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杂物房,离禅房的木门仅丈余之遥。
李桓若再晚来片刻……
只消片刻,薛绥就能安全回屋了。
可此刻,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李桓的皂靴踏碎水洼的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近……
李肇低头看薛绥,目光幽冷。
雨水沿着破旧窗棂蜿蜒而下,在李肇的玄色锦袍上浸出深色的水痕。
薛绥后背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湿透的衣衫,能清晰数出彼此错乱的心跳……
“平安……”
一声低唤,李桓突然停下。
两人交缠的呼吸,骤然一顿。
只要李桓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多看两眼,就能发现藏在里面的他们……
到时候,一切都会暴露在天光下,再无转圜。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筹谋,都会功亏一篑。
不!
薛绥呼吸一紧,望向李肇,摆摆头。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
她得赶在李桓的前面,回到禅房。
“你替我引开他。”薛绥凑近李肇,用微弱的气音暗示。
李肇微微挑起眉梢,眼眸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双臂一紧,也摇了摇头。
“他已起疑心,只怕会适得其反。”
二人眼神交流。
薛绥竟全然懂得他的意思,朝头顶一望。
这里用来堆积杂物,除了狭窄,还因为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没有来得及修补。
“没有别的办法了……”
薛绥坚定地点点头,用力捏一下李肇的胳膊,而后转身,面朝向他,借势往上攀爬……
李肇喉间忽涌起一股腥甜,与她靠近的肌肤如有烙铁在灼烧——
该死的情丝蛊!
这阴毒之物最忌动情,偏生怀中人那一头青丝羽扇般扫过颈侧,竟比醇美的佳酿更为诱人……
李肇僵硬地收紧了怀抱。
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日,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藏在这杂物堆里,作贼似的躲避……
更没有想到,这女子只是不经意贴近,甚至没有故意撩拨他,也能勾起他全部的渴望……
“安分点……”
李肇右膝微沉,左掌托住她足底,将薛绥的腿抬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孤托你上去。”
从杂物堆翻上屋顶,可以潜入禅房。
“好。”薛绥毫不犹豫地应。
衣料摩擦,杂物间的旧木箱和竹编筐发出吱呀怪响。
李肇整个身体在绷紧的心弦里,迸发出一种难耐的痒意……浑身的筋骨,好似都在她温热躯体的摩擦中,酥了,麻了。
薛绥速度很慢,眼看就要成功翻上屋顶。
千钧一发,原本已经走过去的李桓,突然停步,折返回来。
“谁在那里?”李桓喝问。
檐角的栖鸟,吓得展翅而起——
薛绥重心不稳,踉跄着跌入李肇的怀里,额头撞在他的肩膀,发出一声闷响。
“嘘——”李肇的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僵硬的脖颈,“别慌。”
“出来!”
外头传来李桓推门的声响。
薛绥只觉天地倒转,下一刻已被李肇笼罩在堆满杂物的暗影里。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男子温热的指尖掐在她腰间,像是怕她出声,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
寂静中……
雨声仿若催命的鼓点。
李桓并没有离开,又推了两下,稍稍用力。
“谁在里面,出来!”
二人齐齐屏住呼吸。
木门破旧,薛绥从缝隙望出去,只见李桓的皂靴就停在门前,袍角还在滴水。
紧绷的神经,仿若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四周一片死寂。
雨幕中的回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
一个小沙弥上前,双手合十。
“平安夫人的禅房在前面那间,王爷……”
他没有说完的话,被李桓抬手阻止。
“小师父,这屋子是何人居住?”
“回王爷,无人居住,这间屋子窄小破败,年久失修,一直用来堆放寺里的杂物,堆得有些满……”小沙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个杂物间看来……
薛绥后背抵在潮湿的墙上,前胸贴近李肇滚烫的胸腔,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撞碎肋骨。
她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的时刻,却都没有此刻来得惊心动魄。
李桓生性多疑,只怕很难让他信服。
“是吗?!”
李桓声音浅淡。
“搜……”
“是!”侍卫应声。
光影摇曳不定。
一门之隔,男子身上的锦袍与藕荷色裙裾绞缠在一起,仿佛一个暧昧的旋涡,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雨势越发密集,遮掩了杂物间里凌乱的喘息。
薛绥清晰感受到李肇胸腔的震动,方才翻墙时刮破的袖子里,露出半截小臂,此刻正被男子滚烫的手掌紧箍着,压在青砖上,粗粝的砖纹磨得她生疼。
一种无声的煎熬,混合着情丝蛊隐隐的灼烧,将二人笼罩在这危机四伏的大网之中,滚烫、难耐,密不透风,如同亘古般漫长……
撞门声越来越响。
李肇抵着门,一只手托住薛绥的腰。
“平安……”
他没有喊出声,薛绥却清晰地从他的嘴里看出自己的名字。
薛绥反手掐住他虎口,目光坚毅的看着他,点点头。
大不了鱼死网破。
对她来说,只是复仇的路更曲折一点……
但对李肇,影响却是致命的。
他的御极之路,兴许会就此断送。
薛绥以为李肇会担心被发现的后果,不料李肇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只手用力揽住她的腰,朝她摇了摇头,缓缓凑过来,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轻声呢喃。
“你无惧,孤亦无惧。”
他黑眸里散发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然,好似一个披挂上阵的将军,铠甲在肩,势共存亡……
薛绥与他四目相对,被那深如沉渊的目光所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呼吸也急促起来。
“殿下……”
“信我。”尾音消融在男子凉薄的唇齿间,李肇对她莞尔一笑,一抹温柔从那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
情溢于心。
薛绥抬起手臂,想要阻止——
李肇却很是坚决,面色凝重地触上那陈旧的门闩,下一刻就要拉开……
砰!隔壁禅房的门被人先打开了。
文嘉略带诧异的脸,露了出来,惊讶地道:
“皇兄,你在那里做什么?”
李桓皱眉:“是你?”
文嘉疑惑地眨了眨眼:“皇兄以为是谁?”
李桓慢慢朝禅房走过来,“平安呢?”
文嘉被他冷冷的眼神,刺得打个哆嗦,“平安夫人在里屋抄经呢。”
“哦?”李桓显然不信。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怎么会?”文嘉双臂横在禅房门口,强作镇定,一心拖住他,“平安抄经时突然腹痛,正在更衣……女子闺阁间的事,有诸多避讳,皇兄不如稍候片刻?”
说罢,她又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傅大夫怎么样了?可当真有西兹细作混入寺中?”
李桓盯着她,重重哼了一声。
三番五次阻挠,定有暗鬼。
文嘉越是不让他进去,他越是迫不及待。
“让开!”李桓声色俱厉。
文嘉盯着他,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皇兄……”抽噎一声,文嘉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抱住李桓,“你如此猜忌试探,对我就没有半分兄妹情分吗?你就这么不信我?”
李桓浑身一僵。
文嘉从小跟他不太亲热,兄妹间连话都很少说,何况如此亲近的拥抱?
文嘉反常的举止,更是让李桓心里的疑惑攀升到了极点。
他急欲挣脱,奈何文嘉就似疯魔了一般,紧紧束缚着他,全然不顾男女大防,让他一时手足无措,扳扯不开。
好半晌,李桓终是忍无可忍,解开文嘉的手,将人丢到一旁,怒斥一声。
“你们最好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罢他不再犹豫,避开文嘉,大步冲入禅房……
屋里一片寂静。
除了几个噤若寒蝉的丫头,并无旁人。
李桓冷冷扫过众人,用力踹开里间紧闭的房门。
“咚——”
门扉洞开,李桓挟着风雨踏入。
却见薛绥独坐案前,素手执笔,眉眼沉静如画。
“王爷来得巧,这最后一卷经刚抄完。”她抬眼轻笑,指尖抚过经卷上未干的墨迹,发间那支簪子映着烛光,恰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王爷这么急匆匆闯进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朽木混着经年香灰的潮湿气味在鼻头发酵,残烛映出来的是薛绥的影子——裙摆的褶皱显得格外凌乱。
李桓脚步不停,走近她。
目光终是落在她鬓边微乱的碎发上。
哼!他俯身撑住案几,嗓音低沉。
“平安抄经,就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薛绥慢慢搁下毛笔。
“听见了。”
笔杆上的穗子扫过案几,带起一缕轻笑。
“听到瑞和郡主在外面吵闹,也听到了王爷的质问和猜疑。怎么?怀疑我杀人,还是怀疑我私藏细作?”
李桓神色冷峻,从上到下打量她。
“你身上是……什么气味?”
薛绥眸光微闪,笑意未减:“王爷不记得了?素心兰香。檀秋院的熏香都是我亲手调配,你和姐姐屋里都有……”
“哦。”李桓双眼微微眯起,是肃冷的光芒。
“你当本王是傻子?”
-
门外骤起一声惊雷!
薛绥来不及说话,只见瑞和猛地闯了进来。
“二哥哥……”
她急不可耐地跑过来看薛绥的笑话,却正正撞见李桓将薛绥困在臂弯之间,姿态极为暧昧。
“你,你们……”
李桓没有回头,冷冷开口,“出去。”
瑞和郡主眼底血色翻涌,拔高了声音,“二哥哥,她方才不在屋子里。我得到消息,她偷偷溜出寺院,与男子私会,所以,我才故意放出风声,说寺里有西兹细作,不过是想捉她一个现行……”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
是薛绥打的,力道极重。
“郡主处心积虑,就为了污我清白?为此,竟不惜引来西兹死士,搅乱佛门清净?”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瑞和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转头看向李桓,“二哥哥,她打我。”
李桓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瑞和,你逾矩了。”
瑞和扶住门框,唇角溢出一抹血丝,笑容凄厉。
“你为了护她,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她明明不在屋子里,那文嘉公主更是再三阻挠,就是为她拖延时间。你为何不肯信我?二哥哥,当年你说过的,会永远护着我......”
“瑞和郡主!”李桓截断她的话,字字如刀,“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一个是陇右将军的遗孀,一个是当朝王爷,同姓堂兄妹,论什么,都论不到男女之情。
“还请郡主谨守本分。”
李桓说罢,冷冷瞥了薛绥一眼,拂袖而去。
他潮湿的衣摆扫过瑞和的脸,惊得瑞和指尖一颤,喉头一腥。
“二哥哥……”
李桓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走到禅房外,他才厉声命令。
“给本王搜!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禅房里,薛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望向无声流泪的瑞和。
“郡主,线放得太长,鱼钓不着,还容易缠住自己的脖子?”
瑞和咬了咬牙,“平安夫人如今是不是可得意了?没有让人抓住把柄,就可以当着无事发生?”
薛绥轻笑,懒懒摇头。
“郡主真是好笑,让人当刀子使唤,得不偿失,还被你的二哥哥嫌弃,到底图的什么?我再没有见过比郡主更蠢的人了。”
瑞和浑身发抖,却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昭。”薛绥背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整理经文。
“送客!”
小昭应声,走过来便要拽瑞和。
“滚开!本郡主自己会走!”
瑞和摔门而去。
禅房内室,又安静下来。
薛绥怔立片刻,这才放下经文,长长歇下一口气,瘫坐在蒲团上,久久没有出声。
李桓明明怀疑,甚至内心已有答案,可他不仅没有当着瑞和的面拆穿她,还给了她一个台阶,转身走了。
他这么做,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见她默不作声,如意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讲述方才的风波。
“那傅青松死得正是时候,要不然,方才就被王爷发现了我这个冒牌货……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下的手,江湖救急……”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薛绥神色凝重,突然停住。
“姑娘,不会是,是你……”
薛绥摇摇头,坐起身子,慢慢地脱掉外衫,将罩在里面的潮湿中衣,替换下来。
杀傅青松的人确实不是她……
是李肇。
若不是李肇急中生智,派人在藏经阁截杀傅青松,引走李桓,她便是再快的速度,也来不及赶回来……
只不知,此刻他是否已安然脱身?
李桓让她这么轻松过关,打的又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