然导致了,有大批袁公祈这样的文官,一方面心底忌惮同僚武官的武力,一方面又觉得对方粗鄙龌龊,难以沟通。
若非泾、渭两州,毗邻西夏,连年战事,不得不仰仗种师中这些武官统兵,袁公祈早就想‘疏通’关系,把泾州兵权拿过来,过一把统兵千万,调兵遣将的将帅瘾了。
面对袁公祈若有若无的嘲弄,顾伏生却无暇他顾了,
“哼!地穷宫果然不可轻信!!”
他当即长身而起,朗声道,
“传令,将‘海鹘战船’尽皆驶来,疏散百姓,不可害一人性命!!”
顾伏生此次前来,明为参加封神,暗地里,同样也有提防地穷宫之意。
龙神卫指挥使刘延庆,为了攻打西夏,夺回大通河,不仅召集了包括种师中在内的秦凤路各路大将、精兵。
还与地穷宫修好,借助地穷宫的仙道实力。
地穷宫愿意派遣修士,帮助刘延庆抵抗西夏的‘释比’。
刘延庆也准许地穷宫,在泾州修庙传教,甚至为各路精怪封神。
西夏‘释比’,是羌党本土的修行势力,崇拜自然,算是原始的巫术一脉。
法术、神通,更加诡谲难缠。
而且较之佛释道三者的‘超脱’不同,释比扎根于社稷民生,几乎融入了西夏的方方面面。
每次西夏大军出征,都会有释比占卜问凶,并随兵出行,施展妖法,鼓舞士气,搞得刘延庆十分头疼。
地穷宫的出现,恰解了刘延庆的心腹大患。
顾伏生无法抗令,只能暗中做出反制的手段。
随着顾伏生的号令,便见从远远的江面上,快速驶来十余艘海鹘战船,吃水一丈多,有二三层楼。
以轮激水,其行如飞,旁置撞竿,任大浪拍来,转瞬便击为粉碎。
而顾伏生本人,披挂镔铁甲,系好随身官印,抓起一柄方天画戟,飞身掠下座船,横掠五六丈之远。
披千点寒芒,余势将尽时,脚尖只在江面轻轻一点,便借得力来,又踏水飞掠出五六丈之远。
“泾州知府顾伏生在此,诸位无需惊慌……给我定!!”
顾伏生大吼一声,倏地腾身跃起,落于洗马岛之上。
身似猛虎,方天画戟状若银蛟。
随着‘轰隆’一声,方天画戟携无比凶戾之势,狠狠钉在洗马岛之上。
若是有修者,施展灵官法眼望气。
便可惊骇的看到,从顾伏生身上,有无尽青中带红的官运冲天而起,顷刻间便搅碎了洗马岛上空的乌云,就似焰摩天上走丹炉,教天都烧个通透!!
那柄方天画戟,虽然不及种师中的独脚铜人,但也是宝兵一级的凶器,血煞之气充盈欲滴,为其再添三分威能。
人道气运和仙道气运,在此刻争锋。
“给我定啊啊!!”
顾伏生虎目几乎撕裂,顿时以方天画戟为中心,恐怖的气浪朝四面八方而去,坚硬的礁石都齐齐下陷了不止两寸!
然后,众人惊讶的发现。
洗马岛,安静下来了,不复震动。
就连潇潇细雨和那漫天愁云,都一扫而空,似乎方才发生的只是幻觉。
“是顾大人?”
“顾青天来了,我们有救了!”
“快快快,上船,速速离去!”
“我家娘子怀孕了,让她先上!!”
一众百姓纷纷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对着顾伏生接连作揖叩首,这才在船兵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上了海鹘战船。
顾伏生不习法术,也非仙道中人。
但凭借官身、胆气,依旧可借大宋王朝之气运,化腐朽为神奇,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
甚至,连仙道,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然而不待顾伏生松口气。
便见本悬浮江面之上,龙渊福地的海市蜃楼之景,蓦地剧烈闪烁起来,忽明忽暗。
某一瞬间,破碎般的清脆声传来。
便见本是幻象的蜃楼之景,宛若被打破的镜子,分出来了无数条漆黑蔓延的裂缝,然后就是无数道红烟喷出。
从龙渊而来,霎时如雨而落,簌簌飞洒,落到凡间。
“昂~~~”
清晰而遥远的龙吟声,突兀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从中钻出来。
此刻,不仅是顾伏生,即便是高坐座船之上,品茗旁观,一脸得意的袁公祈,都猛地站起,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察觉到浓浓的不对劲了。
龙渊福地之中,似乎发生了超出他等预料之事。
而顾伏生以方天画戟,镇压洗马岛,自然感知更盛。
他只觉自己的方天画戟,压住的不再是什么岛屿、岩石。
似乎是一尊活物!
古老而沧桑,散发着恐怖的气息,只是稍稍蠕动了下身躯,便让他的方天画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口鼻溢血,但死死握住方天画戟,不愿退后一步。
“是那头蛟龙?不对不对……”
顾伏生艰难回头,便见那破碎的蜃楼之景中,清晰的倒映出龙渊福地中的场景。
拔地而起的高峰、被血雾笼罩的地坛、被铁锁拴缚,悬浮高空的蛟龙。
而在地坛之上,清晰可见剑光纵横,法术闪耀,数道身影在漫天寒光之中,宛若流荧般碰撞、交手。
而此时,那具蛟龙动了下。
顿时将铁锁绷得笔直。
一股既腐朽苍老,却又骇然恐怖,汹烈狂暴的气息,从地坛深处缓缓觉醒,随着铁锁,如血海恢弘翻卷,逐渐融入了那蛟龙之躯中。
顾伏生,甚至还闻到了浓郁的水腥味,和跟庙宇中香火极为相似的檀香。
“黑河龙王?!”
顾伏生猛地想到了什么,面露惊愕之色,脱口而出,任由口鼻中的鲜血,打湿了衣襟。
据顾伏生所知,黑河龙王得道已有两千余年,可是西周时期的老古董,得了天庭正儿八经诰令,历经多个朝代,依旧神职不改,无人得知祂的实力境界。
只是,不成仙,终究逃不过大限将至,阎王索命。
黑河龙王太老了。
已经老得都出不了龙宫,整日浑浑噩噩,日夜打盹,数百年不再露面。
云中君,黑河龙王私生子,年轻的蛟龙之躯、被锁于龙渊之中……
垂垂老矣的黑河龙王……
地穷宫封神……
这一刻,顾伏生才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为云中君的封神,分明是为黑河龙王安排的重活新生!
顾伏生甚至都怀疑。
一年前的这场水患,背后怕都有这位黑河龙王的影子!
云中君走水化龙不假,但以黑河龙王的手段,甚至可以专门开辟出一条水脉,供给云中君走水。
哪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沾惹无边罪孽,掀起百丈水患?
黑河龙王,冷眼旁观,将错就错,看中了跟自己有血脉渊源,更易夺舍重生的云中君躯体。
此等夺舍重生之术,乃是禁术,人神共愤。
即便是黑河龙王,恐怕也不曾拥有。
估摸着,还是这来历神秘的地穷宫,一手安排提供的……
想到这,顾伏生背后瞬间被冷汗打湿。
那刘延庆将军,迫不得已跟地穷宫合作,地穷宫真的只是为了谋划一州香火?
“知府大人!!”
“百姓已经上船,知府大人,我们一起走!”
“大人?地穷宫的妖道如此处置?”
见顾伏生这幅摇摇欲坠的凄惨模样,数十官军拖枪拽棍,着急而来,单膝跪倒在地。
顾伏生哪里肯走,他这里一旦松开方天画戟,怕是再无力镇压洗马岛。
他大吼一声:“不要管我!我在,便风调雨顺,无地动之虞!!”
“尔等兵分三路,一路护送百姓回城;一路去请船上的袁知府,携官印来助我;一路星驰电骋,速速上岸,给我捣毁了龙庙,把那黑河龙王的神像钩出来,曝晒鞭笞,毁了它的香火基业!!”
一众官军不敢耽误,立刻把枪带住,又有人取了响箭,当空射去,爆响声后,一艘艘海鹘战船迅速扬帆起航,
但不消片刻,便有官兵焦急来报,
“顾大人,大事不好,那袁公祈抢了一艘快船,已经离开洗马岛,朝江心去了!”
顾伏生闻言,愣了下,心神失衡刹那。
下一刻,他手中的方天画戟便传来不堪重负的悲鸣,戟身隐隐生出裂缝。
从那蜃楼之景中喷涌而出的红烟,灵性十足,抓住这个空档,于潮冷浪花之中绽出一道刺目光痕,自方天画戟的小枝中一穿而过。
顾伏生毕竟说到底,还是肉眼凡胎,不识天命神通,自然躲闪不及,只是噗地一声,红烟便洞穿了他的镔铁甲,刺向他的心口。
好在关键时候,那知府官印主动护主,震动嗡鸣刹那,震散了大半红烟,只堪堪刺破顾伏生的皮肤,便彻底消散。
而无了顾伏生的镇压,洗马岛震动再起,一道清晰的龙吟声回荡天地间。
龙渊福地中,那尊蛟龙,猛地睁开眼睛,投下阴冷的目光,看向这片天地。
顾伏生勃然大怒,
“啊啊啊!!袁公祈,你这窃钩贼子,尸位素餐,我必杀汝!!”
……
龙渊福地,雷阵之中。
天地道韵骤然蜂拥而至,随着鲁达吐纳之间,化作滚滚法力,先在五脏间循环成小周天,后在三关中流转成大周天。
渐渐地,鲁达的法体,似在半空中洒下无尽明光,自照得骨骼内脏,都清晰可见。
然后,明光收敛,内照异象也渐渐消失。
一股筑基期的灵压,由淡转盛,从鲁达体内传出。
“吾心似灯笼,点火内外红,有物堪比伦,来朝日出东……”
鲁达朗声大笑:“筑基,成矣!!”
说罢,鲁达背后的札青刺绣,骤然活了过来,起伏变化,周游流转,两只札青游蛊在短暂的分化之后,携带淡淡雷霆之威,盘缠虬结,竟然交织成了一只纹路肌肤清晰可见的大手印!
札青游蛊术,本为下等的蚕头法术。
而此刻,随着鲁达突破至筑基,极尽升华,蜕变为中等蚕头法术!
散为游蛊,聚为……
诛剪雷霆大手印!
鲁达心中一动,诛剪雷霆大手印便朝阵外推去,丝丝缕缕的电光闪烁,更借助了雷阵之势,似乎夺尽天地颜色,只余这雷霆巨掌!
雷阵外。
本漂浮半空,双腿盘坐,双目微闭的嵬霄,猛地睁开眼,惊骇大叫一声,
“你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