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卫城的中央区域,有一片壮丽奢华,恢弘大气的建筑群落。
而在这片建筑群落最中央的一栋大殿之内,数十道身影聚于其中,似正商议着什么。
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相貌俊朗到显得妖异的男子,随意箕坐在中央以白玉砌成的高台的一块蒲团之上,坐北朝南,面对殿中众人。
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殿中任何一人身上。
他右手肘抵在右膝之上,白皙纤长的右手托着一张精致妖艳,男的看了要入迷,女的看了要花痴的脸颊。
歪头看向大殿之外,眸光迷离,神思不属,没人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想什么。
在他的位置,一眼就可将殿内的所有人都看个通透。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人身上。
可以看出,聚在殿中的数十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数个群体。
曾经一起出现在安乐集的左使席寒月、左副使林飞羽,右使项凌,以及他们身后数人,便自成一个小圈子。
而在他们旁边,这样的小圈子还有不少。
四方堂,定星堂各成一个小圈子的同时,彼此又挨得比较近。
另一边。
主要负责对外,这些年来都比较清闲的战堂。
以及主要负责对内,让无忧宫上下无不闻之色变的刑堂。
同样各成一个小群体。
除此之外,还有卫城体系,直属宫主掌控,外人不得染指过问的宫卫体系。
同样自成一个个小群体。
另外还有专门负责某一领域,对庶务的参与度不高,也缺乏热情,但在无忧宫内同样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群体。
虽然安排来的人不多,但也有一两个象征性的代表聚在这殿中。
比如传功堂,驯鸽院,采折院,内闱院等等。
错非亲眼所见,外人一定很难想象,一个在外人想象中藏污纳垢,充满黑暗、污秽、罪恶的无忧宫。
其核心顶层,却是如此的堂皇、大气。
一点都没有黑暗、猥琐,如阴沟老鼠一般的恶臭感。
聚在这殿中的男男女女,从相貌上看去,更是远远超越了平均水准。
即便年迈之人,也都有着岁月沉淀之后所独有的风华韵味。
经过特殊设计的大殿,既能遮风挡雨,又丝毫不挡外面的光线。
阳光经过光滑殿壁的返照,让整个空间都显得富丽堂皇,庄严大气。
沐浴在这样的光照下,让人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一种神圣的意味。
若是不加任何解说,耿煊若是见了这样的场面,一定会以为身处朝堂之内,明君贤臣在位。
他们在此谈论之事,也必是关乎苍生福祉,社稷兴亡之事。
不过,将这里当成一个小朝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更不存在什么逾制越礼的说法。
在无忧宫的头顶,并不存在一个更大的天。
有着决定元州无数人生死祸福的力量和权柄,从覆灭赤心帮算起,辉煌已经超过百年的无忧宫。
别说只做到眼前这般,便是当真在卫城内开府建制,乃至称孤道寡,都不会有任何人出来干预。
其他八州,防范忌惮的,也从来不是这种形式上的东西。
……
殿中诸人,神色各不相同。
比如,左使席寒月、右使项凌,以及他们身后的多名副使,神色就都非常严肃,气氛也显得最为凝重。
旁边定星堂一系,状态也差不多。
而与之相邻的四方堂一系,神色之间,也表现出了严重关切的意味。
可观其姿态,明显比定星堂轻松许多。
至于卫城体系,直属宫主的宫卫体系,观其神色,明显就表现得有些散漫不经。
那些只是象征性的安排了一个代表,别说一把手,连个二把手都未曾亲自露面的部门代表,更是完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悦耳的玉磬之音从殿外传来。
原本坐在高台蒲团之上,以手支颐,仿佛神游天外的妖异男子眼神忽然变得清澈明亮起来。
他狐媚迷离的眼神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道:“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回去了。”
说着就要起身闪人。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隐隐有金铁之音。
若仅从声音去想象,一定会以为说话者是一个高大魁梧,气魄豪迈的伟男子。
这与他的相貌形成了惊人的反差。
就在这时,一直阴沉着脸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席寒月忽然开口道:
“宫主,事情还没说呢!”
被称作“宫主”的妖异男子惊讶道:
“大家聚在这里,也有不短时间了吧?
有事就赶紧说,没事就赶紧散,磨蹭什么呢?”
席寒月抿了抿嘴,似乎在将已经快要冒到嗓子眼的愤懑情绪强压下去,平静道:
“月露原和赤乌山的情况,我们早就已经共享给了宫使。
也多次强调,这事宫内务必予以高度重视,可宫使迟迟没有给与回复。
今次我和项右使,洛堂主,黎堂主联合发起这次聚议,原因已经说得非常清楚,宫主过来前,就没有看过哪怕一眼吗?”
妖异男子闻言,迷离眸光转动,看向殿内一名男子,问:
“萧宫使,宫务一直是你在打理,寒月现在都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这件事你到底怎么说?”
被他称作萧宫使的男子,相貌年纪不过三十岁出头。
乍看上去,并不比殿中其他男女更加光彩夺目。
可若是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此人越看就越有种风华内敛,俊秀深藏之感。
听了妖异男子的询问,这个“萧宫使”不慌不忙的道:
“宫主,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次。
每次都是他们自己出了纰漏,结果自己兜不住,挟裹着阖宫上下不得不一起替他擦屁股。
我任宫使之初,就有明确要求,谁拉的屎,屁股就由谁去擦。
要是擦不干净,要整个无忧宫出面也行,却必须先将前面的责任清算干净再说其他。
不然等咱们将屁股给他擦干净了,他拍拍屁股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那时候我若再穷追猛打,大家反而怪我太过咄咄逼人了!”
“赤乌山、月露原闹出这样的纰漏,首当其冲的,就是项右使和席左使在收药征粮一事上处置失当。
既缺乏正确的技巧和方法,也没有对有可能的反抗做出充分的预估和准备。
现在,问题果然爆发了。
轻飘飘一句这事已经超过了他们能够独立处置的范畴,就想让我,让您,让整个无忧宫来接手。
我倒想问一句,他们怎么这么大的脸?
我为什么迟迟不给回应?
我是要等他们一个明确认错的态度。
可我等到的是什么?
是他们联合洛堂主、黎堂主,一起向我施压,这算什么?
宫主您若也觉得这事我处置不当,我也不反驳。
您可以现在就撤了我,然后对于他们的请求,您自可一言而决!”
妖异男子听了这话,赶紧摆手道:
“不不不,景文你可不要这么说。
也别动不动就说什么撂挑子的气话,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自你任宫使以来,我哪有不支持你的?!”
雄浑豪迈的声音,说出这般软语相求的言语,让人感觉分外违和。
不过,殿中众人对此却已是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萧宫使”对着妖异男子恭敬的行了一礼,道:“景文谢宫主信重!”
说着,他直起了身,继续道:
“宫主既然没有撤了我的打算,那我的态度还是不变。”
说话间,他已经从面朝高台变为面朝席寒月等人所在方向,道:
“席左使,项右使,现在大家都在,我也还是那个态度。
我只需要你们当着大家的面,承认在赤乌山、月露原有处置失当的地方,我就如你们的愿,从你们所请。
既不给你们文字留底,我也没资格撤你们的职。
我想,我这要求不过份吧?”
席寒月盯着“萧宫使”,眼中寒芒闪烁。
要是目光能杀人,她已经用眼神将面前这个“萧宫使”戳了个千疮百孔!
因过于气愤,连说出的话语,声音都变得尖利刺耳起来。
“萧景文,你这个卑鄙小人!
宫主信任你,将宫中事务都交到你手里,你就这么报答他的吗?
你不从我无忧宫的利益出发,谋事断事。
反而因为一些个人私怨,斤斤计较,纠缠不休!
你是在报复我吗?
你这是在让整个无忧宫,为你的个人意气买单。
要是哪天无忧宫遭难,你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席寒月浑然没有注意到,“萧宫使”面对她的指责,神态自若,浑然不觉。
反倒是高台蒲团上的妖异男子,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而看着“萧宫使”那副神态自若的模样,席寒月心中的怒火不仅没消,反而腾腾腾的往上冒。
她伸指如剑,指着“萧宫使”喝道:
“萧景文,你对得起老宫主对你的恩遇吗?
我无忧宫的历代先辈也是瞎了眼,居然让你混成了宫使之位!”
“好了!”一道沉闷的声音,忽然在大殿中响起。
这声音分明不大,却如同鼓槌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一般,让所有人都猛觉耳膜震动,头皮发麻。
高台蒲团上的妖异男子,脸色第一次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他看向已经闭嘴,脸皮紧绷的席寒月,道:
“寒月,说事就说事。
你要对景文有什么意见,可以私下与他沟通,也可以与我说。”
席寒月的胸脯剧烈的起伏,很显然,她心中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被物理闭嘴而有丝毫的缓解。
这时,旁边一直没有开口的右使项凌终于开口,他先是朝众人郑重拱手,道:
“宫主,宫使,诸位,对于宫内的决策,我从来都是坚决拥护的。
宫使为了避免下面人打着无忧宫的旗号乱来,而下达的命令,我也是坚决支持的。
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
也可能是我们前面没有说得很明白。
……这段时间发生在赤乌山和月露原的事,直接因素看似我们在过度收药和征粮一事上引发的。
而这正是这个敌人最狡诈的一点!
他故意的利用了这一点。
你们在看到我们提供的这些消息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事应该由我和席左使去解决。
殊不知,这也正是这个处心积虑的敌人想要达成的效果!”
“萧宫使”目光转移,看向项凌,问:
“项右使这般说,是掌握了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项凌道:“确切的证据没有,但有许多迹象,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迹象吗?”
“萧宫使”的神色,有些不置可否。
站在他的角度,没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任何问题。
不仅是他,高台蒲团上的妖异男子,以及其他那些常年待在元京周边的无忧宫高层,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站在他们的角度,每天都要面对从元州各处汇总过来的、天文数字一般的信息冲击。
这也使他们远比其他人更能意识到,信息的“善变”与“荒谬”。
凡是没有确凿证据的事情,他们都会本能的持怀疑态度。
特别是将不同信息进行排列组合,以此得出种种“迹象”的伎俩。
只要给与足够多的“鞭挞”,就可以从一系列看似毫不相关的信息片段中,得出他们所期望的种种“迹象”。
包括明天就会有人入主元京,天下九州有望在今年底重归一统……
不管看上去再怎么荒谬的结论,可只要善于“总结提炼”,总是能从一大堆信息中分析出想要的结论的。
现在,项凌的说法,在“萧宫使”以及很多人的耳中,不过是他们为了避免承担责任,给自己寻找的一个拙劣借口罢了。
项凌见状,张了张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对席寒月,忽然有些理解了。
左右双使,地位看似与其他堂主,以及这位“萧宫使”一般,都只在宫主之下,只不过是分管的领域不同罢了。
可实际上,没有具体分管领域,看似又什么都可以插手管一下的左右双使,更像是一个超级救火员。
哪里有紧急情况,亦或者宫内有什么临时紧急的任务,就将左右双使派出去,最多再让附近的四方堂、定星堂据点予以协调配合。
所以,相比于其他宫内高层,他们经常离开元京,赶赴各处一线处置决断。
有着更多实际的、来自一线的经验。
以及,对于危险的特殊嗅觉。
他很想向殿内其他人讲述一下这些日子在赤乌山、月露原发生的种种事情。
从康乐集据点的忽然被连根拔除;
到从康乐集购买的药材在返回安乐集途中忽然失踪;
再到安乐集吴家“意外获知”这批药材的下落,并追踪到来路,吴有信率玄幽铁骑缉凶,却葬身一线峡,全军覆没;
再到一支玄幽铁骑肆掠月露原,无忧宫一夜之间,在月露原损失十几名炼髓强者,数百名骨干中坚;
现在,整个月露原的粮食,又开始在朝着流云坊汇聚……
这在项凌眼中,就像是看见一个新的“口袋”开始了酝酿。
就像当初将吴家的未来彻底埋葬的“意外线索”一样。
当这些信息逐一摆在面前时,项凌的感觉是,寒毛直竖!
他就像是看到一个对无忧宫身怀恶意,真实实力深不可测,行事却又如此处心积虑。
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不多不少,恰好踩在无忧宫发力的薄弱点。
到了现在,对方已经“得寸进尺”的将手从赤乌山伸向了月露原。
对无忧宫造成的伤害也更大更过分,却依然没能使宫内那些“蛀虫”警觉分毫。
项凌忍不住心中愤懑的想,“等哪天这人的谋算一步步逼到这里来,我看你们又是个什么嘴脸!”
就在殿内气氛再度陷入沉默之时,一连串脚步声从殿外响起,并迅速朝大殿接近。
在场众人,个个都有着极高的修为。
只从那跑动的脚步声,基本就判断出了许多信息。
劲散力虚,修为只在炼血与炼骨之间,且已年过六旬。
另外,来者心思极为慌乱,明显有些神思不属。
在未见其人之前,凭着声音,众人已在脑海中对来者完成了基本“画像”。
当这来人出现在大殿门口之时,各怀心思的众人,也都扭头看去。
不过,当众人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老者是谁后,都惊了一跳。
就连高台蒲团上的妖异男子,都惊讶的询问:“瞿老,您怎么来了?”
老者大步入殿,来到“萧宫使”附近站定。
他根本没有去看其他人,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妖异男子,郑重道:
“我要将外派的信鸽全部收回来!”
妖异男子还没开口,旁边的“萧宫使”第一个跳脚,忙问:“为何?”
无忧宫的“耳聪目明”。
不仅要依靠在元州境内分布广泛的,或明或暗的一个个据点。
更要依靠数量庞大的信鸽在天空之上往来穿梭,将一个个孤立的据点串联成一个整体,最终汇总到元京。
若是没有了这些信鸽,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的无忧宫高层,将立刻变成“瞎子”。
对于这种局面,体验过“耳聪目明”是什么滋味的他们。
会比其他势力更加难以忍受,也会更觉被动。
但“萧宫使”也很明白,面前这位老者,才是信鸽一道上的真正权威。
对方此刻如此郑重的提出此事,也不可能是随便开玩笑。
所以,哪怕心中急切,“萧宫使”还是忍着反对的态度,询问原因。
老者沉声道:“就在前不久,有二十六只信鸽与我失去了连接!”
“萧宫使”闻言,神色缓和了许多,道:
“信鸽死亡,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哪里用得着如此大动干戈?”
一旦信鸽死亡,不管死因是什么,其与老者产生的连接,自然就会消失。
老者却摇头道:
“这二十六只信鸽连接的消失,却不是因为死亡,而是被人给解开的!”
说着,他看向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萧宫使”,问:
“你可懂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萧宫使”这时候感觉思维还有些没跟上,附和着问了一句。
“对方既然能够解开我与这些信鸽之间的连接,自然也可以与之建立起新的连接。
现在,有二十六只信鸽的连接被对方解开,谁知道没有解开的又有多少?
便是现在没有,你能保证明天,后天,以后都不会有?”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对方随时可以在不惊动咱们的情况下,随意截获信鸽,随意观览其中信息。
对方还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更换其中信息,这不仅可以掺假,更可以掺毒!
你们对情报都有着足够的了解,想来不需要我强调,若是一份被敌人精心伪装的带毒信息被信鸽带回来,有可能带来什么致命的后果!”
这有可能让无忧宫通过这错误的信息,做出错误的决策。
以无忧宫的体量,或许不会被一次“错误的决策”坑死。
但却会在无忧宫高层心中埋下“情报信息也会有错”的不信任种子。
而只要这颗种子埋下,哪怕手中信息“带毒”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甚至更低,都会极大地干扰无忧宫的高层据此做出正确的抉择。
与其如此,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就将这种飞鸽传信的手段给暂时废掉。
等将问题解决之后,再来考虑信鸽重启的问题。
想明白的“萧宫使”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道:
“那些有问题的信鸽,您就不能提前防范吗?”
老者摇头道:
“防范不了,除非将这些信鸽全部置于我的视线之内。
不然,我连问题都发现不了。
既然我都做不到,那咱们宫内,就更不可能有人能做到。
信鸽有没有问题,你们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你们也别指望我每天什么都不干,就来盯这件破事。
何况,即便我亲自坐守,效果也不会有多好。
因为除了附近的信鸽是直接将情报送来此地,更多的信息,却是通过一只又一只信鸽接力传递过来。
也就是说,有超过九成以上的信鸽,自从被领走之后,终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元京附近,更遑论出现在我面前。
那么多信鸽,我也没那个精力去逐一分辨哪只有问题,哪只没问题。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召回来。”
“你也别愁着一张脸,问题也不难解决,此前不就有人提议,让咱们传递信息不要再使用明文,而是使用专门的秘本密文。
这固然会增加各地信息收发的难度,却也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方法。
等你们什么时候培养出足够多能熟练使用秘本密文的人,咱们再重新恢复信鸽传递。”
听说并非要将飞鸽传信的手段彻底废掉,还有补救的办法,众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萧宫使”脸上却依旧有着不甘之色,问:
“能不能确认,这第一批出问题的信鸽,现在处在哪片区域?”
“咱们能不能只将这片区域及其附近的信鸽召回,其他地方继续维持不变?”
老者一脸疑惑的看着他,道:
“对方没长脚吗,真就死守着一个地方不动?
……你又怎么确信,这是对方的第一次动手?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次他将这些信鸽与我的连接解开,很可能就是故意的呢?
你怎么就能确信,其他地方的信鸽,就没有问题呢?”
“……”
前一刻还逼得左右双使心内憋屈的都快要爆炸的“萧宫使”,也被老者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他也就没有正面回答“出问题的信鸽出自于哪片区域”这个问题。
是他不想回答吗?
不是。
是他回答不了。
这些年,外派出去,分散在元州各地的信鸽数量,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还经常因各种原因死亡,补充。
他能够察觉这二十六只信鸽出了严重异常,已证明他能力不俗了。
可还要让他进行更精确的锁定,就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四方堂的洛堂主却忽地扭头看向项右使和席左使。
三人的目光,在虚空中一触即分。
很显然,他们三个都想起了,从月露原传来的信息中,其中就提及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些收到许浩调令,与赶赴万平集的援军一起出动的信鸽都没有返回。
加之万平集据点内,本身也有一些信鸽。
这些信鸽的数量加起来,大约就有二三十只的样子,不就正好与老者口中这“失联”的二十六只信鸽数量吻合吗?
——不怪他们对这些信鸽的具体数量不清楚,不仅是他们,就连下面那些将信息逐层传递上来的所有人,注意力都没有放在这消失的二十几只信鸽上面。
相比于十几个炼髓强者的陨落,数百中坚骨干的死亡,月露原的“网络”几乎尽被摧毁。
二十几只信鸽的消失,根本无足轻重。
这事便是放在无忧宫内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因为每年,都会有大量信鸽死亡。
有可能是被他人截获,更多的却是死于鹰鹫这类天敌的爪下,还有病害,水土不服,以及其他一些压根就说不清楚的原因。
所以,只要他们不主动提起,根本不会有人将这“失联”的二十六只信鸽与月露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便是有人强要联系,也根本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
所以,三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之后,便都默契的没有在这事上面“没事找事”。
现在,那“萧宫使”已经摆明了要跟他们过不去。
要是还主动说“报告,这个问题可能出在我们身上”,那不是犯贱么!
最终,这场由无忧宫左右双使,定星堂主,四方堂主四位大佬发起的,连宫主都被请动的“大殿正议”,并没有达成四人想要的结果。
唯一的结果就是,驯鸽院的绝对权威,瞿庆丰瞿院长趁机告知了无忧宫高层一个噩耗。
离去之前,见席寒月、项凌等人的神色都非常不快,妖异男子还安抚道:
“寒月,项凌,你们也不要怪景文严苛不通人情。
我希望你们设身处地的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处在他这个位置,耳根子软才是真正的大忌。
当然,对于你们的判断,我也是相信的,你们就再费点心,看看是否还有更多直接的证据。
不需要多有力,只要有那么一两个说得过去就成。
若景文还坚持,到时候我亲自去说服他。”
听了妖异男子的话,项凌认真点头。
席寒月面无表情,只迈步往殿外走。
妖异男子见状,也不着恼,只叹息着摇了摇头,也转身下了高台,转身从另一个方向消失在大殿之内。
原本还济济一堂,聚了几十人的大殿,瞬间人去楼空,冷冷清清。
出了大殿,走出一段距离,身边除了项凌和两人麾下的副使之外,就再无旁人。
席寒月终于开口道:
“我都不知道在生哪门子气,这无忧宫是我的吗?我这么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其他人也都没说什么。
很快,这一行人也各自分开了。
而就在这些人分开之后,却有两门副使转了个弯,拐去了“萧宫使”府邸所在的方向。
一个从侧门,一个从后门进入“萧宫使”府邸之内。
但引路的却是个没眼力的,在安排他们等候传见的时候,居然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
刚别,就又重逢。
两人脸上也都不见尴尬神色,只是面无表情的低头吃着茶。
……
却说耿煊将三只信鸽交给胡闻安之后,心中盘算了一圈,发现已经没什么还需要他处置之事。
便又将心思沉浸在个人的修炼之中。
时间流逝。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
次日,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
洪铨将又一批集市代表打发走之后,前来向耿煊禀报道:
“帮主,月露原七十二家集市,已经全部遣使过来表了态。
刚才我见的那七家集市的代表,便是最后一批。
他们也知道自己行动比其他人慢了,所以,在他们遣使过来的同时,运粮车队也已出发。
第一批运粮车队,最早今晚,最迟明天上午,就能抵达流云坊。”
耿煊点头,又问:
“程辉、谢航他们昨日带走的信鸽,可都有传信过来?”
洪铨点头道:
“都传过来了。
昨天夜里,流云坊,游民聚落就先后有传讯过来,还简单介绍了一下那边现在的局面。”
“今天上午辰时,从三通集那边发来的飞鸽传信也到了。”
耿煊点头,问:“三通集那边情况如何?”
“在方锦堂、戚明诚等人返回之前,三通集、清源集的情况都有些不太好。
主要是吴有信一行玄幽铁骑全军覆灭,被方锦堂、戚明诚二人做局坑杀在一线峡的消息,这两天在赤乌山周边集市传得沸沸扬扬。
三通集、清源集首当其冲,方锦堂、戚明诚二人已经另外四名与他们最亲近的坐馆全都数天不见踪影,人心就逐渐变得有些纷乱,各种传言都有。
不过,随着他们重新出现,三通集和清源集混乱的人心就迅速的稳定了下来。”
说到这里,洪铨脸上露出笑意,道:“说来,这件事还有程辉、谢航他们的功劳。”
“还有他们的功劳?怎么回事?”耿煊好奇道。
“因为他们骑着玄幽马呀,进入三通集的时候,他们可没怎么遮掩行迹。
而且,他们担心三通集内的局势,进入之前,都做了动手的准备,人和马都披上了重甲。
他们就这般堂而皇之的进入了三通集,就像是朝快要沸腾的三通集泼了一盆冰水,玄幽铁骑所过之处,所有的议论和猜疑都消失了。
等方锦堂、戚明诚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面罩,迎接他们的,除了阿谀恭维,就再没有别的了。”
听着洪铨的讲述,耿煊也忍不住笑了。
他完全能够想象到当时的画面。
他还想,方锦堂、戚明诚如此做,应该也有向他表达诚意,以及主动斩断自身退路,誓与安乐集吴家对抗到底的意思。
耿煊想了想,又道:“这么说,程辉、谢航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康乐集,与罗青他们汇合了吧?”
洪铨点头,“若是一切顺利,应该……”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两声“咕咕”声。
洪铨当即露出喜色,一边吹动鸽哨,一边道:“这应该就是从康乐集那边过来的。”
说话间,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就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最后落在了洪铨伸出的手臂之上。
洪铨取下绑在信鸽腿间的纸卷,将上面的内容快速扫了一眼,便道:
“这就是从康乐集那边过来的,因为距离太远,中间经游民聚落中转了一下。
这份传信,是罗青亲手写的。
说是程辉、谢航等人抵达三通集之后不久,戚明诚带着其他人留在了三通集。
而方锦堂则亲自护送着程辉、谢航等人继续西返,几乎就在我们收到从三通集过来的飞鸽传信后不久,他们就顺利返回了万福坊,与罗青等人成功汇合。
……哦,他们在进入万福坊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
最后,洪铨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
“什么?”耿煊好奇问。
“他们遇见了樊綦大馆主和坐馆朱翼,樊大馆主在确认了他们身份之后,倒是没多说什么。
倒是那个朱翼,阴阳怪气的说,三通集大馆主也沦落到给人当护卫了。
方锦堂当即反唇相讥,说‘你们难道不是在给人站岗吗?’
气得朱翼当时就与方锦堂打了一架……这个朱翼的实战能力居然不输方锦堂。”
“嗯……不过两人也没有交手几个回合,就被樊綦喝止了。
离开之前,他还说了一件事。
就在咱们离开的当日深夜,吴益便孤身潜入了康乐集,想要深入里坊寻找更多线索。
好在,最终被樊大馆主与朱翼阻止了,没有让他得逞。”
耿煊闻言,眼中若有所思。
自己这一些人离开的当晚深夜。
不就是自己率领玄幽铁骑离开丰泽坊,对万平集展开“清理”的那晚么。
其他人的关注点,都在他带人对万平集展开的血腥杀戮。
而耿煊关注的重点,却在梁明睿的老妈,刘小翠,杜明杰,范豪,梁明睿,蝶兰,无忧宫右副使许浩,秦鹤轩等人做出的种种决策,以及产生的一系列奇妙联动。
最终达成让万平集内,乃至万平集周边的“敌意目标”尽可能聚集在一起这一结果。
对敌人来说,这是增强己方实力,给与他更大威胁的正确应对。
而对耿煊来说,这也正好方便了他将他们一网打尽。
而如此多的巧合,其他人或许会以为,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可唯有耿煊自己知道,这是他临阵吸纳新帮众,增加九点白运,释放出相应黑运所带来的结果。
而同一晚,千里之外的康乐集也发生了吴益潜入之事。
耿煊当然也不会觉得,这也是巧合。
“这应该有‘劫数’外溢这层隐性因素的存在。”
“吴益在得到消息后,会不会横穿赤乌山,第一时间前去一线峡实地探察。
探察完之后,会不会冒险孤身赶赴康乐集,进行更深入的刺探,这都是两可之间的事情。
可能会发生,可能不会发生。
劫数的外溢,可能就会让吴益在每一次决策之时,都会做出倾向于对我更坏的那个选择。”
至于劫数为何会外溢,耿煊猜测,是因为发生在杜明杰、范豪、秦鹤轩、许浩等人身上发生的这一连串,让局面对自己而言更加危险的“连锁反应”,并没有完全吃下那九点散逸的黑运。
因为就当时的实际情况而言,万平集周边,就聚不起能够针对自己的,“九点黑运之劫”。
如此,这多出来的,剩余的“黑运之劫”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里之外,破绽漏洞更多的地方爆发出来。
耿煊心中将整个“反应链条”复盘了一遍之后,忽地顿了一下,看向洪铨,问:
“当初你带人去秦鹤轩府上,可有找到一个叫蝶兰的女子?”
洪铨闻言,也是一怔,他没想到,帮主居然会记得这么一件小事。
他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耿煊眯眼道:“可按照梁明睿死前的说法,那蝶兰应该在秦府才对。”
洪铨猜测:
“那小子本来就被那蝶兰骗的团团转,他以为那或许真就只是他以为。
说不定,那蝶兰在卖了他之后,转身就离开秦府了。”
耿煊点头,心中却忍不住想,若这蝶兰只是一个弱女子,这秦府真是她说来就能来,说走就能走的?
不过,耿煊也只能将这个疑惑存在心底。
他也不可能去为这个蝶兰耗费额外的精力。
只能在心中感慨,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小看的。
只要其身在这人道尘网之内,按照“黑运劫数”爆发的尿性,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都有可能成为点燃某个“链条”的关键一环。
心中这般感慨着,耿煊起身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洪铨点头道:“都收拾好了。”
耿煊点头:“那就出发吧。”
很快,耿煊便出了无忧宫定星堂在万平集的据点,上了最前面的一匹玄幽马背上。
大黄和八小熟练的跃上旁边一匹空马背上。
洪铨以及剩下的一行人紧随在这两匹已经小步轻跑起来的玄幽马背后。
当一行人来到万平集大门处时,却见盛祥、谷于群和一群万平集的修炼者早已等候在那里。
“你们这是?”
盛祥苦笑道:“帮主,我们现在月露原已经没有容身之地,无处可去,想追随您。”
“……想跟就跟吧。”
耿煊没有拒绝,随口应了一声,便快马出了万平集。
盛祥等人见状,纷纷喜形于色,陆续催动快马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