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天地同力,工程初议
耿煊想到了一句话。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真的是有冥冥中的天意相助吗?
今日西返,在流云坊,以及发生在面前这两件事,让耿煊心中生出一种新的感悟。
这变化,并非来自“冥冥中的天意”。
若这“天意”真的存在,那么,它的另一面,就是明明白白的另两个字。
“民意”。
这一两百年来,那些习惯了安稳富贵,惧怕动荡混乱的元州高门、顶级势力,选择自废武功。
只不过,他们废掉的,是元州的“武功”。
他们自己,不仅无损,反而因此得了大利。
如无忧宫这般,因此得了百年富贵的高门世家,顶级帮派,不在少数。
可那些压抑在亿兆黎庶心底的呐喊和渴求,就因此消失了吗?
当然没有。
只不过,变成了深藏在酷寒冰层之下的暗涌潜流。
因其“暗”,因其“潜”,他们无法彼此交互,串联成势,只能在各自的小天地中苦苦挣扎。
可一旦出现一个让他们汇聚成势的契机源头,无论初心是什么,无论他们自以为的理由是什么。
最终的结果,都会让他们迅速向着这个“势”靠拢。
就像是磁铁吸引那些四散游离的铁屑这样物理法则一般,不可阻挡。
不仅是外力无法阻挡,便是这些参与其中之人,同样无法阻挡。
不仅是这些参与其中的人无法阻挡,就连这最初的“势”,同样无法阻挡。
在这源源不断的“铁屑”的簇拥、投奔之下,这最初之“势”也会一点点被挟裹,被影响,甚至偏离其最初的初衷。
变成一颗越团越大,却也越来越身不由己的巨大的“雪球”,冲向那有可能带来毁灭的“死亡斜坡”。
这“雪球”不断下滚,越来越大的过程,就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若是这“雪球”最终被撞了个粉碎,重新散化作无数雪粉。
“势”在这过程中也枯竭消散,再也无法凭空团出一颗新的“雪球”,这就是“命去英雄不自由”。
主导这一切的,看似存在一个神秘莫测,冥冥中的“天意”。
可从头到尾,参与的都只是“民心民意”。
只不过,其数量太大,力量太杂,甚至彼此拉拽互害,彼此掣肘牵绊。
其力量庞大,看似能做成一切,实际上却处于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混沌无序的状态之中。
其泛起的涟漪,就是苦海劫波。
它因众生而起,却又将众生都淹没其中。
若是那最初之“势”不够坚定强大,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很容易就被其消解、偏移甚至是湮灭。
最终无所适从,莫衷一是,成为苦海劫波中的一份子。
唯一能横渡这苦海的方法,就是那最初之“势”,需得高举一团火炬,不,是他自己就化身为火炬。
有大智慧、大勇敢、大毅力、大乐观、大悲悯,无论是来自外面的凄风苦雨,风刀霜剑,还是来自内部的质疑撕裂,矛盾冲突,不疑惑,不惧怕,不动摇,不消极,不熄灭,将混沌如湍流般无序的兆亿人心凝聚在一面旗帜之下,导往同一个方向,这才能众志成城,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恍惚之间,因为冯煜等人纳头便拜的举动,让耿煊心中,生出了一些与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毫无关联的无端联想。
在一双双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耿煊将这些想法收藏在心底。
上前亲手将冯煜等人扶起,喜不自胜的道:
“说什么乞留,大馆主能在这时候赶来襄助,也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耿煊的反应,让冯煜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
不过,心中又有些疑惑,不解耿煊说的“燃眉之急”到底是指什么。
耿煊似乎明白他的疑惑,将身旁另一人介绍给他,笑道:
“大馆主对洪铨不陌生吧,说来,他以前还是你的下属呢。
现在我巨熊帮,除了我,最能打的就属他了。
对洪铨的能力,我自然是认可的。
可修为不足是硬伤,短时间内也很难提高多少。
现在眼看与吴益的碰撞在即,你们的到来,可不就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吗!”
耿煊此刻介绍给冯煜的,自然就是洪铨。
在看到曾经的大馆主,以及百源集的护卫首领,也就是他曾经的直属上级出现,并果断跪拜在耿煊面前,请求接纳的那一刻,洪铨的心绪就变得异常复杂。
既有些感慨于这些日子的际遇之奇,变化之大。
同时也有些失落,轻松等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失落自然是洪铨意识到,自己这个“巨熊帮内帮主之下第一高手”的名号即将不保。
别说这个位置必然保不住,洪铨很怀疑,等到下一次巨熊帮“扩招”之后,凭自己的修为和实力,能不能跻身前十之列,都是很值得商榷的一件事。
实力的下滑,必然导致地位的下移,逐渐边缘化。
就像他取代罗青、滕宇等人,短暂的成为帮主面前“第一红人”这件事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成了被替代的那个。
而他感觉轻松,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唯有近距离跟随过自家帮主一段时间,才能切身感受到,他的折腾能力有多么的恐怖,他内心隐藏的想法,有多么的疯狂。
身为帮内除帮主之外的第一高手,他心中的压力究竟有多大,只有他自己知道。
远的不说,即将到来的与安乐集吴家的碰撞。
在确信自家帮主必会取胜的同时,洪铨对自己的前途却并没有十足自信。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像那六位死在万平集的帮众一样,折损在这一次与吴家的碰撞之中。
现在,有冯大馆主等人出现,并顶在了他的前方。
这深藏在心底的担忧,也就消散了大半。
……
冯煜、方锦堂、戚明诚等人,簇拥着耿煊往营地走去。
在营地的入口,耿煊看到了一群衣着气质与里坊人都有着巨大不同的男女。
冯煜等人投奔,并被自己接纳的全过程,显然都被他们看在了眼中。
赵星朗,以及当初在万平馆大厅内拜见过他的另几人都在其中。
这些人正聚在营地入口处。
那些见过他,也见过他随手就杀人,将人化作一滩浓血的几人都比较规矩。
那些没有见过他的,看他的目光,就多多少少有点探究、好奇、审视的意味。
不过,许是有赵星朗等人提前的提醒,他们的表现相对那个被他化作一滩浓血的徐家子来说,算是非常的隐晦和克制了。
经过这群人时,耿煊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看向赵星朗,问:
“这些人应该都刚来不久吧?”
赵星朗点头道:
“才刚到,大家听说这里有这样的稀罕事,都想过来看看。”
说着,他就想要将其中一些人引荐给耿煊认识。
耿煊却只是点了点头,便领着冯煜、方锦堂等人往营地内走去。
他这表现,显然让一些人感觉受羞辱了。
一个就站在赵星朗身边,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两颊有着可爱婴儿肥的女孩嘟着嘴,不满的哼了一声。
“哼,神气什么!”
赵星朗闻言,立刻扭头看来,连声哀告道:
“祖宗,过来前我怎么说的?
您要是不能管好自己的嘴巴,我就只能送你回去了!”
女孩秀眉倒竖,似乎就要发作。
不过,在再次开口之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生生强忍了下来。
只是哼了一声,跺了跺脚,转身便朝营地内专门安置他们的区域走去。
赵星朗见状,反倒松了一口气。
……
在去往中心营帐的路上,梁文英介绍了一下营地的情况。
“我们是今日申末酉初之时到的。”
“九万两千多人,按照各自所属里坊,分别驻扎了五个营地。
互相保持联络的同时,又相隔了一段距离。”
“其他问题都还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用水。”
“这周围地上一片荒凉,地上没有水源。”
“有善于寻水掘进的老师傅在周围看了一圈,只找到数处可能存在的出水点。
即便全都出了水,也根本无法满足近十万人的需求。”
“明天我们打算将探察范围向外再扩大一些,争取在这附近再多找一些可以挖井的出水点出来。”
“好在这里离三通集不是太远,那边紧邻赤乌山,有不少山泉暗河。
每天专门安排一大批车马专门用来运水,倒也能勉强满足所需,就是有点太耽误事。”
就在这时,旁边的常思道开口道:
“帮主,咱们是不是可以继续再往西迁一点,将营地驻扎在那些水源附近?”
耿煊点头道:
“当然可以,我现在给你们指定的暂住地点。
也只是一个建议,又不是要你们必须遵行。”
常思道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似乎没有想到,耿煊会如此好说话。
不过很显然,他的反应给出的有些早了。
耿煊紧接着就道:
“不过,在做出继续西迁,驻扎在水源附近这个决定之前,你们应该对现在赤乌山周边的局势多一些了解。
靠近水源,让你们生活更加便利自然是好事。
但这也意味着你们离三通集更近,而现在三通集与安乐集之间的矛盾正在逐渐走向白热化。
你们现在躲得远一点,吴家没工夫搭理你们。
可你们要是凑得近了,就得考虑一下,吴家会不会把气撒到你们头上。”
“呃……”脸上才刚刚露出一些惊喜神色的常思道,表情僵在了那里。
灵宝坊的坊主彭柯,胖嘟嘟的脸皮也跟着抖了一下,连忙道:“现在这样就挺好。”
旁边的伍若海也跟着赞同似的点头不止。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入主帐之内。
耿煊先是对冯煜道:“大馆主……”
他话才出口,冯煜就立刻开口打断道:
“帮主,您直接唤我名字即可,您唤我大馆主,我只觉臊得慌。”
耿煊点头,道:
“冯兄,你们的事,等此间事了,我再单独与你们细说。
不过请放心,定不会让你和一众随你而来的兄弟委屈!”
冯煜点头,拱手道:“我省得……那,我这就先出去了。”
说着就要从帐中退出去,却被耿煊拉住了手。
耿煊道:
“冯兄不必见外,虽然你们还没有正式入帮,但我也没有将你们当成外人。
接下来要谈的事,你正好也可以听听。
你在百源集呆了那么多年,应该也能给我一些建议。”
冯煜怔了一下,拱了拱手,便随方锦堂、戚明诚等人坐在了一边。
耿煊当仁不让的在主位上坐下,对面便是梁文英、常思道、彭柯、伍若海,以及另一些五坊高层则盘坐在了耿煊对面。
耿煊的目光在五坊众人身上扫过,道:
“我想,你们中,有不少人现在心里是有些迷茫的,不知道我将你们安置在这里的用意。”
没有人回话,但许多人神情之间的变化,却无疑已经说明,耿煊说的这话是正确的。
脚下这片土地,土质倒是很好,地方也足够开阔平坦,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可太过缺水,连满足十万人的饮用所需都费劲,更别说让这么多人在这里耕种为业。
不种田,难道让他们跟范宏盛、魏万宗等人的里坊抢饭吃,去当山民吗?
这自然是让他们心动的一条路。
可只是稍稍想一想,就知道,此路依旧不通。
且不说他们根本没实力吃这碗饭,即便他们有这实力,这碗饭也没有他们的份。
从北八集、到东五集再到南四集,这绵延一两千里的赤乌山附近,已经有多达三十几万的里坊山民,早就已经饱和了。
也早就达成脆弱的平衡了。
别说把他们这近十万人加塞进去,便是再多塞一个两三千人的里坊,都要引起周边许多里坊,乃至集市之间剧烈的动荡。
总不能将现有山民中硬挤走三分之一,给他们腾地方吧?
虽然耿煊已经承诺为他们的生存立足托底,但他们也没有奢望耿煊能为他们将事情做到这个程度。
耿煊道:
“来时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就在这附近不远,就有一条干涸的古河道。
据我了解,这条河道断流,距今还不到四百年。
因为某年夏天雨季太猛,上游一段山体滑坡,阻塞河道,让河水改了向,这才让这条河道逐渐干涸、废弃。
原本,这两岸也是非常富庶的,土地肥沃,一点不输于月露原中心区域。
不过,随着这条河道断流,这两岸才逐渐荒凉了下来。”
听着耿煊的讲述,意识到什么的梁文英、常思道等人,一个个脸上都露出错愕的神色。
彭柯更是脱口而出,失声问道:
“帮……帮主,您……您不会是想要重新疏通这条河道吧?”
耿煊笑着点头道:“看来,已经不需要我再多说,你们都已经想到了。”
其他人都还处在失神的状态之中,为耿煊这大手笔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与范宏盛、魏万宗等人汇合,此刻也与他们坐在一起的柴爷更是差点惊呼出声。
他可还记得,此前他们一行人东行去月露原,中途正好在古河道旁边休息,“苏帮主”还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就很肯定的说,不会有傻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
现在,“傻子”自己跳出来了。
好在多年的人生经验,让他死死的咬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唯有彭柯脸色一片惨白,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
“完了……完了……
我还以为您如此建议,一定对我们已经有了妥善的安置方案。
却没想到,您的计划居然是这个……您该提前说一声的啊!”
虽然没有把话明白的说出来,但却已经将“误上贼船”的反应充分表现了出来。
其他人听了彭柯这吐露心声的话,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这明显有对耿煊做事欠妥的指责。
耿煊听了,却没有不悦的情绪,反而好奇问道:
“你怎么知道就完了?”
彭柯看向耿煊,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再次嘟哝道:
“这么大的计划,您该提前与我们说一声的呀。”
或许是意识到,此刻再发这些牢骚,也已无用。
彭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落的道:
“帮主您还不知道吧,我们灵宝坊,就是从这里迁去月露原的……
当时,有很多里坊从这里东迁去了月露原,说是东迁,其实就是逃难。
当时本来就兵荒马乱,地上就没怎么消停过,月露原的里坊又一个个将我们当游民防备……
我们灵宝坊,其实是当时东逃到月露原的八家里坊残余丁口一起攒出来的。
笔记上并没有详细记录其中过程,不过,想想也知道那时的局面有多惨。
而在决定舍弃这里的基业,东逃去月露原求活之前,所有里坊都已经想尽了办法。
毕竟,要是还能继续在这里落足,谁又愿意去做丧家之犬呢?!
而所有里坊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能否将那被淤塞的河道重新疏通。
这也是最让人绝望的!”
说到这里,彭柯再次摇头,嘴里一边叹着气。
“为何?那河道难道无法重新疏通吗?”耿煊问。
彭柯摇头,道:
“疏通当然可以疏通,但其所需工作量,却不是一家里坊可以做成的。
别说一家里坊,便是十家里坊,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全部扑在这上面,都是不可能做成的!”耿煊点头,道:“工程量非常大?”
“嗯,几乎所有里坊都派人去现场仔细勘察过,也让最经验的老师傅进行过详细计算。
按照最保守的说法,也需要三千五百万个大工!
其中比较普遍的说法,都认为需要五千万到六千万个大工。
有最夸张的,直接给出了需要投入至少一万万的大工,才能将河道重新疏通。”
这是里坊评估一个工程具体工程量的常用方法。
比如,修筑一段水渠,需要多少大工;
挖掘一个鱼塘,需要多少大工;
修筑一栋宅院,又需要多少大工;
……
而一个“大工”,就是一个成年里坊男子努力做一天工所能完成的工作量。
虽然,这种统计方式,很不精确,误差非常大。
却可以用最简单直观的方式,让人评估出一个工程的大小和难易程度。
以及以自家里坊的人力,是否能够完成,大约多久能够完成。
而且,即便有误差出入,通常也不会超过百分之十。
那些有经验的老师傅,甚至能够将误差控制在百分之一以下。
需要数千万甚至是上亿个大工才能完成的工程,确实不是一家里坊能够奢想的。
而疏通阻塞河道,主要就是挖土和运土。
以耿煊对普通坊民体能的了解,一个大工基本相当于挖掘以及转运一点五到两方的土方量。
这看起来似乎非常少,可若以重量计,这已是三到四吨的重量。
而这,基本已经是普通坊民一天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三千五百万个大工,基本就约等于五千万到七千万的土方量。
而那超过一亿的大工,就相当于就是一两亿的土方量。
用自己的理解,默算了一番大致的工程量之后,耿煊心中却不见沉重,反而轻松了许多。
刚才看了彭柯那样的表现,他还以为这件事存在一些他没有发现,却完全无法克服的难题呢。
耿煊好奇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他看向一脸灰败的彭柯,问:
“你说对这工程量进行评估的都是各坊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可各坊给出的评估结果,差距怎么会如此之大呢?
悬殊最大的,至少有三倍的差距!
既然都是老师傅,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吧?”
彭柯摇头,解释了一番。
耿煊这才知道,这不同的工程量,不是来自于评估误差,而是施工方案的差别。
那最少只需要三千五百万个大工的方案,只追求疏通河道,让这条如血液一般重要的河流重新流动起来。
其他的,一概不管。
而那些更大的工程量,则或多或少的包含了对滑坡地段的隐患排查,善后处理等。
那个工程量超过一亿个大工的方案,因为评估者觉得这工程量太过离谱,最终其本人都放弃更仔细的计算。
而这个方案,追求的是一劳永逸的解决这段河道的问题。
不仅包含了疏通阻塞河道,还有修筑河堤,将滑坡段的山体也进行修缮改造,增加护坡,坡度陡峭有再次滑坡隐患的地段还要降坡度,加台阶……
这么做,问题倒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了,可工程量不就跟着嗖嗖往上涨了么。
最后,连评估者本人都觉得这不具备任何落地的可能,在评估出准确结果之前就选择了放弃。
帐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耿煊是在思考,在盘算,暂时没有说话。
方锦堂、戚明诚、冯煜等人却是死死闭着嘴巴,恨不得所有人都把他们忘记才好。
他们心里觉得,这场本来就与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会议,他们压根就不应该在场。
现场目击大老板出糗,难道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吗?
而彭柯一脸灰败自然不提,就连梁文英、常思道等人听完彭柯讲述的内情后,一个个也都是惶然无措。
一时间,竟都生出股前途未卜,未来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之感。
梁文英在心底自责。
当初,他慑服于“苏帮主”迅速荡平万平集,杀戮无忧宫十几名炼髓强者的威势。
人家说让他们西迁,他没多想就答应了。
他现在心中反思,自己答应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倒是一路跟随而来,也在帐中角落混了一个位置的刘月季,一双眼睛这瞅瞅,那看看。
算是在场诸人中,神色最是轻松淡定的了。
不是因为事不关己。
而是他本能的觉得,“苏帮主”的这个决策,不可能是简单的失误。
在听到彭柯如怨妇一般念叨“要是能提前说一声就好了”,他就忍不住有点想笑。
要是提前说了,这趟西迁,岂不是就搞不成了?
所以,你以为是“苏帮主”忘了提前跟你们通气吗?
人家分明就是故意的好不好!
若说这现场还有一人对耿煊有信心,那这人非刘月季莫属。
在这样的氛围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的耿煊,明亮有神的眼睛在彭柯、梁文英、常思道、伍若海这些人身上扫过,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一个大工,定价多少比较合适?”
“啊?”
彭柯、梁文英等人一脸茫然。
既不知道耿煊为何要如此问,也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
不仅是因为,他们鲜少将里坊的派工用工与银钱挂钩。
也因为“大工”与“大工”之间,也是有着巨大差异的。
一个只有傻力气,其他啥也不会,扛着锄头刨一天地,这是一个大工。
一个技艺精湛的泥瓦匠,用一天时间,砌四墙砖,让原本只有地基的空地,一天之内就有了一个房间的雏形,这同样是一个大工。
要是用银钱衡量,它们的价值能一样么?
就在梁文英、彭柯等人有些茫然,没反应过来应该如何作答之时。
缩在角落里的刘月季却忽然眼前一亮,抢答道:
“帮主,不要钱,您只需要管饱饭就成!”
耿煊循着声音,看向刘月季,眼中含着笑意,问:“哦,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刘月季快步从角落里出来,站到梁文英、彭柯等人旁边,一边冲耿煊点头哈腰,一边笑道:
“我若是没猜错,帮主您是想雇人做工,请他们来将这河道疏通。”
耿煊点头道:“你倒是机灵,不错,我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说最后这话时,耿煊的目光再次看向了梁文英等人。
而梁文英等人在听了耿煊这话后,已经一个个嘴巴张大到能塞鸭蛋了。
不是他们傻,至今都没有想明白。
而是他们就不觉得,这世上存在这样的“傻瓜”!
一个大工再廉价,那出去的也是钱。
更别说几千万上亿个大工,那是一笔多么庞大的天文数字,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若这干涸河道两岸是某家某姓的私产,其人愿意掏这笔费用,他们还能够理解。
可是,以元州现在这世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便是无忧宫想要这么做,也将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如此,谁会吃力不讨好的在这事上面投入海量的银钱呢?
说是缺心眼,用词都显得过于温和了。
倒是彭柯,最先从荒谬震惊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开始认真琢磨起这件事的可行性起来。
喃喃道:“便是管饭,数千万大工,那消耗的粮食,至少也得是万万斤吧。”
耿煊笑道:“这还需要担心吗?流云坊现在什么情况,你们应该最清楚不过,还怕我管不了饭?”
现在月露原富余的粮食,可都在往流云坊送。
然后刘月季组织起来的运粮队伍,也正流水一般将流云坊的粮食不断往这边送。
管饭,确实没有任何难度。
一万万斤粮食,固然非常多。
可按照米行常用的计量,也就八十多万石。
对里坊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天文数字。
可对月露原的集市米行来说,却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反应过来的彭柯,呼吸都变得粗重了一些。
他忽然意识到,最大的问题,早在一开始,就已经解决了。
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一会儿之后,又道:
“还有工具,农具固然也勉强可用,但却会严重影响效率。
若想提高效率,必须大量品质更优良、更有针对性的工具才成!”
耿煊道:“我可以现在就跟各家集市的铁行大量预订,我想,赚钱的买卖,没几家会拒绝。”
“……”彭柯看着耿煊,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道:“这会很钱!”
耿煊却随口回道:“钱不就是用来的吗?”
这话在其他人听来,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回答,只能是一个戏谑的调侃。
可这就是耿煊的真心话。
钱只有流动起来,才是钱。
放在那里不动,那就是一堆纸,哦,现在应该是一坨金属。
耿煊可没有忘记,就在康乐集的地下,有足足四百七十万两银子被他埋在了只有他知道的角落。
而在万福坊的魏家大院的库房中,原本,在将这四百七十万两银子埋起来之后,现银已经所剩不多。
可现在这才过去多久,因为缴获以及与八家里坊进行的玄幽马和兵器物资等交易,又有了六七十万两。
这一次,月露原一行,短短数日,又有一笔巨额收益入账。
洪铨等人因为事情太多太杂,至今都没有盘点清楚。
耿煊意识到,在可见的将来,自己“积累”的财富的速度,还会越来越快。
而钱的速度,远不及“赚钱”的速度。
而耿煊很清楚,这些银子就这么放在手里,是不妥当的。
他的金融知识很有限,但却也知道一些基本概念。
假使一个区域内,市面上流通的银钱数量锐减,那是会遭遇钱荒的。
要是因为自己如仓鼠般不断囤银的举动,最终给这世界带来一场经济危机,只是想想耿煊都会感觉很荒谬。
以这个世界底层生民的脆弱程度,这种事一旦真的爆发出来,死的人绝对比他亲手杀掉的人还会多出十倍百倍。
这不是耿煊想看到的局面。
但他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将手里的钱撒出去。
对他来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大把的钱的途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为眼前这个大工程钱,耿煊就觉得很合适,都没有任何纠结,他就轻易的说服了自己。
“就当是再分配了。”
心中这般想着,耿煊再次看向彭柯,问:“可还有什么问题?”
彭柯默然。
他以为这位“苏帮主”已经够邪门了。
现在才明白,以前的认识,还是远远不够。
他努力将思绪落回事件本身,又想了想,道:
“若是吃食、工具的问题都能解决,那就还剩一个问题——”
说着,他顿了顿,语气都变重了几分,道:
“那就是人。”
“在里坊涉及的许多事情上,壮男和健妇是没什么差别的。
做一天的工,都可以当一个大工。
可这疏通河道不同,那是真正的重体力,一个健妇最多只能当零点七,甚至零点六个大工。
就连我们现在各坊统计的很多壮男,都不能完全适应这样的工作量。
我心里估算了一下,即便将流云坊的人也算上,壮男健妇的数量应该有八万四千人左右。
但即便他们全部出动,一天最多也就能贡献出六万到六万两千个大工。
可这么多人,别的暂且不论,只是疏通河道,至少也得一年半以上。
若是还要将河堤护坡这些工程也算上,四年都做不完!”
耿煊还没有说话,旁边刘月季不满道:
“嘿,姓彭的,你tn的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你怎么就只算你们这几家里坊的人,这一路过来,给你们修桥铺路,给你们保驾护航的那些游民就不是人吗?”
说着,他看向耿煊,认真道:
“帮主,您可别看那些游民一个个瘦得跟个猴似的,那主要是饿得。
他们的身体却好得很,力量也不缺。
我保证,只要管他们两天饱饭,干起活来,比那些坊民还有劲!”
对此,耿煊是相信的。
以游民的生存环境,身体素质差的,早就被自然淘汰了。
能够活到成年,还手脚健全的,那都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他对神色有些不好看的彭柯道:
“刘月季说得不错,只要有游民愿意来做这事,我都不会拒绝。”
说着,他也不管彭柯心中如何想,看向刘月季,道:“你的眼界,还是有些窄了。”
“啊?”刘月季眨了眨眼睛,赶紧求教道:
“我忽略了什么?”
耿煊道:
“若我所料不差,最早下个月,最晚明年一月底,粮荒征兆就会逐渐在元州各地显露出来。
如果没有任何处置,明年三四月之间,粮荒会彻底爆发开来。”
而以元州那些顶级势力的尿性,他们是不会做任何处置的。
嗯,趁机“购买”一些被他们相中的、有着各种特殊需求的人口之类的事情除外。
类似的事情,以往历史中又不是没发生过。
粮荒虽然会死人,但绝对不会全部死光。
活下来的人,终究会再次回到土地上。
再一次耕种,繁衍生息。
这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很快就会生长出新的一茬。
耿煊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游侠儿有自己的圈子,如你这样的,更是交游遍天下。
你可以让他们慢慢的传话出去,来这里,活得多好不敢说,只要肯做事,至少能保证有口饭吃饿不死。
我相信,随着粮荒征兆越来越明显,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
刘月季闻言,神色一阵剧烈的变化,然后冲着耿煊深深的拜服于地,道:
“帮主,我刘儿真心服了!”
旁边的彭柯却低声嘀咕道:
“人来的太多其实也不好。
这种大型工程,也并不是人越多越好。
人越多,管理难度就越大。
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出大乱子。”
耿煊笑道:
“也不需要都安排去疏通河道啊。
这大河两岸,千里荒原,一旦河道疏通,可都是良田沃土,你还怕没地方安置?
这里荒废了近四百年,要想重新整饬出来,往里面填多少人力都不够,怎么可能嫌多!”
自此,彭柯再也无话可说。
此后,耿煊与众人针对此事又聊了许久。
在他的“建议”下,彭柯可以担任这个工程的负责人,从现在开始,就可以进行前期筹备了。
争取在下月初,开始进入实操环节。
那时候,吴家的麻烦,也差不多解决了。
嗯,就是“建议”,毕竟,从道理上,到现在为止,耿煊并没有接受五坊的效忠,自然也不能命令他们做些什么。
好在,对于他的“建议”,没有人提出异议。
梳理完这些,虽然感觉非常荒谬,但五坊高层的人心,确实因此安定了下来。
耿煊托方锦堂、戚明诚等人看护五坊周全,并让他们时刻关注安乐集的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第一时间飞鸽传讯。
事情都处置完毕之后,耿煊与范宏盛、魏万宗、以及新加入的冯煜一行人继续快马西行。
刘月季则留在了五坊营地之内。
虽然他与梁文英、彭柯等人相看两厌,却也不妨碍他们为即将到来的大工程通力合作。
刘月季、梁文英、彭柯等人站在营地入口目送耿煊一行人没入夜色深处。
还不等他们返回,便又听得东侧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响。
众人扭头看去,便见一行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人马从夜幕中闯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