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种将略相公府,佛堂。
一豆青灯,种老夫人两袖清风,三餐粗茶淡饭,整日在此处吃斋念佛。
“咚,咚咚……咚咚咚咚!”
略有些杂乱无序的敲击木鱼声传来。
不知为何,今夜种老夫人念经拜佛,总是静不下心来,总有万般杂思涌上眉头,有些惴惴不安,似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她看着面前这尊写着‘逢凶化吉运粮草,夜斩妖道金刚佛’的佛陀牌位,不由得小声祈祷着,
“尊佛保佑,尊佛保佑,诸般不详皆可逢凶化吉……”
种老夫人吃斋念佛多年,这佛堂中,更是供奉着大大小小无数的佛陀牌位,外人都以为种老夫人是虔诚的佛门‘优婆夷’,在家修行,深信教义。
但只有种老夫人自己知晓,她求佛,不为国泰民安,也不为来世,更不为自己。
只是为了种师中。
每次念的佛经、每次抄写的经典、每次叩首祈祷,心中都默念的是‘愿我孩儿,远离恶端,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佛堂里,住的不是佛门教徒。
而是一位将军的母亲……一个孩子的娘。
数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念力累聚。
正或许是‘急功近利’,目的性太强,这数十年来,种老夫人从未获得过神灵托梦,也无任何启迪开悟。
所以种老夫人都不知道,该信哪位佛、供哪位神来。
这才来者不拒,管它是如来佛祖,还是这尊‘逢凶化吉运粮草,夜斩妖道金刚佛’,都供上再说。
广撒网,总有一位佛陀神灵显灵,保佑自家孩儿种师中才是。
种师中想凭借夺回大通河的功绩,扫尽渭州奸邪之事。
老夫人并不知晓。
她很少过问种师中的事,也不会像寻常妇人那般唠叨、劝阻自己孩子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
她只知道,种师中在做一件,他极为看重的事。
所以,老夫人便越发频繁的念经诵佛起来。
就如今夜。
哪怕是元宵灯会,外界到处都是铺冠翠儿,捻金雪柳,最得女子欢喜。
种老夫人也是寸步不出佛堂,念经到深夜。
“是诸善男子、善女人,皆为一切诸佛之所护念,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佛堂中,老夫人正念着经,声音渐渐低微,恍惚间,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中,她看见了种师中,独坐白虎堂中。
又有一匹凤头骢,踏破了府门,天兵念诵圣旨。
然后……
浩瀚平静的夜幕,仿佛有流星掠过天空,哗然间拉扯出一条血红色的寒光,犹如天公震怒,降下责罚。
种师中踉跄后退数步,颓然坐回原位,吐出一口鲜血。
而那寒光,带着天理运转的铁律,化作一把刀。
斩向了种师中!
“不!”
老夫人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就扑了上去。
轰隆隆!
无声惊响如霹雳雷霆般炸响,天价也似。
老夫人‘熊熊燃烧’起来,数十年如一日,苦苦祈祷的愿力,竟然照出一片氤氲霞光。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
一老妇人,一豆青灯,满腔温情。
这一刻,老夫人愿力所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挡下了这天意之刀。
种老夫人突然醒悟过来。
原来,自己就是保佑种师中的‘佛陀’。
数十年来,她求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愿我孩儿,远离恶端,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老夫人心中念头浮现。
啪嗒!!
佛堂中,老夫人手中转动的佛珠,没来由的崩断了络绳,珠子滚落一地。
叮叮咚咚的清脆声中,念经声戛然而止。
种老夫人脸上,浮现几许坦然、祥和的笑容。
白虎节堂中。
种师中卸下山字甲,将独脚铜人立于兵器架上,请这位汴梁天兵入客房坐地休息后,这才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的身体。
“怪哉,我居然没事?”
种师中虽非修行中人,但征战南北多年,当年奉命入主渭州之时,更是踏山破庙,剿灭了不知多少旁门左道,上缴的道经、秘藏,都是按车来运送的。
自然知晓自己以凡俗之躯,撬动天地之力,一旦事有不成的后果。
可是……
自己为何没死,活的好好的?
念及此处,种师中心血来潮,生出些不安来。
不消多时,有在外面打探消息的军健,火速传来消息。
“好好好!!我果然没看错人!”
得知竟是鲁达为民请命,斩杀了袁术,种师中大喜过望,甚至忘却了方才升起的不安。
“不过鲁达这厮,真的惊煞老夫,非得等山穷水尽之时,才冒出来。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等下次见面了,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种师中心中大石落定,嘴上虽然还在责怪鲁达,但眼底的笑意,都快绽出花来。
说曹操,曹操到。
只听得急促脚步声传来。
种师中远远望见鲁达那火急火燎的身影,身后有十数个军健跟着,直直奔白虎节堂而来。
“嗯?将军无事?”
看到种师中好胳膊好腿的,鲁达愣了下。
种师中闻言,脸色一沉,
“你这泼才,本将虽年事已高,但射得硬弓,骑得劣马,能出什么事?”
鲁达闻言,不喜反忧,脸色阴晴不定。
天意难违,大公无私,如果这么容易就躲过了反噬,那天下武夫早就翻了天,什么仙家门派、什么隐世福地,都被夷为平地了。
“老夫人呢?”
忽然,鲁达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当日纪昕城隍有请,在华亭县见面。
鲁达曾经问过纪昕一个问题,如果这个神也信,那个佛也拜,遍叩神灵,会发生何事。
纪昕回答,神灵自然不会因此小事而迁怒叩拜者,反而,若是叩拜者所求皆为一件事,夙兴夜寐,念力所托,人心坚定可让鬼神避之,天地惊悸!
莫非……
白虎堂外,檐铃骤响,有丫鬟面色苍白,惶惶而来,失魂落魄的闯入白虎堂中,跪倒在地,开口说道,
“将军,老夫人她……走了。”
咚!
一瞬间。
宛若瓜锤狠狠擂在种师中耳侧,天晕地转,外界声音和颜色迅速抽离,耳朵都被塞上棉絮。
但诡异的是,种师中无泪,也未痛哭流涕。
只是立于原地,久久不语。
片刻后,种师中回头,看着鲁达,嘴角扯动,脸上露出一道难看的笑容,
“这下,老太太终于不用逼我们抄经了。”
说罢,也不顾鲁达反应,种师中整理衣冠,状若平常的出了白虎节堂,直奔佛堂而去。
只是步伐有些乱,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
鲁达没有跟去,只是朝着佛堂方向,两手相屈,弯腰至膝,结出手印,行‘问讯礼’。
正如当日借印,在佛堂中初见老夫人一般。
“老夫人,好走。”
……
正月十六,元宵灯会的骚乱已经平复。
只是屋宇崩摧,鳌山焚烧,到处都看得到断壁残垣的痕迹。
街道司的人,两班倒在街上洗地,不时又从废墟里找到一具尸首,草草搬上马车,若无人认领,便得推去城外安置于乱葬岗。
但好在,作乱的多,急公好义拔刀相助的更多。
尤其是,昨日后半夜,渭州城中,忽然无中生有的窜出一名女侠,自称‘青锋夫人’,出身黑门。
一人一剑,纵地无影,杀得为恶者人头滚滚。
就连袁贼手下,那群筑基修士,也没讨得好。
丢盔弃甲,死伤惨重。
只是天一亮,这位青锋夫人就消失不见,谁也不知去向。
又沦为渭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书先生的灵感故事。
至于袁家,听说袁贼死后,他的妻室便闹起内讧,分起家产田地起来。
只是那位第十九房小妾,金翠莲,毕竟怀有袁家‘骨肉’,更是颇具手段,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竟让十八位姐姐服软,纷纷让出袁家遗产,不再去争。
而金翠莲掌握袁家后,竟然遣散了家丁、散尽家财,或捐给居养院、慈幼局,或抚恤给了灯会上无辜惨死的百姓……
最终收拾金珠细软之物,只有两大笼子,带着自家老父亲和寥寥几名亲信,连夜出城,谁也不知去向。
也有人打起过金翠莲的主意,想欺负这小寡妇,甚至设伏在离城后的官道上。
但这些人,都诡异的消失了。
只在原地,留下深有数尺的凹槽,似乎是被棍棒砸过一般。
所以,才没人知晓金翠莲的去向。
时间,似乎会抹平一切的伤疤。
没过几日,几乎所有人都忘却了元宵灯火上发生的事情般。
该吃吃,该喝喝,街头巷陌,耍拳弄棒,卖膏药,摆地摊的,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只是桂花街这边,不知为何,人流量倒是陡增。
不少人都携老扶幼,拖家带口,从数十里之外的村镇赶来,却只为在大门紧闭的保安堂外驻足,看上一眼。
也不多说,也不议论聚集。
只是长长躬身行礼,便缓缓离去。
也绝口不提,鲁达当日在墙壁上,写下‘杀人者,鲁达是也’之事。
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更不用说,一州之府暴毙之事,无论放在什么朝代,都是足以令朝堂震怒的大事。
……
半月后。
东京汴梁,进奏院从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是渭州元宵灯会动乱之事。
甚至连当日在洗马岛上,鲁达暴然发难,刺杀袁公祈。
袁术胆大妄为,施展秘法,冒名顶替袁公祈,结果又被鲁达斩杀之事,都一桩桩的挖了出来。
是日,景阳钟响。
群臣早起装饰,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
道君皇帝已经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都跟着神霄宫一名老仙人,躲在万岁山中,食炁炼丹,参悟成仙道章。
今儿难得静极思动,决定理会一下朝纲。
啪!
啪!
啪!
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
道君皇帝赵佶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身姿挺拔,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一股温润如玉的书卷气。
赵佶坐上龙椅,百官叩拜。
“圣上万岁万万岁!”
赵佶颔首,示意百官起身。
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当即,有进奏院的官员,从一众官员中走出,出班奏曰,
“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渭州上元灯会骚乱之事。经查明,乃天狐院的妖孽,百年前渭州一桩冤案的始作俑者,袁术,闹了渭州。后又有鲁达等人,公然直进府州……”
这官员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快速道来。
一众大臣闻言,纷纷大惊失色,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倒是赵佶打了个哈欠,听得打瞌睡。
见这官员终于说完,赵佶转过头,对金阶下,靠得最近的一名官员说道,
“爱卿怎么看?”
这人生得蜂目蛇形,高大魁梧,正是因耍得好一手蹴鞠,深受赵佶喜爱,提拔成太尉的高俅。
高俅出列,躬身回道,
“臣以为,虽天狐院及袁家作恶在先,但渭州镇戎军种师中、鲁达等人,却也欺上瞒下,施以私刑。
尤其是鲁达此人,更是胆大包天,在未证据确凿,通禀刑部之前,就斩杀朝廷命官,更是拥兵自重,聚集凶徒恶党,甚至有勾结妖邪之嫌!
此乃目无法纪,转面忘恩之大逆之徒,若不早行诛戮剿除,他日恐会成为心腹大患!微臣不胜惶惧,伏乞我皇圣断!”
赵佶闻奏大惊,面露不虞之色,当即就要降下圣旨,要治种师中及鲁达等人的罪,务要扫清渭州这股欺上瞒下的歪风邪气。
高俅继续说道,
“天子勿忧,种师中毕竟乃西北老臣,劳苦功高,前些日子更费心与西夏交战,此时若责罚,恐伤天子颜面,有忌能妒贤之嫌。
不如杀鸡儆猴,只诛鲁达,另立兵马都监!听说鲁达此人,还习得一身妖法,臣保一人,可去诛杀。”
赵佶面露笑意,颔首道,
“卿若举用,必无差错。即令起行,飞捷报功,加官赐赏,必不可少。此人是何人氏?姓甚名谁?”
高俅道:“此乃乃唐代名相裴休之子裴文德,后在密印寺出家,师从佛门高僧灵佑禅师,获赐法名……
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