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云深是例外,他冷笑一声,合上身后大门。
毕方大师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睁开细目。
他的眼睛已显老态,皱纹密密麻麻布在四周,可这一望来,眼内似有星辰大海,波澜壮阔,充满了丰富睿智的光芒。云深微怔,停了步,毕方大师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施主何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他说道回头是岸时,仿佛有魔力般,竟能瞬间平息他的杀心。
云深拧了眉,手指分分握紧袖中:“老和尚,你玩的什么花样!”
毕方大师一愣,老眼中掠过一分黯然。
还是不行,即使加注了梵音佛法,也只阻了一刻。如今看来,破军星象已成,天命加持,已非人力能改。
毕方大师又念了句佛号,微微摇头:“小皇子,前朝已覆,尽归尘土,你如此执念,焉知福祸。”
云深听他那句“小皇子”时瞳孔骤缩,手指几乎按上利刃,然而又随着他的劝诫化作一声冷笑。
他勾勾嘴角,残忍嗜血的杀意渐露端倪:“老和尚,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
毕方大师闭目道:“阿弥陀佛,施主与令妹初次前来,老衲便已看出你二人贵不可言。然则星宿相逢,两宫对冲,你二人纠缠极深,相生相克,老衲好意提点令妹,便盼她能改你之命,助你回归正途。哪知天命难逆,破军七杀之相,终究已成。”
“呵,你是说你在韶儿手上写的凤字?”云深不以为然。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却隐而不语。
毕方大师神色凝重,云深嗤笑一声,道:“她何须一个凤位,待我事成,她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我会给她无上的风光,何必做皇后,还要看皇帝脸色。”
毕方大师长叹一声,云深道:“老和尚,你徒弟被我杀了,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赶紧说吧。”
原来他答应端绪帝来此,根本不是为求毕方大师原谅,而是为了杀他。
毕方似乎早有预料,摇头叹道:“施主所造杀孽,何止千万,老衲一条命,又何足道哉。只是小皇子,你一心复国,又可曾想过你的母妹,是否愿意。”
顷刻间,云深面色剧变:“老和尚,别跟我提她们!”他声音低沉而嘶哑,“若非狗皇帝他爹,我母亲不会颠沛流离,吃尽苦头,还被迫嫁给云天峥那个废物。我与小妹也不会在平南侯府长大,自小看尽脸色,受尽刁难。这些都是狗皇帝一家造成的!他爹运气好,死得早,父债子还,这笔账我当然找他算。”
他说起云天峥这个生父,毫无半点感情,说到狗皇帝时,青筋毕露,眼底恨意浓烈炽热,连毕方这种与世隔绝的人都感到惊心。
就在这时,他的眼睛里旋开淡淡的金色光芒,那并非是梦,金辉流转,帝王之势显露无疑。
毕方大师再度叹了口气。
黄金瞳,前朝皇室的象征。
这位小皇子卧薪尝胆十几年,听说深的端绪帝喜爱,看他模样,应该早就知道自己身世,却能在仇人面前不露声色讨其欢心,这份忍耐、这份定力,怎不叫人惊叹,又怎不叫人惋惜?
“上天有好生之德,小皇子,你本可建不世奇功,何苦走那血海杀途,万劫不复?”这算是他最后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诫,可只换得一声冷嗤。
“万劫不复又如何?”
云深双目雪亮,金辉流转,仿佛有帝王之势加附其身。
“天拦我,我杀天。”
“地阻我,我平地。”
“神佛逆我屠神佛。”
“鬼魔欺我戮鬼魔。”
“试问天地间,谁敢妨我?!”
字字狂妄,蔑视天地,连老和尚都惊得合不拢嘴。
“时辰到了,”云深抬起眼目,唇边冷笑锋利如刀,“我送你上路”
翌日,寒山寺传出惊天血案。
前大夏国师、毕方禅师殒命,尸首分离,悬于庙外。
端绪帝闻之大怒,直命三千羽林卫抓捕云深,投入大理寺死牢,三日后审讯。
这件事在朝野掀起大波,云深作为西山大营主帅、皇帝最宠爱的臣子,竟在两日内接连杀了两位国师,有义愤填膺者上书,要求处以极刑,被端绪帝驳回。作为云深的亲父,平南侯以教子无方的名义自请辞爵,端绪帝非但没允,还给他加俸一成,弄得这位老臣满面泪痕,感动得连说誓死效忠。
这时,有人提出质疑,云深为何狂性大发连杀两人。
有人联系到云韶身上,说就在寒觉死的当天,武安公主也出了事。武安公主是谁啊,云深的嫡亲妹子,于是大家自然而然的把二者联系起来,说是寒觉国师让武安公主毁容,于是云深一怒为小妹,杀了他不说,还把他师父毕方禅师也杀了。
但二人究竟起了什么冲突,云韶为何毁了容貌,众说纷纭。
“公子,事情就是这样。”墨白垂首侍立,默默将打探来的消息禀告主子。他说完悄悄望了下宫内,王妃还在里面躺着,这两天为了照顾她,公子寸步不离,不过眼下她兄长闯下这样大的祸事,该如何收场……
容倦摩挲手指上带着的碧玉扳指,神色不定:“三日后审讯?”
墨白收了心神,忙道:“是,大理寺、刑部、廷尉衙门三堂会审,公堂设在刑部。”
“呵,”似讥笑了声,墨白清楚看见公子眼中的不屑,接着又听他问道,“其他动静呢。”
“九皇子义愤填膺,联合许多官员要求极刑,被皇上驳回。至于朝外,寒山寺的弟子聚到宫门外静坐,各地僧侣游行,纷纷要求处死云深,这件事影响很大,听说今儿个还惊动了太后。太后一心礼佛,听闻这事据说气至昏厥,皇上在坤宁宫守了一上午,恐怕那边也会施压。”
容倦眸子闪了闪。
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连杀两位国师,罪当凌迟,然而他非要定在三日后会审,难不成还要护他?
“公子,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妃?”墨白迟疑问道。
在他看来云深的死是板上钉钉,云韶和他感情很深,应该尽早去见最后一面……
然而容倦摇头道:“不,一字也别说。”
如今局面尚且不明,何况云韶脸伤那么重,他不想她担心。
一晃三日,审讯云深那天,据说各地僧人能赶来的都赶来了,满京城的秃飘儿,太阳底下皆可反光。刑部门口围堵得人山人海,大家都想看看这个胆敢杀害国师的狂徒会有什么下场。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云深穿着白色囚服,面容宁定,丝毫没有受过刑的样子。
他漫不经意的走着,手脚上镣铐撞击,发出脆响,然而本人毫无所谓,似乎即将赶赴的不是公堂而是酒宴。冷峻的脸容,嘴角轻勾,听到有人怒骂,他寻声瞧去,随后咧开牙口森冷一笑,那如毒蛇般的阴毒直叫人背脊发凉,情不自禁的往后退。
“太……太嚣张了!”有个读书人气得目瞪口呆,可没人响应他,因为都被震住了。
云深走到堂上。
负责审讯的刑部尚书王程,是王氏的父亲,严格说起来还是云深的外公。他本该避嫌,但端绪帝不知为何钦点他来审理此案。王程深吸口气,看看左右两边的大理寺、廷尉衙门官员,开口道:“咱们这就开始吧?”
那二人唯他马首是瞻,点头附和。
王程举起惊堂木一拍:“大胆人犯,还不跪下!”
云深站在公堂上,身形笔直宛如刀枪,左右侍卫看他纹丝不动,立刻按住肩膀,踹他膝窝。
然而这人不知是什么做的,连踹两下皆无反应。
云深斜睨眼堂上:“你们刑部的人,都是这种废物?”
王程额角一抽,一股怒火从胸膛窜起:“放肆!”他身为刑部尚书,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没见过,但那些一到公堂服服帖帖,哪个像他这样桀骜。
那两个侍卫又猛踹两下,终于人踉跄了下。
可还是没跪下去,云深稍稍抬眼,斜睨上去:“第四下。”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在座官员心头一寒。大理寺的想起什么,拽住王程好言安抚:“王大人,算了算了,皇上是让咱们来审案的,他有军功在身,不跪就不跪吧。”边说,便压低声道,“这位云主帅手底下是些狠角,今日开罪狠了,万一他们不要命起来,咱们犯不着啊。”
他比较聪明,知道云深那数数是指侍卫踹他的次数。
这个人手底下的兵个个如狼似虎穷凶极恶,他早有耳闻,因此不愿得罪。
王程掂量两下,也道:“罢了,放开他。”
于是刑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云深就这么成了第一个站着受审的犯人。
此消息一出,外间哗然。
公堂外一个白衣少年目睹一切,快步来到一辆青布马车前,详细将堂上发生的一切说了,马车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喟叹。
“云深,必死。”
温子和惊讶地看向好友:“不会吧?皇上派王大人来审他,难道不是想宽纵?而且我听说好多人要求处极刑,都被他驳回来了呢!”
容倦微微摇头,不知想到什么,眸色略深:“我们这位皇帝,历来先礼后兵,他表现的越是恭谨,随后风暴越是猛烈……云深活不成了,走吧。”他直接吩咐马车开拔,温子和还想听个结果,也只得随他回宫。
东林宫。
容倦走到宫门口刻意放轻了脚步,他以为云韶没醒,哪知里面传来声音。
“回来了?”
他微一迟疑,迈步而入。
云韶醒了,正靠在软垫上看话本,见他进来,抬眼问道:“去哪儿了?”
这几日的修养,她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但不能多说,要不然牵扯伤处又会疼。
容倦眸中闪过犹豫,终究没把这事告诉她。
“没去哪儿,随意走走。”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碰了碰厚纱:“还疼吗?”
云韶轻轻摇头,她咬了下唇,接着对那些伺候的宫人道:“你们,下去。”
“是。”宫人们依次退下。
云韶抓了抓他衣袖,小脑袋低垂着,轻声道:“我知道……你去哪儿了。”
心神大震,某个瞬间容倦就要暴怒惊起,喝问是谁告诉她的!
但他到底忍下来了,心里转过很多念头,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然而那个轻细的声音钻进耳里:“你想知道……那天的事……可以问我……”
容倦愣住了,旋即领悟她说得不是云深,是那日养心殿她自毁容貌,大起大落,一颗心总算跌回腔里。
“嗯,你说。”他静静平视她,抬手捋起两缕垂落的鬓发。
云韶抿着唇,自稍微好些了她就在想该怎么开口,但真到要说得时候,又不知道怎么说。她敢肯定,端绪帝肯定没让这件事外传,当时在场的几个人,长孙钰不会说、寒觉更不会,那么如果自己也不说,就谁都不知道真相了。别人她不在乎,可容倦不一样,她不想瞒着他。
“那天……其实……”
她说得很慢,因为右脸的划伤,稍微说得多些就会觉着疼。好在容倦有耐心,她也有时间,就这么断断续续讲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情况说清。
容倦听完,手已经紧握成拳,指尖陷进掌心,却不觉得疼,眼里心里全是这个丫头,这个又笨、又蠢、又不知所谓的丫头,在他心湖激起巨大波澜。
“是因为我?”他嗓音嘶哑,里面的情绪复杂得听不出来。
云韶搅着手,有点不敢去看他。事实上动手那刻什么也来不及想,她只知道不能做包袱、不能连累他。但此刻被问起,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感觉双手被一双大掌包裹,暖暖的温度贴着肌肤传过来。
抬头,男人一声不响的搂过她,鼻尖重重撞上胸膛,她刚喊了一个痛字,就听头顶上方一个极冷的声音:“胡闹。”如果她此时能看见,就能发现容倦的眼睛幽寂若死,里面的光全熄了,只剩一小团烈焰烧灼着,愈来愈旺,似有毁灭天地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