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倜回头瞅了一眼,李秋水身法极快,头发散乱,眉目狞恶,紧追不舍。
他掠过菩提院边的白石子甬路,直扎入对面藏经阁庭前。
就看藏经阁古拙质朴,宽大厚重,两旁树木高耸,参天而立,恍入夜空黑云,风声飒飒,一片神秘肃静气氛。
他并不停歇,奔至阁下,藏经阁底层窗内青灯闪烁,隐约如豆。
赵倜高呼:“大师,有人夜袭少林寺,图谋易筋经,已到藏经阁了。”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心中暗想,扫地僧平日并不掺合是非,便算寺内事情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萧远山和慕容博盗经多年,他都不愿去管。
原本该为慕容博与萧峰父子说要复国,要搅天下大乱,征战不休,劝对方蛊惑耶律洪基开启宋辽之战,然后率兵南下自立为王,慕容氏造反呼应,与吐蕃、西夏、大理五家瓜分大宋,扫地僧听到这些话语,方才出现。
可这不由叫赵倜疑惑,扫地僧在少林隐居几十年甚或更多,不关心少林的事情,被盗种种重要经书都不搭理,反而关注大宋兴亡,天下安危,实在有些奇怪。
他不由再次喊道:“大师,盗经者来自西夏,乃西夏开国贼主李元昊妃子,如今的国主李乾顺曾祖母,封为太皇太后,名叫李秋水,进入少林用心险恶,图谋不轨!”
他话音刚刚落下,就看藏经阁底层木门往两边打开,走出一名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来。
这僧人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动作迟缓,看起来有气无力,不似身有武功模样。
果然,盗经的事情不管,一听西夏什么的就出来了,赵倜此刻也来不及思索更多,几步走至近前。
老僧眼光茫然,并无太多精神,口中略显低沉道:“西夏……太皇太后?”
赵倜点头:“正是此女,居心叵测,夜闯少林,名为盗易筋经,不知道真实目的又当哪般,是否刺探我大宋军国大事,丈量我大宋锦绣山河,或者绘制江山社稷图画,想密谋什么行动!”
老僧看他一眼,微微摇头:“施主,严重了……”
赵倜不由讪笑道:“大师,不严重,不严重,她跑来这里,必然不怀好意便是……”
这时李秋水从远处掠来庭前,身上劲气环绕,衣袂拍打夜风猎猎作响,刚要冲去阁下,却一眼看到老僧。
本来她怒意冲天,满心满脑都是赵倜之前的一剑,将她心中最大的秘密坦在人前,叫她无地自容,简直生不如死,誓要报仇雪恨,不管付出何种代价。
但此刻望见老僧立于阁底,仿若一颗不知存在多久远的老树,似和这阁这块地方融为一体,楼阁不动,老僧亦不动,她陡然心中便是一惊,脑海突地变得有些清明。
她忙收住脚步,目光迟疑,仔细打量老僧,却怎么看对方都不似有武功模样,但那种仿若糅进四周一草一木,一楼一宇的气质,却叫她不禁深吸口气。
类似这种古怪气质,她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便是逍遥子。
逍遥子离开逍遥派之时,气质还不甚明显,但上回突然出现,奇异气质流露,身形气息恍有恍无,仿佛融进天地一般,叫她心中迷惑不解。
如果这气质和武学境界有关,那么她习武已经超过一甲子,也算天下有数的高人,怎么对此从未听过,自身也未曾有过这方面的感悟?
是她孤陋寡闻,武功还不够高?或者那气质只不过是活得久了,老而不死,经历世间风雨沧桑,红尘气息多了,被天地同化的靡靡之相?
前方老僧的气质与逍遥子相类,但却又有不同,逍遥子是自身若有若无,仿佛融进天地。
这老僧却似乎是亘古便在,融进身旁一草一木,一事一物。
虽然似乎有不少分别,但在李秋水眼中,却是同一类的东西。
李秋水暗暗思索,这老僧看来朽木一般,年岁必然不小,说不得已经过百,师父逍遥子也过百岁,莫非便是活得久了,被天地同化厌憎,冥冥内衰掉其寿数,荡掉生途,却又拼命挣扎,苟延残喘,才这般古怪难解,与常人大有径庭,迥然不同?
至于说和武学有关,倒也有所可能,但她心中却是持几分怀疑,因为逍遥子没教导过这些,她自己修练之中也没接触到过。
她习武天赋极高,否则也不会被逍遥子收为弟子,逍遥子惊才绝艳,眼高于顶,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却收她为徒弟,可见她在武学之道上天姿惊人。
但些年下来,习武一甲子往上,看过太多武功,太多奇人异士,也顿悟过不少境界,却根本没见有能够令气质变成这般的武学,她觉得该还是存在太久,老天将收,大抵被天地同化,活不久矣的征兆!
李秋水边想边再次抬步,向前走去。
老僧看了旁边赵倜一眼,赵倜小声道:“大师,便是此女,居心叵测,来我大宋,犯我少林,必有极大图谋。”
老僧脸色朦胧,冲前方李秋水缓缓道:“施主,离去吧。”
李秋水目光森寒如剑,瞅他道:“老和尚,你是什么人?”
虽然此种气质她未与武学相连,但观这和尚岁数极大,那可恶少年又躲于一旁,似以为倚仗,说不定武功高深莫测,不由得询问一句。
老僧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是什么人?我,我是什么人……”
李秋水目光紧了紧,故意嗤笑道:“你是守这藏经阁的?莫非出家太久,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吗?连自己俗家名姓,在寺中的法号身份都不记得了吗?”
老僧闻言屈起手指,似在计算,然后慢慢道:“我……记不清楚了,我确实出家太久,不知是六十年、五十年,还是四十多年了,我名姓也忘记了,寺中身份……法号,也都不记得了。”
李秋水看他木讷,再上前一步,目光紧盯着赵倜:“老和尚,你闪去一旁,别挡着我杀这小贼。”
老僧闻言双手合什,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不开杀戒,施主还是不要妄动无明,赶快离去吧。”
李秋水看赵倜在老僧侧后微扬嘴角,怒火再次腾地一下烧起:“本来看你年大,合该苍天来收,我不想杀你,但你这和尚既然主动找死,也怪不得我!”
她说着身形移动,随后一记白虹掌力拍了过去,虹光闪烁之间,眨眼就到了老僧面前。
就看老僧身体并不动弹,双掌微微向起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无形之墙般,那打来的白虹掌力撞在这堵墙上,登时无影无踪,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李秋水见状不由双眉一挑,飞身纵起,双掌齐出,朝老僧再次拍击。
老僧仿佛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李秋水的掌风推到对方身前两三尺之处,突然间有如撞上一堵无形之墙,更似撞进一张大网之中,白虹掌力再犀利飘忽,却全无可施为之处,竟给那气墙反弹了回来。
本来这掌力拍去之时凶猛,反弹之力也必然会十分凌厉,可李秋水挥手迎上自家这掌时,却感觉十分绵软柔和,似乎只有其形,其中力道已为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
李秋水顿时心惊,这是什么武功,又是何等深厚的内力?居然能在身前结出不消不灭的三尺气墙,阻挡化解一切攻击?
她此刻目光闪烁,哪肯就此甘心,双手微微拢在一处,暗暗运起小无相功来,接着趁老僧神情惘然之际,模拟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多罗叶指,闪电出手,朝向老僧虚空一点。
就听“嗤”地声闷响,那多罗叶指劲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外,便似遇上了一层柔韧至极,却又坚硬无比的屏障,几声低沉响动过后,指劲便散得无影无形,这次却并未反弹而回。
李秋水面纱之下神色巨变,这老僧武功之高除了逍遥子外她从没见过,而那气墙怪异,就是逍遥子也没使用过此类武学,她这时心中打鼓,但也激起了凶厉之念。
一想到对面躲在老僧身后,嘴角略带揶揄的少年,想到他一剑破开自家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说不得当时楼上情景再过些时候就会传回西夏,甚至叫宋军在边境大肆宣扬,便感到羞辱万分,生不如死。
她此刻血气再次上头,全然不管不顾,周身内力疯狂运转,白虹掌力冲四面八方虚处疯狂而打,然后身子凌空跃起,小无相功催动少林的大力金刚掌法,狠狠地朝着老僧头顶拍去。
老僧神情略显迷茫,一只手往身前平平一抹,白虹掌力再次打在气墙之上,然后他抬起头来。
李秋水这时仿若一只暴兽,携带无匹掌力,凌空压制过来,老僧另外一只手朝上方迎去,就看那合了一甲子多的小无相功使出的大力金刚掌,仿佛打在了空处,全无效果。
老僧的一掌却是正好对上她拍落,“啵”地一声响,正好击在她光洁的脑门上,李秋水全身剧震,面纱都被震掉,从空中跌下,踉踉跄跄退出了十几步远,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这时没了面纱,露出真正面目,只见不再是光看眉眼的妩媚动人,似乎有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雪白脸蛋本应极美,但脸上错有几条血痕,似是旧日伤疤,纵横仿佛利剑所划,成个“井”字,让她美感全失,竟是说不出的难看,令人感到恐怖。
她神色呆滞愕然,两手撑于地面,眼中光彩涣散,好像失魂了一般,不动不作,不言不语。
赵倜开口道:“大师,此女来自西夏,又伤少林多人,当该除去。”
老僧望他一眼,缓缓立起手掌宣了声佛号:“寺本空门,方外之地,怎好杀人?”
赵倜不知老僧做何想法,或许多年青灯古佛,慈悲为善,他想起对方原本放过慕容博和萧远山之事,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不过试探道:“大师,那……丢去寺外再除掉?”
老僧语气喃喃:“寺外与寺内有何分别?此刻死于寺外,其实死在寺中。”
赵倜看他脸上又是迷惘神色,也不知他要如何去做,但这时又不好自己动手杀了李秋水,老僧既然开口,便是不想杀人,李秋水失魂落魄模样,全无反抗之力,不过寺内寺外都罢,若旁人杀了她,老僧都会认为是死于自家之的手。
赵倜笑了两声,此刻外面早便围了许多人,和尚不少,童贯周侗等也过来,都瞧见刚才老僧与李秋水动手情景,人人神色震骇,听了老僧语言,个个不由沉默。
老僧慢慢往前走去,走到李秋水前方,李秋水不知不觉,仿佛对外界全无所知,突然间听得老僧本来慢吞吞的语气变得凌厉,喝道:“咄!”
李秋水顿时打了个颤抖,仿佛回魂一般,哆嗦了一下,接着露出心如死灰,万念俱灭一般的神情。
她此刻身上最大的秘密被揭穿,被人以为怪物,而脸上的丑陋真容也被许多人看到,似鬼般令人生厌憎恶,本来全是引以为傲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杀她的尖刀一般,仿佛所有人,甚至那草中的虫儿,树上的宿鸟都在嘲笑她,直是再无半分活生之念。
她脸色惨白地抬头看了前面老僧一眼,接着举起手掌,便往自己面门之上拍去。
老僧这时又是一声断喝,他伸手气劲出现,后发先至,往李秋水头顶一放,李秋水的胳膊缓缓垂下。
他口中这时诵出一段经文,赵倜站在后面细听,却是从未闻过的佛经:……盖有三种,在地在虚在天空,心不端故,谓尊助天。五谓六众,不为说一,四谓五谛,不说一事。由痴恚而感此身,聋呆无知,故乐脱伦。修慈修慧,挽回前因,脱彼伦也……”
这是什么经?赵倜心中疑惑,他虽然没有专心理过佛,但许多佛经却还是知道,过目不忘之下,宫中存有的佛经全都记得,经常来往大相国寺,也看了记下不少。
这时老僧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仿佛传音入密一般,只是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但李秋水的身体却不住颤抖,神色一点点变得平静下来。
原本她那种狰狞的表情,愤怒的表情,万念俱灰的表情全部消失,双眼微微闭着,仿佛泥雕木塑一般。
老僧渐渐停止了念经,赵倜想了想,原本老和尚点化萧远山和慕容博后,都收做弟子,此刻看这般形状,是确实打算放过李秋水?活她一条生路?
他目光闪闪,笑道:“大师莫非想将此女收为弟子,在门下教化,早晚三叩首,晨昏一炷香吗?虽然是女子,想来少林也可开个先例。”
围观众僧闻言都面面相觑,都露出忿忿之色,心说你这是什么话?少林又非尼姑庵,何况留在寺内不说……还收于门下,算怎么一回事?
他们虽然不知道老僧法号,还有老僧过往来历,但心中都对其好生敬佩,老僧武功深不可测不说,看起来佛法也极为精深,乃是一位毫无名利之心,潜心修行的大德,此刻闻得赵倜言语,只道这位燕王太不着调。
老僧朝赵倜望过来,慢慢道:“施主,此心若静时,何处不灵山?何况少林一寺?”
赵倜闻言一笑,他不放心李秋水,想看老僧想法,但老僧既然这般言语肯定,想来是李秋水已经明悟,放下世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僧这时对李秋水道:“去吧……”
李秋水从地上爬起,朝老僧行了个佛礼,低声道:“弟子回返来处,自此守身斋堂,只问修行敬佛,不再涉问俗事。”
然后转身,向着寺外缓慢走去。
赵倜望着她背影,忽然目光瞅见人群旁边的鸠摩智,瞧鸠摩智一脸思索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几息,就看那边玄慈和玄寂被人抬了过来,随两人到来的还有一个拄了拐杖的白眉老和尚。
原来是玄石派人将这边事情禀报了过去,玄慈闻言震动,他虽对老僧有所印象,却从没想过这扫地老僧有这般大的本领,于是叫寺内灵字辈年龄最大的灵长和尚过来辨认。
玄慈倒在架上起不了身,和扫地老僧勉强互礼后,看向眉毛都白了的灵长。
灵长拄着拐杖,他武功一般,却佛法高深,微微摇头道:“老衲只知这位师兄久在藏经阁扫地,却也不知这位师兄的过往来历。”
玄慈只好开口询问,老僧一脸迷惘,仿佛回忆,良久都不讲话,最后双掌合什:“南无阿弥陀佛。”
玄慈见状也不好继续深问,心中只道老僧或许是比灵字辈僧人更高的辈分,到时查查僧谱,只要还在世的僧人,上面都应有所记载,看看老僧究竟法号什么,是哪一代僧人。
这时赵倜看向老僧,思索道:“大师……”
老僧瞅他,神色之间好像有些笑意,似是欢喜,但随后又似变得有点不乐,接着又陷入迷惘茫然。
赵倜道:“大师,之前在藏经阁盗经的那位慕容居士,此刻押在东京天牢了。”
老僧没有说话,赵倜随后又道:“今晚还有一人前往菩提院想夺易筋经,被我掌力震伤,应该就是另外一个在藏经阁盗经的萧居士。”
玄慈在架上闻言惊诧:“原来那个受伤的黑衣人曾来这里盗经?”
赵倜不理会他,继续对老僧道:“大师知道萧居士来历,此事便托给大师处置了,最好……是收为弟子。”
他这是为萧峰着想,毕竟几十年的恩怨不好化解,不过既然始作俑者慕容博关在东京,早晚受刑,那么萧远山的事情倒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就看老僧如何施为了。
老僧微微点了点头,也不问赵倜怎么得知这等秘事,随后思索了几息,往藏经阁中慢慢走去。
赵倜看向玄慈,从怀内摸出易筋经原本递给对方道:“经书已经抄完,还给大师。”
玄慈将原本经书收起,然后道:“燕王身体无碍吧?”
赵倜笑道:“并无事情,大师好好养伤,天亮之后本王便启程返回东京。”
玄慈宣佛号称好,赵倜带领手下往禅房处走,这时看路边一群和尚里有个年纪轻的,浓眉大眼,双耳招风,嘴唇甚厚,神态恭敬地望过来,不由停了停脚步。
“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那青年和尚闻言急忙双手鞠礼,有些紧张,道:“小僧虚竹,见过燕王。”
赵倜道:“小师傅在少林过得好吗?是否开心”
虚竹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道:“小僧过得很好,很开心。”
赵倜笑了笑:“开心便好,回头我与玄慈大师说一声,叫他将你调去身边,学高深些的武功,亲自教导你,收你为弟子,传你衣钵,终归……少林方才正统啊。”
虚竹闻言一愣,不知他此言何意,但旁边的僧人都微微变了脸色,正统二字对少林来说,自乃皇朝的敕封,对寺院的敕封,对……方丈住持的敕封。
随后继续走,走了一半,看见玄石率着几名和尚正往外赶两名少女,少女一穿浅红,一穿月白,正是梅剑与兰剑。
他叫住玄石,上前打量二女,梅剑低头不敢看他,原本知道他是官府之人,又见他武功居然能与李秋水交手,心中隐隐有些害怕。
兰剑却偷眼望向赵倜,眸子内都是好奇,赵倜看过来,她不禁脸颊一红。
赵倜笑道:“童姥可好?”
兰剑道:“公子认得童姥?”
赵倜摇了摇头:“有待一日,我上灵鹫宫,不就认得了?”
兰剑莞尔道:“公子要去天山缥缈峰?什么时候去?”
赵倜微微一笑:“早晚过去瞧瞧……”
随后他继续往禅房走去,到了禅房叫众人回屋歇息,独将鸠摩智留下。
他思索道:“我听藏经阁那位大师念经度李秋水,和尚可识得是什么经文吗?”
鸠摩智闻言点头:“却是识得,乃龙树菩萨的大智度经,西南几宗佛门有所流传。”
赵倜闻言眯起双眼,自言自语道:“龙树菩萨的大智度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