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倜是在幻阴经晋升第六层之后,开始琢磨高滔滔所留指诀的。
这记指诀并未记载于经内,高滔滔去世之时,一只手掐此诀不动,明显给他看的。
赵倜在离开天山后,渐渐参悟透彻,但心中也愈发迷惑不解。
高滔滔显然已经将幻阴经练至了第六层大圆满,否则不会知道练功时出现幻象之事,但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谁又能伤得了她?
还有这多出的一指,也不知是高滔滔自己领悟出来的,还是幻阴经本身不全,其实还有后续的功法。
而身上意外出现气质改变,却是他没有料想,虽然参悟了这额外一指,但当时并未发现什么特殊,直至刚才使出,才展露出那种梦幻与真实,有相与无相,真与假的气质。
那一刻,他周身上下内力仿佛升华到一个崭新的层次,功力无比精纯,而幻阴真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沸腾,不但遮掩了身体各处经脉穴道,就是精神念头似乎也都被遮蔽,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不但可以让外界分不清真假虚幻,就是对自身的念头也可以遮掩过去。
只不过在使用完这一指后,那种气质缓缓消失,升华缓缓落下,让他心中疑惑。
幻阴经的额外一指叫他气质升华,收功之后消失,是不是说只有这一指的力量才进入到那种境界之中?
而他本身的幻阴经就是不全的,缺少了后续,高滔滔留下这一指不但是传功给自己,同时也是在提醒自己此事?
赵倜沉思,这时鸠摩智过来,面露羡慕,双掌合什:“恭喜施主武学更有进境,进入崭新境地。”
赵倜摇了摇头:“还有些不解之处,并非和尚所想那样,片刻细谈。”
鸠摩智点头,这时众人都围上前去,就见那名为优楼的僧人已被赵倜这一指点的四分五裂,散于各处,那种金光皮肤已经没有,血迹呈现暗黑颜色,外面覆盖一层薄冰。
这是幻阴外一指的威力,刚刚这一指至阴至寒,将对方直接以极寒气息裂体毁掉,对方那种旧新气质下的掌法不能相抗,金刚不坏体也不能抵挡。
霍玲珑挑起一块妖僧尸身观看,却看不出什么异常,鸠摩智也过去瞅了片刻,皱眉摇头,幻阴指下,已经冰冻惨烈,无法分辨有无不妥。
这时众人围去从妖僧身上跌下的黑衣长袍人前,这人长发显出,趴伏于地,露出半边脸庞,显然是个女子。
赵倜道:“看看气息如何,将她唤醒询问。”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翻转过来,只见果然是名面目姣好的女人,此刻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昏厥状态。
霍玲珑走过来摸了摸女子气息,又探一下脉搏,然后从身上拿出一只小瓶,取出一颗指甲大的绿色药丸,掰开女子嘴巴,送了进去。
片刻后女子悠悠醒转,一脸仓皇,用龟兹语哭着大叫:“不要,放我走吧,我根本不是鬼母转世……”
赵倜闻言扬了扬眉,霍玲珑伸手给她两巴掌:“叫什么叫,那和尚业已死了,他说你是魔国鬼母转世吗?”
女子能听懂回鹘话,闻言呆了一呆,这才仔细打量起众人来,看见鸠摩智不禁身子一颤,往后缩去。
鸠摩智道:“女施主看好了,我可不是那妖僧,我乃大雪山大轮寺大轮明王鸠摩智是也。”
霍玲珑道:“我们受你龟兹国内庭总管麦丽所请,过来救你,此刻已经杀死了那妖僧,你不用害怕了。”
女子神色惊愕,半天才缓过神来,露出一副心有余悸表情,眼泪哗哗流淌:“优楼,优楼大师真的死了吗?”
霍玲珑不悦道:“自然死了,他都将你带到这种地方,你还称呼他什么大师?”
女子嗫嚅道:“我也没想到他会以为我是鬼母转世,还要,还要做什么祭祀,说唤醒我宿世的记忆……”
“什么祭祀?”霍玲珑道:“还能唤醒宿世记忆?”
“我不知道……”女子摇头:“他就说要唤醒我身为鬼母的记忆,将我放到那鬼母的棺中,然后在我身上画一些东西,又念念有词,在棺外做法事……”
“放到鬼母棺中?鬼母的尸身还有吗?”霍玲珑道。
“鬼母的尸身……”女子刚说到这里,后面大火中的九层魔塔忽然发出剧烈动静,顿时吓得她身体猛地一抖。
众人一起往那边看去,只看九层魔塔在熊熊大火吞噬下已是摇摇欲坠,火苗好似一条条狰狞火蛇,沿着塔身疯狂攀援,滚滚浓烟如黑色恶雾,从塔内汹涌而出,遮天蔽日。
不过几息,“轰隆”一声巨响,魔塔开始崩塌,巨大的石块从高空坠落,砸起漫天烟尘,炽热的火星飞溅四方,眨眼之间,这座魔塔便轰然倒地。
只见焦黑木块与砖石杂乱散落,残火星星点点,在废墟中苟延残喘,难闻的味道四下弥漫,入目满是疮痍,黑烟呼呼蒸腾,变成一片冒着残火的废墟。
“我,我不知道,我不敢看,不知道棺中还有没有鬼母尸身……”女子被魔塔坍塌景象吓得哇哇大哭。
赵倜瞅向塌落之处,见没有什么异状,道:“走吧,带她离开这里再说。”
众人称是,霍玲珑一把抓起龟兹公主,扛在肩上就往外出,刚走到那片低矮建筑前方,就听见远处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似乎无数人在悲伤哭泣。
就看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全都是魔国幽狇,也不知有多少数目,眼睛猩红,身形迅速,扑奔而至。
“快速杀出去。”赵倜下令。
众人各种手段齐上,魔国幽狇瞬间倒下一片,但却不比上回吓得往后撤退,反而是再也不畏死,疯狂对众人攻击。
“九层魔塔毁掉,这些东西都疯了。”鸠摩智摇头:“佛经中说,九层魔塔不存,伴生之灵也会全部死亡,他们即便不上来与我们拼死,过不多久也会自行死去的。”
“本来这种怪物就不该存于世上!”霍玲珑冷冷地说道。
众人这时将能用的手段全部用上,无一丝保留,暗器弓箭毒粉一起施为,立刻杀出条路来。
这些魔国幽狇虽然凶恶,但毕竟是野兽,没有什么武功,更无兵刃,唯一倚仗速度飞快,但众人合在一处,便叫它们无机可乘。
半晌之后,已经到了鬼母滩边缘,望见那棵粗大古树,这时魔国幽狇已经不再紧追,发出阵阵惨烈的哀嚎,声音无比凄厉悲切。
一行人直奔外面,出来之后,那些魔国幽狇呆呆望着古树这边,个个都仿佛石雕木刻,目光呆滞,动也不动。
鬼母滩外之人,看见他们出来,都不由欢呼,但看着那一边的魔国幽狇形状恐怖,又吓得后退了一段距离。
女官麦丽和女将哈西娜带着军兵把众人迎去小黑河旁,纷纷行礼,霍玲珑将女子丢到地上:“看看是不是你们的公主?”
两人急忙上前抱住女子,辨认无误,再次行礼道:“多谢诸位贵客搭救公主,龟兹国必有重谢,还请诸位贵客回城。”
龟兹公主这时依旧一副余悸未消模样,身形瑟瑟,也不说话,哈西娜将她抱在马上,亲自带着,直往伊逻卢而去。
众人也跟着返回,随后入了龟兹皇宫,见到龟兹的王后。
龟兹王后其实是龟兹公主的母亲,因病无法处理国政,所以才将位置传给了公主,却没料到传位没多久,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接下在宫中饮宴,待到宴会结束,王后拿出金银珠宝感谢,最后又捧出一只纯金盒子,说里面就是雮尘宝珠凤凰眼,做为这次的最大谢礼。
赵倜自是欣然笑纳,这凤凰眼宝珠乃西域三大宝珠之一,自古对中原的顶级贡品,有不少神奇传说。
史书记录自西周开始,共有五次供奉此珠,周天子时两次,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一次,汉武帝之时一次,唐贞观之时一次,一共献上了五枚此珠。
但这五枚珠子却在王朝更替,战乱之中早便失踪,也可能埋在当时的皇帝坟墓内,不为外世所知。
总之如今中原那边没人见过这东西,都是书中识得形状,赵倜也没有直接打开,还要在这城内住上一夜,准备回去观看。
这时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的龟兹王后道:“贵客,这枚雮尘宝珠乃是整座西域最后一枚了,还请贵客珍惜。”
赵倜道:“如何是最后一枚,有何说法?”
王后叹道:“宝珠乃是古时天成,后世不产,原本诸国争抢,共得九枚,但自汉唐以后,诸国破灭,除了供奉中土天朝的,剩余全都不知去向,只有我龟兹国还保有这一颗。”
赵倜点头:“一共只有九枚,余者不知去向,那这枚却是珍贵了。”
王后道:“确实如此,而且这枚还有些与众不同,雮尘宝珠形似染满黄金浸的玉石眼,酷似凤凰瞳睛,还被叫做凤凰目,颜色金黄泛玉石光泽,这枚却是仿佛金血两浸,是泛着黄金赤红两种颜色,闪玉石光泽的。”
赵倜道:“原来如此,待我回去观看,倒有劳王后解惑了。”
王后道:“贵客太客气了,此番救我女儿,延续龟兹国祚,老身还以为报答不够,若国不存焉,珍奇宝物又有何用呢。”
赵倜笑了笑,这个龟兹王后是个明白人,随后带众人回去客舍,先没看宝珠,而是将鸠摩智叫了过来。
鸠摩智唱佛号道:“南无阿弥陀佛,赵施主,贫僧正想寻施主解惑。”
赵倜道:“是问武学境界之事吧?”
鸠摩智称是道:“在鬼母滩内贫僧见施主出手之后,气质大变已经站上那个境界,但后来为何又消失不见了,是施主隐藏起来了吗?”
赵倜笑道:“或许这种独特气质可以隐藏,但我却不是,只不过用那功法招数之时踏入那种境界,但收功之后却跌了回来。”
鸠摩智道:“施主的意思是真正功力还差一些,所以维持不住?但全力使用却会进入,这算是一只脚踏入那境界吗?”
赵倜想了想:“或许吧,是我功法修炼不够完全精通,想时时维持那种状态的话,除非能将功法再上一层楼。”
他心中琢磨,幻阴经或者本身不全,或者就算完全,也还有后续更高深的功法存在,才会出现此种情况。
高滔滔留下的那一指,可能是她根据现有幻阴经参悟出来的后续功法,也可能是她知道这经不全,自己推演出来,也或者本来就知这是残经,知道这残余的一指。
鸠摩智闻言不由陷入思索,赵倜看了他一会儿道:“和尚当时叫那妖僧旧道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听过此种称法。”
鸠摩智苦笑道:“施主本也学佛,自然知道非佛门弟子都称外道,佛门弟子哪怕不是一宗,也唤同参道友。”
赵倜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纳闷旧道称呼何来?”
鸠摩智道:“旧道之称本来就是流传在我密教之中的说法,各宗都有些记载,但凡信奉过去庄严劫中出世千佛,尊定光如来燃灯古佛的,都唤旧道。”
赵倜微微思忖,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是佛教中的竖三世佛,过去燃灯,现在释迦牟尼,未来弥勒,但这是一种关乎佛门天秤的说辞,并非就是真的旧,而信奉过去佛的怎么能叫旧道呢?
鸠摩智继续道:“密宗有一种学说,旧日不在,淹没在旧日之中的力量会被腐蚀变化,佛心虽不变,但佛身佛徒佛力只能存于旧日,不能于现在展法,否则就是打乱天秤,视为魔道,称为旧道。”
赵倜缓缓道:“旧日只能存于旧日,现在只能存在现在,是这种意思吗?”
鸠摩智点头:“施主慧智,正是如此,天秤已定,不可更改,旧佛之力不能干扰现在,旧道不能存乎眼下,旧道不能出世,也无法转为新道,因为信仰不可变,信仰变化,力量坍塌,旧日便化为灰烬了。”
赵倜沉吟道:“我明白了,所以眼下只称南无阿弥陀佛,南无世尊诸般法身化身报身。”
鸠摩智道:“正是如此,因为这一世……世尊掌天盘。”
赵倜笑道:“可末法之年又如何说,末法时代,邪师说法,如恒河沙,法灭众经书,先而灭楞严……”
“这个……”鸠摩智立刻满头大汗起来:“施主,所谓末法并非那般解释……”
赵倜摇了摇头:“未来永不会出现,因为未来一旦到了便是现在,过去永不会消失,因为过去过了也是现在,所以末法之年,真的是末法啊……”
“施主,施主……”鸠摩智脸色惨白:“施主莫非以为如今便是末法之年吗?”
赵倜悠悠道:“大集经有言,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在五代乱世之时,便已经进入末法了。”
鸠摩智道:“可大悲经、大乘三圣忏悔经、悲华经等对正像末三种时期记录不同。”
赵倜笑道:“那几本不是所提末法时间更早?难道便不是末法之年了?”
鸠摩智不语,宣佛号脸色愈发难看,随后告辞离开。
赵倜看他走后,沉默了半晌,打开那只黄金盒子,观看这西域诸国内仅存的一颗雮尘宝珠。
只见盒盖掀开,一道红黄光芒闪烁,映着灯光十分明亮耀目,竟是一枚形似凤凰眼状的狭长半圆宝石。
这宝石周身萦绕着灵动光辉,外表呈现赤红颜色,隐隐泛着金黄,恰似初升旭日,又如黄昏胭脂,红纹流转,灵韵涌动,竟然真似一只眼眸,说不出的好看,叫人望去之后,久久不愿离开。
赵倜将这颗宝珠拿在手中,感到有些微微温热,不比一般宝石润凉,他仔细观看,越看越似乎一只真正的眼眸,虽然没见过凤凰何样,可若真为眼眸,那倒可能真就是传说中凤凰的了。
他把玩了片刻,觉得越来越想看这东西,不由摇了摇头,伸手丢进盒中,将盒盖盖上,随后安歇。
第二天,众人离开龟兹国,一路往东而去,这次绕往青唐城之后,便直接从熙河路入境,返回大宋。
不知几日,来到了西海以南的地方,陇右大抵以西海为界,北归青唐,南为吐蕃诸部。
西海是天下第一大湖,就算是太湖洞庭也不能与之相比。
众人站于西海之畔,极目远眺,只见浩渺湖水与天际高原相融,湖面似澄澈明镜,波光粼粼,清透无波,天光云影共徘徊,目之所及,满是纯净与安然。
这时上午,天空白云几朵,远处高原微巍峨壮丽,不由叫人心旷神怡,胸怀一阵开阔。
就在众人观看美景之际,忽然见那湖面泛起阵阵巨波,接着“哗啦”一声大响,竟然从中跃出一人来。
只看这人一身湿淋淋,手上持了一只短仗,之前分明是在水中潜游,这时看到岸边将近,才跳出水面。
女童大声道:“又是个和尚。”
就见水中那人确实是个和尚,穿着僧服,在水面掠来,力尽时扎入水中,借着浮力而起,再掠一程,已经快至湖岸。
鸠摩智道:“巫施主,西域自然多僧人,越往南僧人越多呢。”
女童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这僧人大师可认得?”
鸠摩智看着那从湖上而来的僧人,不由摇了摇头,这僧人武功看似也极高,但他却并不认得。
就在僧人将至岸上之时,忽然一道白光从后方湖水中冲天而起,竟是一道剑光,凛冽森寒,仿如银蛇,破空而上。
僧人似乎感觉到了后面的寒意,不由加快身法,转眼已至岸边。
他看岸上这么多人不由一惊,但又见多是好奇目光,并非阻拦于他,便是冷哼了一声,然后直接往南面而去。
众人看他形状无礼,不由纷纷呵斥起来,那僧人听见,回头瞪视一眼,瞧见湖中白光也快至岸边,不由神色一变,猛然加快速度。
这时湖中剑光也至了岸上,是名白衣人,穿着打扮不似回鹘吐蕃,反而是中土装束,中等的年纪,留着清髯,神色肃穆,手中剑气光寒,直往前方那僧人追去。
这白衣剑客路过一行人旁,不由微微皱眉,同样冷哼了一声。
众人不禁大怒,和尚无礼,这人居然也无礼,不由再次呵斥。
白衣人回头皱眉,扬手一剑斩出,顿时劲气劈空,化为数道,直奔众人。
众人不由抵挡,但这白衣人剑气十分磅礴,呼啸而来,有身手弱些的险被着到,颇有几分踉跄狼狈。
白衣人见状神色一副不屑,继续往南掠去,追赶前方的僧人。
乌熊一脸怒色,上前道:“教主,这……”
赵倜望着那两个仿佛弹丸般,在高原之上弹跳的身影,眼睛眯起,淡淡道:“追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