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夏。
窗外雨声潺潺。
吕公著身着家居常服,斜倚在罗汉床上。
虽说是在下雨,但屋内依然闷热,连墙角四处放置的冰块,都没有让屋内温度稍减。
因此罗汉床之侧,还有一婢女给吕公著轻轻扇着扇子。
不过虽然炎热,吕公著却是神情闲适。
这两年程颐退出朝廷,朔党刘挚等人又被打发去了地方,朝廷可是迎来一个罕见的安稳时期。
如今在朝中的大臣,除了苏轼那大嘴巴偶尔还会大放厥词一番,其余人尽皆秉持无为而治之道理。
因此烦心事可算是少了太多了,他这个首相,竟也是安稳坐了两年。
如今朝中也算是众正盈朝,上下咸安,甚至有人歌颂高太后乃是【女中尧舜】。
想及至此,吕公著微微笑了起来。
这种话大家爱听,都安安稳稳的,也行吧。
“咔嚓!……轰隆!”
一阵白光闪过,一个响雷炸开,随即沉闷雷声轰隆隆的从远处滚滚而来,外面的雨声愈加的大了起来。
吕公著摇摇头,干脆打算躺下好好睡一会午觉,眼中余光却是看到有人从影壁一闪而出,冒着风雨朝堂中奔来。
却是府上门房。
门房怕将水汽带进堂中,在檐下便停住了脚步,与吕公著大声道:“郎君,文太师来访!”
吕公著顿时惊得从罗汉床滚下站了起来!
文太师文彦博乃是景德三年生人,今年已经是八十余岁的高龄。
连高太后都体量他年迈,准他无事无须上朝,文太师亦是常常数月不见踪影。
今日风大雨大,却亲自来自己府上……这是天塌了么?
吕公著慌得直接往外就跑,婢女着急忙慌喊道:“郎君!郎君!你还没有换衣服呀~”
吕公著却是不管不顾,直接迈步就踏入院子中,朝车马廊下而去。
抵达之时,正看到文彦博被人小心馋下马车。
文彦博见得一身湿透的吕公著迎过来,心里颇为满意,脸上却是颇为着。
“晦叔,你这是做什么,再着急也得注意身体啊,你年纪也是不小了,淋雨得了风寒,那可是了不得!快快,快回去换衣服!”
吕公著拱手道:“今日风大雨大,文公却是亲自前来,想来定有了不得的大事,文公,快请。”
文彦博点头道:“的确是有天大的事情,不过你还是去换一下衣服,我慢慢走进去便是了。”
吕公著见文彦博这般说道,便告了声罪,急匆匆进去换衣服。
待得文彦博在人搀扶慢悠悠进入大堂,吕公著已经是出来了。
此时热茶已经上桌,吕公著挥了挥手,下人顿时尽皆退下。
大堂之上只剩下吕公著、文彦博以及文彦博带着的随从三人。
“文公……今日您前来是?”吕公著小心翼翼问道。
文彦博已经是十分年迈因此神容枯槁,但脸上却有一股倔强之色。
家中有老人大约能够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有多么的顽固。
听得吕公著询问,文彦博哼了一声道:“晦叔,不是我说你,你身为大国宰相,却只管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却不知道,已经有人在撅着咱们大宋的根基了,你身为相国却犹然不知,岂不是笑话?”
吕公著闻言心下有些不爽利,但亦是有些吃惊,道:“文公,此言何意?
近来朝堂之上风和日丽,乃是难得的众正盈朝的时期,民间亦是无旱涝灾祸。
虽说财政上有些吃紧,但缓一缓也就过了,怎么就有人掘朝堂根基了?”
文彦博枯瘦的手指叩在紫檀几案上,溅起几点茶汤:“晦叔可知,洛阳城里的牡丹都开在谁家院墙?“
不待回答,他自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册页。
“这是程颐门人记录苏学会的《格物致知录》残篇,苏学会人竟用勾股术计算天下田亩兼并之数!“
吕公著接过册页,指尖微微发颤。
蝇头小楷记录的算式触目惊心:
开封府田赋误差竟达三成七分,荆湖南路隐田超过官册半数。
更可怕的是每页页眉都印着“苏学会知行堂“的朱砂印记。
“上月郑州通判清查田亩,夜里值房突遭火焚。“
文彦博从怀中掏出一块焦黑的木牌,“火场里找到这个。“
吕公著凑近细看,牌上“格物致知“四字灼痕宛然,背面隐约可见“元祐三年季春“的刻痕。
老相公突然剧烈咳嗽,随从连忙奉上药丸。
待喘息稍平,文彦博抖开第三件证物。
——幅血迹斑斑的绢帛。
“陈留县豪族擒获的夜行人,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这个。“
展开竟是幅精密绘制的县衙廨宇图,连地牢暗门都标注分明。
“他们白天讲'民贵君轻',夜里就敢翻县衙墙头!“
文彦博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当年介甫变法尚在明处,这些狂徒却要掘我大宋根基!“
窗外的雨声突然急促,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吕公著盯着绢帛上“知行堂第三组“的落款,后背渗出冷汗。
他突然想起上月族侄过来,说在梅林书院旁听《新民论》讲席,当时只当是少年人附庸风雅
那苏学会,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么?
不过吕公著却是稳住了心神,道:“文公莫要着急,之前我的确是有些疏忽了,我接下来会重点查明此事,看看这苏学会究竟是要做什么。
等到查明真相,我再向文公您汇报个明白。”
文彦博哼了一声道:“还能是做什么,无非便是要倒行逆施,行王介甫那一套呗,只是这苏允可是比王介甫激进多了!
王介甫不过是在朝中任用小人改革祖宗法,这苏允却是直接在民间结党,窥探官府,擅查田亩。
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掘我们士大夫的根基啊!
晦叔,你先禁了苏学会,让各地官府查禁苏学会,解散了他们,关闭各地梅林书院,然后查个水落石出。
若是苏学会真有不轨之事,该杀头杀头,该贬官贬官,切不可留情!”
吕公著心下冷笑,心道你这老头果然是年迈了,朝廷大事,哪有这般草率的,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却要直接禁止人家苏学会?
苏学会发展如何,难道自己这个首相会不知道?
当下苏学会在全国各地都有分会,梅林书院更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影响力那可真是不小。
天下读书人或多或少都跟着苏学会有关系,你说禁便禁?
呵呵,谁不知道你文彦博跟苏允有龃龉,当年你回朝的时候,便放言要压制苏允十年。
现在苏允高居枢密副使还兼着翰林学士之官职,而苏学会则是将其学说推至大宋显学的位置,如今的苏允,门人拥趸遍天下!
这会儿,你是急了吧?
呵呵,急了也是正常。
你年纪是大了,大约也没有几年可活了,可是你文家子侄还要在官场上混呢。
等得苏学门人大规模进入官场,到时候你文家子侄……嘿嘿。
吕公著知道文彦博与苏允之间有仇怨,自然不会轻易听文彦博的话,但文彦博毕竟德高望重,也不好轻易得罪。
吕公著沉吟了一下道:“文公莫要急躁,此事的确是非常重要。
我明日便着手开始调查,一旦调查出来什么事情,立即上告娘娘。
到时候文公可一起面见娘娘处理此事。”
文彦博闻言满意点头,道:“好,等你通知。”
说着文彦博起身,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去,吕公著赶紧送了出去,送至外面,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在街角处消失,吕公著霍然转身与管家道:“叫景逸来府上!”
景逸便是与吕公著说去梅林书院旁听的那个侄子。
……
马车辚辚。
车厢之中,文彦博闭目养神,回想了一下今日会谈之中吕公著的神情。
随后微微睁开了眼睛冷笑了一下,低声道:“吕晦叔,你在权衡利弊。
既担心我训斥你,又怕激化矛盾,无非便是怕影响自己的权位罢了!
可现在这个情况,可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士大夫的问题。
王介甫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好不容易我们才将那帮小人给驱逐出去。
现在又有人想要出来搞乱这个天下,我们怎么只能考虑保住自己的权位呢?”
文彦博脸上露出坚毅之色,随后提高了声音道:“去皇宫,求见娘娘!”
“是。”
马车拐了个方向,朝宫中而去。
……
苏府。
书房灯光明亮。
苏允侧面坐着一人,却是阮川桥。
阮川桥神色凝重,道:“……今日文彦博冒着风雨去了吕公著府上,随后又转头去了皇宫找高娘娘,此事极不寻常。
弟子查了一下,发现文彦博最近与洛阳那边联系颇密,我让人去文彦博府上查了一下,发现程颐跟文彦博告密。
现在文彦博手上有《格物致知录》残篇,另外知行堂三组在夜探县衙时候落入豪族之手。
弟子已经准备人手着手营救了,但行迹终究已经暴露了。
另外,弟子听说皇城司最近在探查汴京梅林书院,估计已经是有人对咱们苏学会有敌意了。
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查出来什么事情,据说查到了咱们书院藏有《历代兵制考》禁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