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养心殿。
云韶跟着小太监穿过正阳门时,看到那里跪了一片大臣。正值午后,烈日当头,大臣们厚重的朝服底下汗水直淌,其中几个年纪大的眼见就要撑不住了,但却没一个退出。她眼睛眯了眯,认出其中一个好像是礼部侍郎周石海,他是长孙钰的人,看来这些大臣是替老九跟皇帝打擂台了。
“啪”得一声。
云韶刚踏进殿门,就被一盏摔在眼前的茶杯吓了一跳。
茶杯四分五裂,宫里伺候的太监齐齐一抖,没人敢上前拾缀,只听龙案上一声厉喝:“要跪就让他们跪,想跪多久跪多久,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正阳门的地板硬!”
云韶知道端绪帝正在气头儿上,一个不好就是池鱼之祸,她抿抿嘴唇,忽地扬脸细声劝道:“皇上,别和那些人计较,您的龙体要紧哪。”
震怒中的皇帝这才看见她,脸色缓了缓,却不发一语,拂袖走回龙椅。
王德海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小太监把碎瓷杯收拾了,向云韶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后,命人退下。
很快,养心殿便只剩皇帝和云韶两人。
这阵仗摆明是要密谈,云韶心里纳闷,面上不露声色,她向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脆声道:“云华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端绪帝没好气道:“什么万岁,朕看你们个个巴不得气死朕。”
这话说得严重,可细一听知是气话。
云韶弯弯嘴唇,笑着走前几步道:“皇上这话可就冤枉云华了,别人我不知道,可臣女是真心实意盼着皇上好,希望皇上长命百岁,好继续护着我呢。”
端绪帝也被这话说得破颜一笑,摆摆手道:“你这丫头,真和你哥哥一样惹人喜欢。”他拍拍扶手,“来,过来,给朕揉揉肩。”
云韶乖巧应是,心下更打起十二分警惕来应对今天这场荣宠。
她纤细的手指轻搭上肩,揉捏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
端绪帝嘴边吐出惬意的叹息:“云丫头,想不到你手艺也不错。”能得皇帝金口一赞,那真是莫大荣幸。云韶浅笑应道:“回皇上,臣女的兄长累夜研读兵书,也时常觉着腰酸肩疼,所以常让臣女替他揉肩。这份手艺,约莫是那时学来的。”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常给一人揉肩,只是那人不是兄长,是长孙钰。
端绪帝“哦”声,忽道:“你与你兄长……感情不错?”
云韶心头一突,只道:“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是很好。”
端绪帝呢喃了句“自小一起长大”,突然正直身子,冷笑两声:“手足情深,相扶相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都懂,偏偏太子不懂,老四老九也不懂。”他抄起两本奏折,“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大臣,一个二个的,平日太子好时歌功颂德,如今出了点差错,一窝蜂的要求降罪,呵,他们当朕是瞎的、聋的吗?这礼部侍郎是老九的人,兵部归魏严管,魏严又是老四的老丈人,哈,统统到朕面前来打擂台了!混账!”
端绪帝唰得把奏折全推下去,云韶一震,忙跪下身。
这些朝廷大事,岂是她一个小郡主能听的。
端绪帝见状,容色稍霁道:“你不必紧张,起来吧。”
云韶谢恩起身,心里仍绷着一根弦,又听皇帝道:“朕叫你来,是记得你跟太子有些交情,是吧?”
云韶小心应对:“回皇上,臣女与太子说过两次话。”
“说了两次话,也总比陌生人好……”皇帝沉吟,手指摩梭着翠玉扳指,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云华,朕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能去做吗?”
云韶又要福身,被他拖住,她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来,心里疑惑越来越大,皇帝究竟有什么事是满朝文武不能做,非要找她一个弱女子办的?
她轻咬贝齿,说道:“皇上待云华恩重如山,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好,好,朕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端绪帝龙目微眯,徐徐道,“朕要你去看看太子,劝他也好,哄他也罢,明日早朝,朕一定要见到他的请罪书!”
云韶一惊。
端绪帝沉声问道:“办不好?”
她忙不迭跪下身道:“臣女尽力而为!”
她没一口咬定成与不成,只说尽力,这对于听惯了漂亮话的端绪帝倍增信任。他喜欢这个实话实说的小姑娘,在满朝文武都攻讦太子、后宫嫔妃也见缝插针的时候,只有这个丫头没落井下石,她一门心思忠于他,这是个可用的孩子,可惜,是个女孩儿……
端绪帝挥挥手:“你去吧,朕会让人带你过去。”
养心殿外。
云韶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后背全湿透了,帝王心,海底针,她第一次感觉到宝座上的这位不是和颜悦色的老人,而是眨眼间决人生死的帝王。他的心思太难猜了,即便有了上一世的经验,也依然让她有种无力感。
“云华郡主。”
太监在她面前跪地行礼,云韶低头一看,讶道:“王公公?”
皇帝竟把身边的内侍总管派来带路,可见他对太子这件事是真用心。
王德海笑吟吟道:“老奴多谢郡主惦记,郡主,咱们这边请”
云韶福身回礼,这一个小动作又让帝王近侍暗暗点头。
王德海领着她走下养心殿前玉阶,穿过正阳门时,那些跪地的大臣中,已经空出几个空位。余下的面色或青或白,朝服湿透,也快到极限了。她的目光在兵部官员身上轻轻掠过,心道还以为这次对太子发难的只有长孙钰,没想到四皇子也不能免俗。
其实也不难理解,皇子那么多,位置却只有一个。
一旦坐上去,便是天下之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权势,足以打动所有人。
“张老大人!张老大人!”一个叫声突然响起,旁边侯着的小太监立马围上,将那个苍老昏迷的老臣抬到一边,在那儿,立刻有太医诊脉。云韶止不住顿步,望去,那老臣须发皓白,看模样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他此刻双目紧闭,满是褶子的老脸皱成一团,太医给他探探鼻息,面露紧张,立马招人抬下去进一步诊治。
云韶愣住了。
她不是没见过受罚的,只是这等在烈日下熬晕的老人,尚是头一回。
眼看着大臣们含泪送走,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养心殿。
日头之下,威严煌煌,可那看不见的腥风血雨已经掀起,养心殿里的那位,又能拦到什么时候呢?
出了正阳门,王德海低声道:“郡主方才见着的就当没见着,也不必起什么恻隐心肠,既然敢来,多少都有些准备,郡主切莫过于挂怀。”
云韶呆了下,才意识到他是在说刚才的老臣。
微微抿唇:“多谢王公公提点。”
王德海笑了一笑,不再多语。
东宫,死气沉沉。
数十禁军守在门前,手持长戟,面容冷肃。
王德海领着她走上去,一个样貌俊美娇若好女的男子迎上前。云韶心里一讶,是秋淮。他是羽林卫统领,皇帝的亲兵,派他来这儿看守东宫,皇帝到底还是念着太子的。
“王公公,云华郡主。”秋淮略低下颌,心中也颇疑惑云韶怎么过来了。
王德海道:“秋统领,奉皇上口谕,云华郡主要见太子,劳您放行。”
秋淮挥挥手,持戟将士立即让开。
云韶走两步忽然停下,低声道:“秋统领,数日前马场一事,多谢你了。”
秋淮没想她还记着这事儿,笑道:“郡主客气了。”
云韶轻轻点头致意,随之入内。
太子被圈在储宫,除了一日饭食,不许他和任何人接触。云韶站在宫门前,深吸口气,一走进,迎面便是一个茶杯砸来。
“滚!都给孤滚!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孤要将你们全杀了!全杀了!”
随着太子的怒喝,云韶略略偏头,那茶杯便落了空。
砰地声,摔得粉碎,云韶看着碎掉的杯子有些头疼的想,真不愧是父子,一样的爱摔杯。
又走两步,长孙铭冲内室冲出来,披头散发,高举花瓶向她砸来。
“太子殿下!是我!”
云韶立刻后退扬声道,她可不想被误伤。
长孙铭愣了下,眼里的迷惘渐渐退去,他怔怔看着她道:“云华妹妹?”
云韶松了口气,点头:“是我。”
长孙铭狐疑地又往她身后望,云韶道:“只有我一个人,太子请放心。”
长孙铭这才放下花瓶,他冲上来,满脸兴奋道:“是父皇叫你来的吗?他肯原谅我了吗?他老人家的手臂有没有事?我、我可以去见他了吗?”长孙铭知道她是皇帝面前得宠的人,派她来,多少说明父皇还没对他死心。
云韶见着他脸上时而欢喜时而担心,心想太子性子纯挚,又孝顺,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做出弑父犯上的事来?
她轻轻摇头,长孙铭脸上欢喜瞬间没了。
“父皇是让你来杀我的?”他退了两步凄然笑道。
云韶道:“皇上是让我来劝你。”
“劝?”长孙铭睁大眼。
云韶道:“皇上说,想让您上一道请罪的折子,要在明日之前。”
“请罪?请罪!”这两个字不知哪儿刺激他了,长孙铭突然高声尖叫,“我没罪,我没罪!父皇还是不信我,他还是不信我吗?”
云韶被他这疯癫样吓得退后一步,只见太子双眼发直,嘴里直念:“我没罪,为什么他不信我,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为什么?”他边说,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云韶。云韶吓了一跳,本能地要翻腕甩开他,却又想到眼前人的身份不能得罪,强忍说道,“太子,您要冷静。”
“冷静?”
“对,冷静。”云韶克制着手腕被抓的不适,“皇上对您一片爱护之心,众所皆知,即使现在有什么隔阂,但你们是父子,只要说清楚了又哪有隔夜仇。”
“父子……皇上……”长孙铭惨笑一声,松开她道,“你不懂,你不懂啊……”
这话里的悲苦塞满心腔,连云韶都受之感染,不由难过起来。
长孙铭望着殿柱愣了会儿,问道:“父皇还说了什么吗?”
云韶摇摇头。
长孙铭一顿,继而面露凄苦。他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不忍,云韶不由道:“太子”她刚出声,长孙铭蓦地抢前几步,噗通跪下。
云韶大惊,腿一弯也跟着跪下:“太子,使不得啊!您这是要折死云华!”
长孙铭不管不顾,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道:“云韶、云韶,你要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云韶心乱如麻,口中只道:“您先起来!”这要被人看见,她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长孙铭道:“不,你不答应我绝不起身!”
事已至此云韶只能胡乱应下:“好,我答应你,你先起来。”
长孙铭这才就着她的拖力站起,松开手,面上也有些赧然:“孤实在走投无路了,云华妹妹,孤只有靠你了。”
云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口中问道:“您想让云华帮你什么?”
“你跟父皇说,说孤不知道那天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怎么伤了他老人家,你让他一定要相信孤啊!”长孙铭满面恳切,眼里蓄积的泪水顷刻涌出,“孤那日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只看见有人要来行刺孤,孤才自卫,谁知道、谁知道是父皇……”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云韶却隐约听出什么。
她探前两步,压低声问:“太子,你说清楚些,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孙铭抹了把泪,这才断断续续把事情说来。
原来那天他和庄清婉吵架,吵完之后精疲力尽,有个小太监跟他说有一物可以解他烦忧,然后他服了些,人便轻飘飘的,随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无印象,只隐约记得有人拿剑来刺,他夺下反杀,结果清醒后看见父皇震怒的脸孔和血流不止的右臂,这才知道闯下大祸。
云韶抿抿嘴角:“那小太监呢,太子可还有印象?”
长孙铭眼神一闪,摇头:“东宫中那么多下人,孤怎么可能一一记得。”
他闪烁的目光没逃过云韶眼睛,她玉容微沉,拂袖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