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具备了这奇花赋予的视觉,水下依然不是一个可以被一览无余的世界,崎岖幽暗的石丛草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如今他有了方向感,却依然不知晓该往何处而去。
裴液在石底缓缓飘游着,忽然道:“小猫,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水是朝我们而流的。”
黑猫点了点头。
其实在更早一刻就是了,从他们撞开鲛人群封锁的时候,黑螭化为猫形缩回裴液怀里,水的趋势就已有一些微弱的扰动和回荡,是流动冲入静止时激起的涟漪。
就是从那里开始,再往内而行,湖底的水就不再是安稳的静置了,即便不游动地静静飘着,也能感到微弱的水流拂过裸露的肌肤。
对所有进入这里的生灵而言,都是温柔的逆流。
“所以,鲛人们进入不了这样的水流……它们聚集在外面,正是在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裴液道,“这里于它们而言,也是一片未知的幽深。”
所以他们每日都禀奏那样的短笺,管这件事情叫“众鳞啮门”,记录下今日的进度——“见花两朵”、“凿进三丈”云云。
“它们凿进的方式,大概就是探得、然后拔除这种花。”黑猫忽然道。
“嗯?”
“你瞧。”黑猫抬爪一指,不远处的石壁上,一株仙葩般的洛神木桃正静静开在那里,茎上透明的丝织代表着它是有主之物。
“这种花绽放在逆流里,影响着鲛人们的平衡和五感,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禁令。”黑猫道,“仗着这两样,它婉拒了一切生灵的进入——你瞧,我们只走了百八十丈,连小鱼也变得稀少了。”
这些萤火般的细小生灵理解不了混乱的方向意味着不容接近,它们游进来后,或者终生都再难离开。
“可这些鲛人都不敢靠近,又靠什么拔除呢?”裴液道。
“人。”
“……人?”
“你想,鲛人进入这里,并不需要服食鲛珠粉。”
“……”裴液缓缓点头。
他们在莽撞中闯进了这一未知的禁地,外面那些鲛人配合人类交替推进和探索着,在幽深中寻找着某种“路”和“门径”。
“你说,这是什么地方?”裴液轻声道。
“那大概要问鱼嗣诚了。”黑猫道,“这正是他苦心孤诣的目标,九年前第一次运来鲛人时,他大概就抵达了这里……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可到现在他也没有得手,这九年都干什么了。”裴液咕嘟一句。
黑猫不答,道:“他进来了。”
“朝我们而来吗?”
“没有,在浅处徘徊。”
在失去了鲛人的追缀之后,这位紫衣大监似乎确实对他们的去向失去了感知……裴液正沉默想着,忽然第一次感知到这里大块的水流扰动,他下意识拧头看去,只见旁边大石之后,正转出来一张警惕搜寻的面孔。
其人穿一身黑皮水靠,腰间别着一双分水刺,照面的一霎,一双发黄的瞳子已锁定在他身上。
这人第一时间吹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哨音,水哨显然一直就含在齿间。
然后他即刻拔出了腰间的分水刺,腰身一拧已调整为适合搏击的姿态,在石上一蹬便朝裴液扑来。
这身手之矫健出乎裴液的意料,他很清晰地看出此人绝没有得享洛神的馈赠,但他是用一系列其他的手段实现了水下的活动——从小在临水宗派中养成的水中奇门武技,长年习惯漂浮的夭矫身体,以某种秘术达成夜视的眼瞳……这些人显然才是鲛珠粉真正的消耗者。
裴液只是绝没想到他们竟然来得这样深、这样快。
他拧剑一横,架住了直贯而来的分水刺,两方相撞裴液即刻显出力量的落后——这人竟是货真价实的八生!
得此信息的瞬间,对方腰身奋力一拧,双刺格在剑上交错发力,就要将少年之剑绞下来。
这一下纯熟的发劲力贯全身,显出经年的水中功夫,实话来说,这人不会是一个弱于陈刃重的敌手。
裴液就此松剑,两次劲力交换之间已知晓不能与之陷入水中博劲,他任由剑被绞去,抬手已握住一枚朱火,带着蓬开的啸烈火焰一拳砸上对方的面门!
玄火对脉境的压迫实在颇大,对方立刻弃兵抬手,柔韧的水中功夫正精于卸劲,举掌抬肘一靠一送已让过迎面重拳——无剑之后,少年的手上功夫确实难迈入一流行列。
但裴液也没有与他过手的打算,如今他独享在水中惊人的灵活,反手扣住其肩膀,另一只手架在肘上发力一掰锁住了其整条臂膊,而后仰颔躲过对方冲天而起的一踢,低声道:“牵丝。”
八生的反应迅如电闪,江湖老手也比鲛人聪明许多,一瞬间已拧身回护,毫不吝惜浑厚的真气。
然而刚刚弃下的分水刺已成了致命的伏笔,少年剑不在手如在手,尤其换上玉虎之后,他并指一勾,轨迹飘曳的玉虎在一双峨眉刺上“叮叮”撞出两声清脆,一丈外的兵器乍时化为三道诡秘的流光。
一道刺入左腿,一道钉入右臂,而后朱红玉色抹上玉虎剑刃,切入软腐的真气,一霎割断了他的脖颈。
裴液接剑松手,令这具仍在抽搐的尸体垂落,抬臂看了看,只一合的交手,臂上已被那一掌拍出一大片青紫,肩上旧伤也崩裂了小片。
他处理着伤势,黑猫道:“现在知道他们九年都在干什么了么?”
对方对这里的渗透确实比裴液预料中要深,手段也比裴液预料中多,可以想象,在他们刚刚抵达这里的时候,对方开始了对他们的围捕,甚至比他更早一步进入这里,以求拦在他前面。
“希望这片地方能大一些……让咱们多拖拖。”裴液轻叹一声,抬腕看了看鳞花印记,已经有些浅淡了。
“鱼嗣诚到哪儿了?”他伏下身从尸体上飞快摸了摸,只得一些基础的照明与勾凿工具。
另有一张入水不湿的短笺,上面写着一句提醒般的话:“入逆流三百丈则止。”
“正朝这边追来。”
“我们迂曲一下。”裴液道。
他绕了个弧度,再度往深处而去,虽然短笺上那般书写,但强敌在后,他自不可能停在三百丈处,一力往深而行,大约小半刻钟后,环境确实开始出现了变化,他轻“咦”一声,道:“小猫,你有没有觉得,地势越来越高了。”
黑猫没有言语,其实不是地势越来越高了,而是他们身处的这片逆流仿佛被提了起来,是水在向前方高处升去。
裴液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但这确实是水中之水,他看不见它的边际和来处,但它高高往上拔起时,小鱼群随着上溯,水草也跟着向上生长,仿佛带着整片生态离开了地面,裴液也开始感受到一种身不由己的拔升之感。
这种奇妙的感觉宛如攀山,但裴液确实是第一次游着泳攀山……周围显得越发寂静了,那些鲛人和人类似乎都未曾抵达过这里。
他来到了“山顶”,然后上溯停止了,趋势又开始向下而去——但水流的方向从未变过,现在它是从下向上依然朝他流淌而来,似乎有着一个遥远的源头。
但正是在这时,黑猫皱了下眉头。
“怎么了?”
“……鱼嗣诚的速度,好像有些慢。”
“嗯?”
“从和刚刚那人交手后到现在,他的距离并没有和我们拉近多少。”黑猫皱眉,“水下对他的影响有这般大吗?”
裴液怔了一下,心脏一缩:“你的螭火是挂在什么上面?”
“……袍内,你是说……”
“快走!”裴液立刻向下溯去。
逆流下行,裴液竭尽全力在水中纵掠,几十息间已完成了这段下坠,再次来到一片平坦的“谷地”,这里也没有幽暗繁密的石林了,也没有长长的飘摇的水草丛。
长在地上的是短短浅浅的小草芽,嫩绿地铺了满地,小鱼群在上面倏忽,就像翠绿的昆虫在朝上蹦跳觅食。
这理应是一片美丽的奇景,但裴液走到这里就定住了步子,缓缓握剑抿了抿唇。
一个高大的、面容阴冷平漠的白发太监已立在了这片原野上,那袭宽大的金紫大袍已经不见了,他只穿着白色的内袍,幽黄的瞳子和刚刚所遇之人大概是同一秘法,保养精贵的白发在水流的拂动下向前飘摇着。
他手上握着一杆沉重的铁色大枪。
“我真的有些想杀了你了。”鱼嗣诚低声道,黄瞳盯着他,“你竟然敢……深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