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到了奈何桥前,就只有两种选择。
喝下孟婆汤,忘记生前事,不管你来生做是人还是做猪做狗,都要踏进那轮回往生,一切记忆从新来过。
或者是不想忘记这一世的那人那事、恩怨情仇,拒绝喝下孟婆汤,那么就只有跳进忘川河,等着你所想的那人某日来到这桥前,和你作出同样的选择。
也或许他或她已经喝下了孟婆汤,不记当年的厮守与誓言,就算走过奈何桥时听到了你在涛涛大河中的呼喊思念,却只能落得个参商不相见的结局。
待千年之后,便可获得特许,带着那份记忆往生,寻找当年那人再续前缘。
但这千年之中,还要受得住湍流如瀑的河水,经得起无数冤魂的哀嚎和撕扯,以及漫长岁月的侵蚀。在这个过程中,无数魂魄的意识泯灭,三魂六魄撕裂,融进了河水当中,真正能等候千年的又有几人?
孟婆在桥边熬汤的时间早已算不清年月,痴男怨女见的多了,自然心中了然。每逢此事,多数时候也只是叹息一声何苦来哉,便招呼旁边的鬼差将这些男男女女送往忘川河中。
但方戟是真的冤枉啊!
虽然他同样不打算喝孟婆汤,但也不是啥要以跳河鉴证自己情比金坚的痴男怨女啊。
两个鬼差架着方戟来到了河边,之前离得稍远点还没觉得什么,这一靠近忘川河才感受到河水腥风扑鼻,就跟屠宰场里的下水道似的。
方戟一看事态不妙,再不说点啥可就来不及了,赶紧挣扎着解释道:“两位大哥先等会儿!我不是来跳河的啊!我……呜……!”
鬼差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从腰后掏出个布团就塞进了他的嘴里。这俩鬼差常年往河里扔鬼,像这种反悔的见得多了,早就有所准备。
眼瞅着离忘川河越来越近,方戟嘴里说不了话,心里更是苦不堪言,他回过头呜呜啦啦的乱叫一气,期望孟婆能有所觉。
这一回头不要紧,只见青石路上两团灰雾疾驰而来,灰雾裹着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正是寻鬼至此的黑白无常二人,他们几乎同时喊道:
“必须死!”
“且慢!”
拖着方戟的两个鬼差闻言身形一顿,回头望去,便听见那白无常又喊道:“二位小兄弟所挟之鬼可是名为方戟?”
黑无常:“必须死!”
俩鬼差瞅瞅鼓着嘴的方戟,满脸嫌弃的问道:“你叫这破名字?”
方戟转了转眼珠,心想难道是自己要还阳的事被黑白无常知道了,坏了阴曹地府的规矩所以要抓他?
思来想去,他也没觉得这俩鬼差头子是来招安自己当鬼差的,其实这还是因为黑白无常在阳间传说中地位实在太高,就算地府真要扩招,也用不着这俩个大佬亲自前来。但不管怎么说,落到这二人手里准没啥好事,更没有再回到阳间的可能。
方戟看着翻腾奔涌的血红色河水,皱起眉头,眼神坚定起来,似乎是做了某个决定,他抬起头冲架着自己的鬼差点一下,鬼差便对黑白无常说道:“二位无常大人,正是此人。”
白无常满意得点了点头,说道:“好好好,你们先将他放下,让我问两句话。”
黑无常似乎心情也不错,举了举黑番,高喊了一声必须死。
两个鬼差应了一声,便放开了方戟,黑白无常驱散了灰雾,走了过来。然而下一刻,令他们措手不及的事情就发生了。
只见方戟刚摆脱了鬼差的束缚,就一个箭步向前,噌的一下跳进了忘川河里!湍急的水流连个水花都没冒,就淹没了方戟的身影。
两个鬼差愣在了当场,在这桥头当差这么长时间,就算决心再大的鬼魂,在这忘川河边也会有犹豫,多数还是要靠两人来上一脚,像这样自己主动往下跳,还跳出了些利落决绝意味的倒是头一次见。
“是条汉子。”其中一个鬼差一脸敬佩的赞叹道。
“牛逼。”另一个鬼差还竖起了大拇指。
“必须死!”
黑无常一声怒吼,跑到河边一顿猛捞,结果连条毛都没捞到,气的他抄起黑番就开始揍旁边两个正感叹的鬼差。
白无常也恼怒非常,捶胸顿足,恨不得加入黑无常一起暴打那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鳖孙。
…………
东子擦了把汗,方戟尸体肚子上的伤口已经被他缝好,缝合的近乎完美,他提前准备的同型号血液也正在输进方戟的体内。
三柱香烧了大半,按理说此时只要等方戟的魂魄从阴间回来,一切便可大功告成。
然而鸡仔却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把手指探到方戟的鼻孔处,疑惑道:“怎么气息这么弱?”
说着,他扒开方戟的眼皮看了看,又上手检查了几处地方,然后表情紧张的回头对黑狗说道:“狗叔,他那口气好像没了。”
鸡仔说的这口气,世间对它的各种释义不尽相同,道家称之为先天一气,或先天一炁、元始祖炁,指的是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的原始之炁,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基本元素。民间也流传的各种相关传说,有的说是人死之前的最后一口气,也有的说是人出生时携带的第一口气。
不管世间的说法有多少种,总而言之,这口气就是生之根本,没了他方戟是断无再活过来的可能,即使侥幸还魂入体,也只能像借尸还魂那样生成的、如同僵尸的活死人一般。
而鸡仔判断可以救活方戟的原因,除了他本身体质特殊,魂魄刚离体就有意识,可以拼着时间去阴曹地府搏一搏,另一个就是在检查尸体时,他发现这口气还完整的留在被冻住的尸体内。
黑狗自然明白鸡仔说的气指的是什么,他知道这事完全是属于实实在在的意外,也没如何恼火,只是走到这一步又出了问题,实在是让人心烦。
他的鼻孔喷出两条烟柱,眯着眼对鸡仔说道:“你确定?”
鸡仔闻言便在方戟身上的几处穴位按了按,又伸手探了探脉搏,说道:“准确的说不是没了,而是非常微弱,这么下去迟早要全部散尽。”
黑狗看着方戟的尸体,脸颊两侧的咬合肌鼓了一下,他眉头皱的很深,好像是在极力思考着什么。
“我听家里人说起过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东子突然说插话道。“而且还有两种。”
黑狗夹着烟的手指紧了紧,看向东子,示意他继续。
只听东子说道:“第一个是寻找一方山水灵秀无人涉足的福地,纳自然太和之气入体,使之归本反元,闭关静修,大概十几年能差不多恢复。”
黑狗听了这话,不耐烦的撇了下嘴,东子看他的反应,赶紧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这种办法现在当然是不可行的,但还有第二种办法,就是找一个先天通鬼神、知性命,且神魂蓬勃至强的人,分出自己的气来续上这口气。”
黑狗眉头似乎松了一点,他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说道:“这样的人我还真认识一个。”
“啥!?”鸡仔和东子异口同声的惊叹道,两人吃惊的看着黑狗,要知道这种人比熊猫可稀有多了,就像是玄幻小说中的那啥先天道种,可不仅仅是万中无一这么简单。
“就是这人不太好请。”黑狗说道:“我试试吧。”
他掏出手机,没有丝毫犹豫的拨通了一个电话。
…………
“是你吗?是你来了吗?……”
“你怎么还没有来?你不要我了吗?你忘了我吗?……”
“该死!……全都该死!……”
“救命啊!我不想死!……”
方戟听见无数像这样哀怨的声音,跳进了忘川河中他才发现,这可不只是跳进臭水沟洗个澡的事。
河水冲刷过他的灵魂,仿佛是无数锯齿正在撕下他的血肉,河水中的冤魂还在不停的将他拖进河底,尤其是那些叠加在一起的无数哀嚎声不停的钻进耳朵里,弄得他直想敲碎自己的脑壳。
但他仍然清醒,而且必须要清醒,因为只要精神上稍微大意,他就会彻底被这哀怨与不甘淹没,变成河中无数冤魂的一员。
他努力的晃动手脚,试着赶走正不断扯着他的鬼魂,却发现同为魂魄,自己却没办法碰到他们。
很快方戟放弃了这种做法,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但还好自己是已经死透了的鬼魂,不用担心在窒息而亡。
在猩红的河水中,方戟的视野也是血红一片,根本不知道被河水冲出了多远。
他在河底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什么借力的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摸到两根棒状物体,来不及分辨这到底是什么,方戟两手各自握紧一根棒子,抵住河床,一边被河水冲着向前,一边向着与水流垂直的方向移动着,像是绝壁的登山者那样艰难前行。
受到激流的影响,每一次的移动动作都不会太大,但无数次机械般的重复,终于让他触到了岸边。
方戟把两根棒子狠狠插在河岸的泥土中,把自己从河水里拔了出来。他躺在岸上,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快要散架了,明明已经死透了,此时竟然还有了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而现在,方戟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鸡仔要让他淋上忘川河水。
原来忘川河里不是只有冤魂,其中还流淌着的对‘生’的特殊情感。
那种对人间烟火的想念,和对仓促死亡的不甘,终于回到了方戟的灵魂中,他此刻在死亡之后,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想要重新拥有那些所触所感所觉,他像要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他想活!
这种温暖而又奇妙的感觉正在逐渐蔓延到全身,让方戟很想大笑两声。
但刚刚摆脱忘川河水的泥泞感,浑身上下又湿又臭,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方戟想起了狗叔说过的话,或许是因为魂魄够硬,自己才能不受冤魂和激流的影响,生生从忘川河里爬了出来,而那些早已支离破碎的冤魂,只能永远沉沦在河水当中随波逐流。
他踉跄的站起身,把布团从嘴里抠出来,然后看了看手里的棒子,才发现这似乎是人的大腿骨。
方戟赶紧把这玩意丢出去,不忘把双手在地上蹭俩下。
按照鸡仔的交代,淋过河水后原路返回就行,但现在问题是,他连黄泉路都找不到在哪。
荷包里的香灰已经接近全满,只能先试探着朝大致的的方向走走看了。
方戟看了看四周,但他的眼中还罩着一层浓郁的血红色,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糊了一层血浆,只看到一侧的远方有一大片黑乎乎的影子,和离自己不远处的岸边立着的一块大石头。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试着把眼眶里的忘川河水挤出去,这样视野才稍微清晰了一点,原来远处的那片黑影是酆都城,而河边的石头是一只正在翘着腿撒尿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