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藩篱那头,隔着院墙,声音就从那边传来。
云韶不是个有好奇心的人,云深这时出现在这儿多半也是为了巡防,但不知怎地,心里有个声音在怂恿。她犹豫了下,还是放轻脚步靠过去。
院墙外,另一个陌生的男音道。
“主子,上下打点好了,就是诚王那边……”
“他怎么了。”
“诚王府铜墙铁壁,咱们的人安插不进去。”
云深沉吟。
云韶心跳的厉害,大哥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往诚王身边安人?难道他知道自己心思,帮她对付九皇子?
“王府安插不进,人呢,也攻不破吗?”
那陌生男音慌道:“主子恕罪,府里管事是叶家奴才,差使下人全为诚王旧部,属下怕打草惊蛇,不敢轻举妄动。”
云深哼地一声,讥道:“老东西,真是老奸巨猾。”
男子屏吸不语。
又过了片刻,云深道:“也罢,先放一放,沈秋声呢,有消息吗?”
听到“沈秋声”的名字,云韶一愣,那男子道:“他按照主子吩咐行事,四皇子受伤,诚王遭疑,九皇子也受牵连,不过……”
“有话就说。”
“不过皇上并没处置,把这事压下了。”
“……”
云韶捂住嘴,不自禁后退一步。
天,她听到了什么!今天宴席上,沈秋声、叶泰、长孙钺三人比试投壶,长孙钺受伤,大家都疑是叶泰做的,但她猜到是沈秋声的手笔。那时揣测也许是太子授意,毕竟沈秋声是他的人,谁能想到,这一切的背后主使者,竟是兄长!
大哥他到底干了什么,蓄意挑起四皇子、九皇子两派党争,还将太子牵连进去,这一旦被查出来,一个扰乱朝纲就能治他死罪啊!
云韶死死咬住牙,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她心底有个可怕的猜想,结合这段日子大哥的表现,那个不安的念头越发明显。
墙外,又一个轻轻的脚步。
如果不是此刻太静,以她的耳力也许根本听不出来。接着云韶听到寒枫的声音。
“主子,刚得到消息,赐婚的事定下来了,皇帝给大小姐指的,是容倦。”
“是他?”云深似乎吃了一惊,好半响才轻轻叹了一声,“也好,毕竟他不是皇族……”
寒枫道:“主子,大事为重,我们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大小姐?”
“闭嘴!”一声闷哼,寒枫好像被踹开,然后只听云深低沉的嗓音酷厉如魔,“听着,谁敢把这事儿捅到她面前,哪怕泄露一个字,我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清楚没有?”
“……是!”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云深和寒枫他们似乎走了,云韶摸摸额头,竟出了一头冷汗。
她背过身来靠在墙上,腿脚发软,脱力似的慢慢坐倒。
刚才听到的一切太过震惊了,兄长在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且还要瞒着她。她感觉得出,这不是什么好事,要往诚王府上安插人,又蓄意挑起皇子党争,这绝不是针对老九一人那么简单。
云韶站起来跑到池边,掬起两捧冷水浇在脸上。
池水很凉,她乱麻般的心思总算理清两分。
方才寒枫还说了什么,皇帝把她指给容倦?
云韶怔了怔,望着池水中倒映的自己影子,脸蓦地热了。
这是真的吗?她、她真要嫁给容倦了?
忽然,一个脚步由远及近,如闪电般行至院中。
她惊了一跳,以为是兄长去而复返,正欲闪躲,哪知那人抢先开口道:“请问是云华郡主吗?”
云韶定了定神,望去,是一个小和尚。
这皇宫里哪会冒出和尚,自然是寒觉身边的。她点了点头,那小和尚冲她合十行礼:“阿弥陀佛,郡主,我们师傅有请。”
“你师傅?国师?”
“正是。”
云韶蹙眉,她跟寒觉一无交情二无往来,怎么突然要见她?
小和尚等了片刻看她不动,又道:“师傅说郡主凤命在身,贵不可言。”
听到这话,云韶瞬间变色:“别胡说!”
凤命在身,这话要是传出去,足够她脑袋落地了。
小和尚神色如故:“阿弥陀佛,郡主,请”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云韶咬咬嘴唇,冷笑道,“国师好手段,也罢,我就随你走一趟。”
用凤命来要挟她,这个寒觉。
云韶随那小和尚走了一段,绕过两个回廊,来到一处偏殿。
小和尚推开殿门,便合掌退下。
云韶望了望里面,有些迟疑。
“既来之,何不入。”
里面传来平静的声音,云韶握紧拳,迈开步子。她第一步踏进殿时,只觉满眼光亮,等适应之后,才看清这些光的源头是蜡烛。这处偏殿也不知是何人所有,竟在殿门墙壁四角摆满了烛火,大殿中央,寒觉背对她盘膝而卧,身前放了一只木鱼,周围亦用烛火围了一圈。
云韶感觉殿内还有股暗香,香味不浓,沁人心脾,只是她闻不惯,心口有些闷得慌。
“国师让我来做什么。”她开门见山问道。
寒觉不说话,依然维持着坐禅姿势,右手执槌,左手拿着念珠,敲一下木鱼,拨弄一颗念珠,嘴皮子飞快碰合诵念,明明没有发声,却让云韶觉得佛经之声无孔不入。
她心跳得更厉害,也闷得更慌。
“你到底让我来干什么!”
那种压抑的感觉迫使她必须出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丝真实。
寒觉这次停了拨弄念珠,却依然有节奏的敲动木鱼:“郡主的心,动了。”
哒、哒、哒。
云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好像和敲木鱼的节拍重合了。她狠狠握紧手指,指甲掐进肉里,这痛感瞬间让她从中抽离出来:“国师,你的话太深奥了,云韶听不明白。”
这话说得平静,寒觉停止了敲木鱼,慢慢转身,紫眸惊异望着她,而后露出两分欣赏。
“很好,不愧为凤命之选。”
他的大周天梵音已至圆满,很少有人能脱身。刚才听似木鱼的声音,实则是经文念力,云韶能从中摆脱,实属难能。
她不知其中奥妙,只觉内心平静不受纷扰,闻得凤命之说,登时敛容:“国师请慎言。”
寒觉微低头颅,口中诵念道:“阿弥陀佛。”
云韶汗毛倒竖,这和尚与毕方大师全然不同,诡秘莫测的让人难安。她略自屈膝:“国师若无其他事,云华告辞。”她是一刻也不想呆了,转头欲走,寒觉的声音徐徐响起。
“凤栖梧桐,潜龙在渊郡主果真不想知道吗?”
凤、龙,这两个字成功把她定在原地。怔愣片刻,云韶赫然道:“你,宴席上你说得明明不是”
“栖梧桐,潜在渊。不错,中秋宴上,小僧没有说实话。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寒觉低头诵念,抬目,紫眸愈发妖异,“郡主如今愿意留下了吗?”
云韶愣愣说不出话,心口又开始发紧了。
寒觉这和尚先前批命,特地将“凤”、“龙”二字隐了,看起来好像对她没有恶意。但是……这国师太诡密,她本能地有些畏惧。
轻轻抿唇,云韶下了决心:“国师想要说什么,不妨直言。”
寒觉嘴角上挑,配合那双奇目更显邪肆。
“阿弥陀佛,小僧并无他念,只想为郡主解一解命盘。”
云韶深吸口气:“国师请说。”
寒觉颔首道:“凤栖梧桐,潜龙在渊,珠联璧合,天下无双。这十六字小僧并无诳语,郡主凤命在身,与真龙际会,乃天命所归。依今相,紫薇星亮,可见批言正在践行。”
紫微星是帝星,他是在说自己旺了皇帝?
是哪个皇帝?端绪帝吗?不太像,因为就算端绪帝纳她入后宫,叶皇后凤位稳固,她也不可能当上皇后。那就是在说新帝了。他说得是谁,太子、长孙钰,还是长孙钺?
云韶脑子转得飞快,不发一语静静等他下文。
寒觉又道:“郡主凤命所归,本是极大的好事。不过郡主身边还有一个异数,那就是破军。”
破军?!
云韶倏地抬眼,只听寒觉如常叙道:“破军,主杀,破而后立,必先毁之。此人会将郡主的一切带离原本轨道,众叛亲离,甚至天下唾骂。他与紫薇帝星二只存一,天下动荡,黎民遭劫,一切可说因你而起。故而,你真实的命格乃祸星入命,主妨,必乱天下。”
祸星入命,主妨,必乱天下。
这几个字字字重逾千斤,云韶睁大眼睛,嘴唇颤抖不止。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批命深信不疑,仿佛冥冥之中,一切真如他所说。
破军与紫薇,会因她祸及天下,如果这是命,那……
“郡主。”
无边的惶惑中,寒觉和尚的声音就像一股清流,徐徐注入耳中,眼前霍然一清。
寒觉道:“阿弥陀佛,郡主莫急,此法未必不可解。”
云韶死死盯着他,眼神急切。
寒觉却高深莫测笑了一笑,道:“恕小僧无状,此法逆天,小僧不能轻易告知。”
云韶愣了下,唇边绽开冷笑。
好啊,绕来绕去,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她对寒觉也无先前那种琢磨不透的恐惧了,但凡是人,只要有欲望,就好。
她微微一笑:“那么国师要怎样才肯说呢?”
寒觉对她这样上道亦很满意,点了点头,又喧佛号:“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佛愿渡往。郡主天生凤命,小僧又岂敢逆天,只是途中波折丛生,若郡主能许小僧一愿,小僧愿为郡主减轻苦难。”
话说得好听,还不是拿条件换。云韶心里不屑,面上道:“国师请说。”
寒觉合掌诵念一番,道:“小僧想请郡主登位后,立我佛门为国教。”
秀眉渐蹙,云韶脸上露出恍然。
原来如此,这个寒觉野心不小!要知道现在他虽为国师,却只有寒山寺一家是皇家寺庙,民间还有尊老子道德天尊、德化天尊等各路神仙,并无统一信仰。如果她答应他,他竭力保她和那个真龙继位,日后立佛教为国教,那么全天下都是他的信徒。
教派不能立于皇权之上,这是南疆教会给的教训。
云韶虽不知道什么后位真龙会不会成真,但也明白这件事,一定不能答允。
“国师恕罪,你说得那些太过虚无缥缈,云韶不能答应。”
寒觉嘴角笑意僵在脸上。
他本以为将这些形势摆在眼前,就冲凤位云韶也一定不会拒绝。然而他不知前世她已做过皇后,虽然很短,对这些权柄利欲早已看透,所以权势无法打动她。
太过笃定的结果就是一切生变,寒觉紫眸暗沉,声音嘶哑道:“郡主想清楚了?”
云韶点头。
遥不可知的命运和眼前这个国师,她宁可选前者。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威胁。
寒觉太可怕了,与之为伍,无异与虎狼分食。
见她态度坚决,寒觉也不多说了,他闭上眼睛喧诵佛号,道:“既然郡主与佛无缘,那么,请恕小僧无礼了。郡主,请吧。”
云韶心道什么与佛无缘,分明是与你无缘。略一福身,走出殿门。
她前脚踏出,后面便听幽幽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是寒觉喑哑悠长的声音,“郡主莫要后悔。”
这是威胁,还是忠告?
云韶一时没有答案。
寒觉把她的命盘分析得彻底,又将自己野心全盘拖出,正常讲说是断不会放她离开的。不过他是国师,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应该不会那么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吧?
云韶知道今天得罪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受制于人。
“郡主,原来你在这儿,可叫我们好找。”一个小太监急匆匆道。
云韶淡淡问道:“什么事。”
小太监眼里划过一道精光,回道:“是端王爷,他正找您。”
容倦?
听到这个名字,心头徒然一松:“他在哪儿。”
云韶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想念他,很想立刻见到他。
小太监连忙引路,三屈两绕,来到一个别致的小楼阁前:“郡主,人就在里面。”他说完便退了下去,云韶手虚抬半空,本想再问两句,见状也就放弃了,拾阶而上,推开阁门。
“容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