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点头,云韶不由问道:“那里曾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又为何是禁地?而且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赐死你的婢女,哦,不对,你身边不是从来不要婢女吗?”
她问了一堆问题,容倦一个未答,只深邃看着她,片刻后,转了话题道:“那时皇后很生气,训斥一番后离开,我却因寒毒发作,昏倒在雪地,是长孙钺把我背回来,救了我一命。”
云韶这才有些理解为何一向不管朝中局势的他,会破例帮长孙钺,原来是有这段渊源在。
她沉默了下,道:“容倦,你也别自责了,这次的事情不能怪你……”
“不,我知道。”他静静看着她,聚音成线,“长孙钰身边,有我的人。”
云韶惊而瞪眼,他面上划过一抹痛怒,“然,他未禀我。”
云韶呼吸加重道:“是他、背叛了你?”
“不。”容倦垂下眼帘,字字道,“他在成全我。”
云韶听得愕然,然而男人脸上又露出那种晦暗难明的复杂。
箭中箭,这个机关构造只有惊蛰才懂,然而今日出现在演武场,说明是他在背后主使一切。先教唆老九杀了长孙钺,再让皇帝查明真相废了他,这一石二鸟,正好将两个障碍一并铲除,惊蛰恐怕就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血缘亲疏,当作棋子便罔顾生死,他做不到。
深吸口气,许是今日讲了太多的话,竟觉疲乏。
云韶瞧见他满面倦色,心知这病身初愈,连忙扶他躺下:“行了,别说了,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得先养好身子。”她令宫人端来药碗,一勺勺舀起小心伺候。
容倦淡笑了笑:“这样,倒也不错。”
“什么不错。”云韶随口问道,舀起一勺送到唇边。
容倦正要笑说得你伺候不错,蓦然间脸色一变,墨眉紧拧,接着偏过头,“哇”的一口喷出黑血。
云韶骇了一跳,忙要唤他,容倦猛抓她手,脸色变幻十分难看,他强忍着从齿缝中迸出一字温。
“温?温子和?”云韶恍悟,“我马上去叫他!”
等温子和过来,容倦已经昏迷。温子和替他把脉,云韶急道:“怎么回事,是毒没解净吗?”
“不。”温子和神情凝重,“是旧疾他与你说过没有,寒毒的事情?”
云韶一愣:“什么寒毒?”
“就是……哎呀,来不及了,你先带他回王府,对外就说身子虚弱要养病,切记,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温子和说完塞过一个小瓷瓶给她,“这里面是七星海棠和血衣果调制出的解药,半个时辰一粒,你喂他服下,之后我会找机会出宫,在此之前,别让任何人见他。”
七星海棠和血衣果……云韶怔怔握着,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文殊院,那时他也是什么病发作,然后在自己手腕上割下一道道痕迹……她摇摇头,将这些甩出脑外,依着温子和的话,立刻跟皇帝禀告说要出宫。端绪帝正伤心老四的事情,也没工夫管他们。
出了宫,一路快马加鞭,她握着容倦冰凉的手掌,心慌不已。
印象中,这个男人孤绝冷情,恣意狂妄,没什么事难得倒他,如今突然倒下,才发觉他没想象的那般无所不能。
突然,马车一停。
云韶猝不及防往前扑,好在她反应快稳住身形,不快问道:“怎么回事?”
外面一阵动静,才听到墨白匆忙的解释声:“王妃,有人拦车。”
云韶心一凛,想起温子和说过容倦病好前什么人也不能见,当下敛容道:“什么人。”
墨白尚未回应,一个熟悉的女声道:“是我!”
云韶认出这声音是云澜,顿时皱眉。
云澜大声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云韶看了眼容倦,不想将事闹大,面无表情掀开轿帘,只见云澜挡在马车前,双手横阻,一副傲慢不可一世的样子。她心下摇头,嘴上道:“云三小姐有什么事。”
云澜恨恨盯着她:“你和我爹说了什么,叫他回去不理我娘,还将她关了家祠?”
原来是为之前的事,云韶揉揉额际:“我没说什么,如果是为这件事,云三小姐还是请回吧。”她不想多语,转身欲回车中,云澜大喊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和端王爷的事,迁怒我娘对不对?”
云韶闭了闭眼,心里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蹭得窜上。
这平南侯府的人,一个个都疯了吗?
横眉,冷声:“云澜,这是大街上,你要发疯回府去发,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云澜一呆,没想到她会突然骂人,瞪眼道:“你说谁丢人现眼!云韶,别以为你是端王府的人了就可以不认侯府,是我娘从小把你养大,一口水一口饭,如今你恩将仇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白眼狼!汐儿说得没错,你就是那心机深沉的毒蝎子,端王娶你真是天大的不幸!”
“云三小姐!请慎言!”
墨白先前一直碍着她是云韶的庶妹强忍火气,但现在话头都扯到王爷身上,不由呵斥。
云澜蔑他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我是你们王妃的妹妹,平南侯的三女,就你,端王府的一条狗,也配在我面前嚷嚷。”
墨白目光一寒,这么多年,从没人敢骂他是狗的!
“墨白。”云韶突然道,“给她一耳光。”
“是。”
声落,男子动手,啪得一巴掌扇落脸上。
墨白没有留情,一耳光直接将人打翻在地,云澜被打懵了,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尖叫:“你、你敢打我?”
云韶身子微倾,右手托在下颚上淡淡看她:“这一巴掌是叫你记着,王府的人,不是你能骂的。”
“你!”云澜捂着左脸,突然发疯似的冲上来。
墨白欲要拦下,云韶给了个眼神示意退开。
就在云澜冲到马车前,伸手要抓她的时候,云韶手一抖,“啪”得一鞭抽中云澜手背。
她没留力,登时一道血痕在两只手背上浮起。
云澜痛得哇哇大叫,云韶扬起鞭梢指着她:“滚。”
鼻涕眼泪一起淌下来,云澜看着模糊视野中傲立车头的女子,只觉她和记忆中怯懦庸碌的模样判若两人。那锐利目光锋寒得很,云澜生怕鞭子再落身上,忙不迭转身。
“站住!”
云澜僵硬回过头,但听她脆声道:“还有一件事,容倦是我的人,别再肖想他!”
墨白望着那道跑远的身影,心里直喊王妃威武。
周围好事者指指点点,云韶看也不看径入车中,车马起驾,她揉着眉心倍觉疲惫,瞅着昏睡不醒的男人,突然心思一动,唤道:“来人,把今天的事转告平南侯,告诉他,再有下次本公主就请皇上做主了。”
“是。”
端王府,云华园。
这是他们新婚时的园子,如今成了寝居。
云韶守在床边,将温子和给她的药倒出一粒喂容倦服下。
依然没有好转,她感觉男人的手还是那么凉,就像在冰窟里冻过似的,加了三层厚被,仍无起色。云韶不通医理,只能干着急,好在第二天温子和守约来了,他头戴兜帽脸罩黑纱,穿着十分隐蔽。云韶见之疑惑,温子和苦笑解释:“宫里风声紧,混出来的。”
云韶没有多问,这段时间为四皇子的伤,端绪帝广邀天下名医,太医院人满为患,温子和又是主治官,确实很多双眼睛盯着。
二人话不多说,诊断过后,温子和道:“还好,没恶化。是我大意了,这桫椤毒与菩提香有相似处,皆能勾起他的寒毒。”
云韶沉默片刻,问:“那要如何医治?”
温子和有些意外她居然没问寒毒来源,但也松口气,道:“这个有些困难,本来我调制出的解药已经解了他五分毒,这次意外引发,毒性流走全身,要彻底化解还需要一味药。可是……”
“可是什么,温先生不妨直说。”
温子和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头道:“可是这味药早已绝迹江湖,而且,唯一有的地方,又与世隔绝不准外人进入。”见云韶困惑的盯着他,他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南疆王妃听过没有?”
南疆?云韶面色一凝。
怎么可能没听过,这地方与世隔绝,十分排斥外人,大祭司是最高统领,集神权与王权于一身,前朝皇帝几次征战无功而返,直到端绪帝封他们为王,这才平息了战乱。还记得上次中秋宴,长孙钺、长孙钰他们为抢一件礼物给端绪帝,就是那只虎皮鹦鹉,便出自南疆。
云韶把玩着手中瓷瓶,喃喃道:“我若无记错,那七星海棠……也是来自南疆吧。”
温子和有些惊讶她的好记性,肯定道:“不错,七星海棠由大祭司亲自培育,百年难得一株,前次我拿了它与血衣果并用,研制出压制寒毒的解药,药效十分神奇,这一次……”他顿了顿,“需要一株曼陀罗。”
“曼陀罗?”云韶呆了下,“那不是有毒吗?”
她记得前世在宫闱秘卷中看过,七星海棠、曼陀罗这些都是绝顶毒药,见血封喉,从无可解,为何温子和给容倦治病,用得都是这么些剧毒的药物?
温子和这回真惊了:“你居然知道曼陀罗?”
云韶掩饰性干咳道:“曾在古籍上看过,温先生,您需要这曼陀罗做什么。”
“既然王妃知道,那在下也不隐瞒,容倦的寒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属于先天之疾,若要解之,必用猛药,唯有曼陀罗、七星海棠这等剧毒烈物,才能将之抽丝拔除。哎,可惜别说曼陀罗了,就这株七星海棠我们都多方打听,才知道养在苗疆。那个地方……”温子和犹豫看她眼,又望望床榻上的容倦,下了决心,“那地方太凶险了,他先后派过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后来京城局势日渐紧张,派不出人,才将此事耽搁了。”
云韶听了心中默想,他说派了十几个人去,那十几个人想必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可见南疆之凶险。但这件事毕竟关乎性命,他却为了帝位连命都不可以不要……
心头沉甸甸的,云韶看着容倦,一时只觉那张清隽容颜下隐藏了许多事,而她所能看到的,仅是冰山一角。
“如果没有曼陀罗,他就醒不过来,是吗?”
“这倒不一定,只是醒得晚些吧。”温子和道,“但能找到曼陀罗,一次根除,不是更好吗?”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云韶,这株七星海棠据说就是她从江家人手里拍下的,说不定这个公主娘娘神通广大,也能找到曼陀罗呢?
云韶抿着嘴唇,沉默许久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温先生相告。”
“咳,没什么。”温子和道,“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最近宫里局面紧,你们也要多小心。”
“嗯,我送温先生。”
“不必了,你照顾他吧。”
温子和走后,云韶坐在塌边,凝视病榻上安然沉睡的人,心里有很多疑问。
寒毒、容妃、长孙钺、帝位……这个人瞒了她不少东西,可她没问温子和,也没问其他人,就是想等他醒来,亲口告诉她。
曼陀罗,曼陀罗……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她霍然起身:“青荷,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王府门前,云韶登上马车,青荷犹豫道:“小姐,真的不需要奴婢跟您一起吗?”
云韶摇摇头,转脸看向墨白道:“墨管家,云华园内不许任何人进出,你亲自在门口看着王爷,记住了吗?”
墨白躬身应是。
马车远去,墨白转头问青荷:“王妃这是去哪里?”
青荷道:“奴婢不知,只听说……好像是醉仙酒楼。”
醉仙酒楼?
墨白眼神闪烁,回了府。
醉仙酒楼。
吴仁见到云韶的时候,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云姑娘……哦不对,应该称作王妃娘娘了。”
云韶面色淡然道:“军师不必客气,盟主呢,我要见他。”
吴仁一愣,手握成拳头凑在嘴边咳道:“这个,王妃说得什么意思,吴某有些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