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谈笑间经过最后一座院落,前方隐隐传来人语丝竹之声。待走出院门,视野霍然开朗,只见无数盏大红宫灯密悬空中,通明的色泽照得满堂皆亮。那宫灯下面,正中央是一个用来献艺的方形舞台,两旁铺着团花红毯,各摆着五六十张宴席,五步一座,此时已有不少人入席。
而在红毯尽头,几排玉石台阶上,又有几张席案一字摆开。那不同于下面的紫檀矮案,是精致的方形长桌,上面摆满珍品佳肴,还有皇室御用的碗筷。毫无疑问,那是皇帝皇后,还有太后的座位。
“两位郡主,请。”
女官领着她们来到靠前的一张矮案,便躬身退下。
云韶和昌平对视一眼,一同入座。
这一张矮案可坐两人,全场算来,至少有两三百人。
确实算得上国宴了。
云韶低头看着矮案上的酒杯,里面盛着金色佳酿,她端起欲饮,忽然一道人影罩下,把她整个人笼在黑暗中。
“丫头。”
熟悉的戏谑声音从头顶传来,云韶一抬眼就看见兄长含笑的脸。
“大哥!”她惊喜的站起来,“你怎么来了?皇上不是让你守备吗?”来之前她就问过,云深身为西山大营主帅,按理不该缺席这等盛宴。但那时大哥的回复是皇帝让他带队巡逻,负责里外的安全,所以她才一个人赴宴。
云深点点头道:“是啊,我顺道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怎么样,还适应吧?”
云韶心头一暖,知道他是为之前宫里受罚的事儿担心她,便道:“哥,你放心吧,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
兄妹又说了会儿话,昌平在旁边默默观望,只觉云韶不凡,她这个兄长更不一般。挺拔的肩背如出鞘利剑,似笑非笑的面容透出薄情冷酷的狠劲儿,却对云韶百依百顺,有种奇妙的魅力,某个瞬间,她竟有些羡慕云韶……昌平正想着,云深随意瞥来一眼。
“这位是?”
云韶忙介绍:“这是昌平姐姐,之前对我多加照顾。”
“原来是昌平郡主。”云深嘴角笑意收起几分锋芒,“我家小妹鲁莽任性,平日多劳你照顾了。”
云韶埋怨唤了声“哥”,昌平连忙起身道:“不敢,云华妹妹敏锐聪慧,是昌平受益匪浅。”
“是麽。”云深笑着看了眼云韶,一脸意味深长,云韶撇撇嘴,“当然是,整个京城,也就你拿我当小孩子……”心想你要知道你妹子已经是大名鼎鼎的飞云盟西宾了,只怕惊掉眼珠。
云深笑着戳了下她额头,看看天色,道:“我要走了,丫头,你就和昌平郡主好好留在这儿,知道吗?”
“嗯,大哥保重。”
云深走后,昌平不由道:“你与你哥哥,感情真好……”
云韶脸上笑意还未散尽,听到这话点头:“是,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相依为命,他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
“真羡慕呢,兄妹之间的感情,我是永远感受不到了。”
昌平话里透出几分惆怅,云韶这才想起她的父亲昌武侯也曾有个儿子,可惜年幼夭折了,后来陆陆续续生的几个也没养活,只有一个昌平平安长大。这样算起来,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云韶心里有些同情,不自禁握住昌平的手:“昌平姐姐,你若不嫌弃,以后可将云华视作妹妹。”
这“姐妹”自然不是嘴上喊得那般,昌平愣愣望着她,一股感动涌上心头,她反手握住云韶,道:“那以后我就唤你韶儿吧,你也不要再叫我昌平了,我本名青瑶,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昌平郡主,姓武,名青瑶。
云韶点头唤道:“青瑶姐。”
“嗯……”昌平扭过头去,悄悄擦掉眼角的湿润。
这时候,大门口一阵喧嚷,云韶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在众人拥簇下走来。
那男人国字脸,浓眉,颔蓄美髯,正气凛然。他一手握在腰间,一手负在身后,每当有人行礼致意,他都会拱手回礼,显得十分谦逊。然而周边源源不断有宾客上前,就连几个番邦属国也有使节问好,这待遇让云韶微感诧异,昌平道:“是诚王叔!”她话一落,云韶登时想起他是谁了,大夏唯二的两个王爷中的另一位,诚王,叶泰。
他是当今叶皇后的亲哥哥,长孙钰的亲舅舅,正儿八经的国舅!
由于年过不惑,诚王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成熟男子的魅力,云韶很敏锐的察觉到,就在他进来的刹那,席间几十双眼睛注视过去,包括一些未出阁的女儿家。
微微拧眉。
这倒不怪那些女子,叶泰的妻子早逝,至今未续弦,加上他早年行伍出身,勤于武艺,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和三十无异,所以倾慕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云韶看见大理寺的那个徐怀安上去问好,叶泰回礼,鼻中喷出一声冷嗤。
真是甥舅一家亲,长孙钰那虚伪君子的模样恐怕就是从这儿学的。
她移开眼,不想再在这人身上费心力。
当年杜衡大战,父亲战死,有一半责任他得赴,虽说现在和云天峥闹僵,但不代表云韶会忘记这些。
“韶儿,你不过去露个脸吗?”
云韶摇头:“青瑶姐,你要去自己去吧。”
昌平抿抿嘴唇,劝道:“一起去吧,诚王叔是现在朝里最得势的人,别说你我了,就算是魏左相和谢右相,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云韶轻哼了声:“那是他们的事,青瑶姐,你不用管我,去吧。”
昌平犹豫半刻,还是过去了。她和云韶不一样,父亲昌武侯过世,朝中很多人际关系,都得由她去打点。
云韶坐在自己的位置吃糕点饮美酒,耐心等待着大宴开场。
忽然,那热闹的喧嚣声渐近,她偏头一看,叶泰那帮子人竟然朝这边走来。
云韶眯眼,昌平也跟在旁边,正不断用眼神示意她起来。
端绪帝未至,叶泰就是此时场中的焦点,他向这边走来,于是几乎所有眼睛也跟到这边。
只见他行至矮案前,和煦问道:“这位就是云华郡主吧?”
云韶故意忽略昌平的眼神没有起身,听到问话,才抬起头道:“是,请问您是……”她装作不认识叶泰,事实上本心也确实不想认识他,这时叶泰身边的一个官员喝道:“无礼!这位是大夏的诚王爷!”
“诚王?!”她夸张的瞪大眼,小脸上也装出惊恐的表情。
叶泰伸手喝止了那个官员,转头看向云韶蔼声道:“郡主莫怕,本王是特地前来感谢郡主的。”
“感谢?”云韶真有些懵了,又听他道,“是,多谢郡主在上林苑救驾,叶泰感激之至!”
说完,一揖到底。
云韶呆了片刻,连忙起身还礼。
她心里暗骂这混账真是假仁假义之极,以王爷的身份向她一个小郡主行大礼,不是把她往死里推吗?
“王爷误会了,真正救了皇上的另有其人,云华只不过沾了他的光。”
叶泰直起身道:“郡主是想说端王爷吗?端王忠勇固然可加,郡主一介女流,无惧生死亦是巾帼英豪,并不冲突。”
云韶心道这老狐狸好厉害,三言两语把她的话堵死,当下道:“王爷谬赞了,云华只是运气好,当不得王爷夸奖。”
叶泰微笑道:“在郡主而言是运气,在本王而言是天意,天不亡我大夏,才让郡主与端王救下皇上,保我大夏百年基业,众位说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诚王说得对,就是天意!”
“郡主和端王都是好样的,是吾辈楷模!”
“对,巾帼英豪,舍郡主其谁!”
……
在那些官员而言,无关痛痒的几句夸赞有什么关系,云韶只是郡主,又非朝臣,这样的做法既不引起皇帝戒心,又能从另一方面很好的讨好他,所以附和声越来越大,都快把这片淹没了。
云韶听着赞美言辞雪片似的飞过来,两只眼睛都快瞪直了。
她不知道诚王玩的什么花样,为什么要把她推到这众人瞩目的位置,可目光逡巡,注意到那些贵女命妇微妙的眼神时,才恍然。
这不就是捧杀的戏码吗?
一旦将人推到最高的位置,而那个人有没有实权,很快就会淹没在众多的讨伐声中。
因为嫉妒,因为不甘,那些没能力到达那个位置的人就会抱团攻讦。
先捧,再杀。
这么狠毒的计策,堂堂王爷竟用在她一个小女子身上!
云韶咬紧嘴唇,一字字道:“多谢,诚王。”
叶泰似乎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微笑抚须道:“郡主聪慧无双,云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是他之福。”
云韶心里冷笑,痛骂这只老狐狸,等叶泰走远,她冷脸坐下。
昌平也跟着落座,笑道:“韶儿,恭喜你啊,这么风光的阵仗,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云韶面无表情道:“青瑶姐,你真的觉得这是好事吗?”
昌平愣了一瞬,神色有几分明悟,她握住云韶的手轻声道:“别怕,有皇上在,没人敢动你。”
云韶冷笑了声,低问:“若皇上不在了呢?”
昌平面色微变:“别胡说。”
云韶平静道:“若我失了这份宠爱呢?”
一旦失宠,一旦端绪帝不在,她立刻就会成为马蜂窝,人人都踩上一脚。
诚王根本不怀好意,给她竖了一大票的敌人,女人,嫉妒心,她敢肯定,那些眼红的恨不能杀了她取而代之的,数不胜数!
“韶儿,你想得太多了。”昌平淡淡道,“心思太深,思虑太远,未必于你有益。”
云韶摇头:“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青瑶姐,你或许不能理解,只是,我现在必须小心。”
帝王之心不可测,现在端绪帝疼宠于她,转眼就可能降下雷霆。父亲不可依靠,兄长不能添累赘,她能做得只有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太后已经见恶于她,太子妃恨之入骨,六皇妃多年仇敌,这皇宫中根本没她的容身之地,如今又平添那么多潜在敌人,可不就是龙潭虎穴吗?
“韶儿,你……”昌平欲言又止。
便在这时,三声钟鸣。
值官的声音尖声响起:“皇上驾到,众人跪迎!”
所有人立刻起身,齐齐跪下,只见一道明黄身影从中间走过,路经方台,迈上台阶,最后来到那长桌之前,虚抬双手:“众卿平身。”
“谢皇上!”
端绪帝俯视全场,满意的看着今天这一场宴席,道:“朕今天来是与你们同乐,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是,皇上。”
众声如一,规整有礼。
值官又高声传唱:“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没有再拜,躬身行礼。
这也是皇室礼仪,但凡帝后同场,皆是跪帝不跪后,以此彰显皇权的至高。
一通礼毕,云韶和昌平回到座位,云韶眼尖的发现那高阶上的皇席中,有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谢知微。
她居然坐在皇后的左手边,这不能不让人惊讶。
要知道,那台阶上的位置只有四个,分别是皇帝、太后、皇后和太子。
就连长孙钺长孙钰这些皇子都只能坐在台下靠前,她凭什么能到那儿?
云韶垂眉吃酒遮掩心中震惊,昌平倒是笑了声,低语:“她倒如愿了……”
“青瑶姐说什么?”
昌平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吗?谢相爷一直想把自家女儿嫁进皇室,现在看来,他应该如愿以偿了。”
“什么?”云韶震惊的看着她,昌平只当她不知道这些,耐心小声道:“谢相爷家就谢知微一个独女,今晚皇上会替几个皇子赐婚,谢知微如今坐在皇后身边,很显然,皇上要把她赐给皇后的儿子,九皇子。”
昌平的消息果然比云韶灵敏的多。
她完全不知道端绪帝还想借着中秋宴的机会赐婚,而且谢知微还是赐给老九?
难怪,难怪之前宫门前,她会急着和容倦表明心意,因为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了,所以才想跟他说,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终归是了自己一个心愿。
云韶打量谢知微几眼,矜持自傲的冷美人端坐如钟,像是失了所有生气。
她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惋惜她和容倦有缘无分,还是在可怜这个美人会嫁给长孙钰那伪君子。
总之,这个跟她齐名的才女,日后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