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汞华浮槎
他们也不似幻楼中的人物般可以言语,裴液就立在三丈外的树荫下,也没有掩饰脚步,然而这三人毫无反应,依然自顾翻页交谈,仿佛与之身处不同的世界。
他们面目消隐,声音也不太真切,像是某段梦中的剪影,或是漫长年岁里一闪而过的留痕。
裴液沉默看着,肩上黑猫却忽然道:“翟鸟十二章纹。”
“嗯?”裴液偏头。
“那女子身上之纹饰。《周礼谓:‘后如翟雉,守礼有节。’”黑猫道,“青为天色,纁为地德,你瞧她上衣下裳,不正是如此吗。”
“你是说……她是皇后?”
“故皇后,魏轻裾。”
“……”
裴液微怔地将目光投到那道身影上,可惜黑猫所言的衣着几乎已是它的全部细节了,勿言面容,连发髻簪钗都不真切。
她支颐轻轻点着案上摊开的图册,淡淡的影子随着清风摇晃,好像随时要融化在春色里。
“……因此我们就正做到骨肉的分离,然后我……然后卑职和几位大器师就意识到,骨虽在最深一层,人之神经血管,与之关系却最为疏远……”案前的男子身材修长,即便细节多有湮去,其动作间仍透出一股温润端正之感,此时他向前倾着身,手总忍不住要探上前指点,又屡在意识到时收回来,动作间显出些拘谨的兴奋。
“所以你们就想把人骨头拆了。”女子说话了,微笑的声音闲适而温柔。
男子低了下头,手有些赧然往后脑摸了摸。
裴液这时注意到他的衣着,头上戴的是顶进贤冠,袍色重绿,比遍地春草都深些,像是六七月的柳叶。
“我是觉得这荡开的一笔很有意思。”男子放下了手,又前倾了些认真道,“各色医经中早有这种医术,养意楼的‘身作筏’一脉一直是这条路途……但从前应该没有人做过这种事情。我和几位大器师这两个月日夜推演,想着尽快先拿个勉强过得去的版本呈递给娘娘,今日总算成行了。”
这时候他身后那道跪坐的身影有个小动作,伸出根手指来轻轻戳了戳男子腰,男子挺直身子,往后拂了拂手。
后面身影微微仰了下头,肩耷了耷,这仪态一定与男子相差甚远了,他往前膝行了两小步,向前一叩首,称了句“娘娘”,来到案桌侧面为两人斟了两杯刚刚烧好的茶水。
“养意楼对这种构想应当甚是兴奋。”女子淡笑翻了一页。
“宰大器师说这是他十年来最废寝忘食的两个月!”
裴液这时走到案前,探头去看那铺开的图样,模模糊糊中是一些拆解开来的条状物,依照着前面的交谈,他意识到这是人的臂骨。
“因为从前,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娘娘赐予的神材。”男子端坐道,“总有人需要它的,此术若成,也会封为养意楼与大明宫至高之秘,绝不外流,免得用心不正之人得去。”
“……”
“请娘娘降罪!我……卑职确实因此荒滞了些娘娘吩咐的事情。”男子见女子支颐不言,又连忙恭谨作揖。
“何时怪你,故来讨宠。”女子微笑抬头瞧了他一眼,“这想法很才华横溢,我是在想,它倒确实有一大用途。”
“嗯?”男子惊讶抬头。
“若有成时,第一具需先放在大明宫里。”
男子微怔,继而恍然,然后又喜形于外,向左偏了偏头,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女子不甚在意他的反应,依然垂着头抬手指道:“你若想用蛟蜕之金打造整副骨架,一来太重,二来妖灵体内不生经脉树,骨材自然也怠惰于真气,两样相加,恐怕累赘。”
“但若稍有掺杂,便大损神材之优越,此炼也就偏于庸常,无行进之必要了。”谈及详细之处,男子颇来精神,时隔二十余年都仍听得出他的开心,“娘娘,我们认定,一定须保证骨架的全然完整,这是最必要的前提。至于因而造成的障难——包括刚刚娘娘所提两点——我和宰大器师正求出了一个解法!”
“嗯?”女子端起面前茶杯轻饮了一口。案边侍坐之人即刻俯身凑上前去再度斟满,搁下壶后两手恭谨地交握,头却微微偏着,眼睛似乎是斜斜盯着讲话的男子。
若能看得清面容,想必那双眉毛一定是在挑弄挤眼。
“骨骼之牵系,在于粘连之筋与包裹之肉,肌束每绷,骨节则动,也就是说,它依靠的是外力牵引。”男子却只盯着案桌,一直踌躇的手指终于忍不住落在了图册上,“但若我们铸成骨骼,则勿需遵守此理!”
“那么,是从内喽?”
“不错!从内!首先,能受此炼者,必为抟身之宗师,灵躯强韧之下,又有真气加持,平日动作应可支撑。而一旦进入搏杀,需要骨骼之发力时,此身绝非累赘,而是大大的助益。”他有些唐突地伸手去翻案上的图册,“娘娘,我们打算在骨骼中空中注入汞液,蛟金强韧至极,正能完满承受汞液在逼仄之中爆为蒸气的呼啸,而这种非从肌肉而从骨骼中所生的力道将随心意任由倾泻!——您瞧,就在这一页……银亮流入紫金之中,其景何似升仙!正是‘金为骨,汞作髓,丹华汞飞,天河浮槎’!”
女子笑了笑,缓缓点头。
“而除此之外,这具奇异身骨就全是人终生不能及的特性了。”男子简直有些手舞足蹈,“刀枪剑戟不入,冰冻凡火不惧,至刚又至韧,在宰大器师的这版架构中,即便配装此骨的是一个凡人,也足能从二十丈城墙跳下而毫发无伤,脊索会化去所有的冲击!”
裴液沉默看着,黑猫偏头道:“如此说来,裴少侠输得也不算冤了,故皇后亲自过目的秘术,养意楼倾力而为的大手笔……”
“你瞧他骨架。”裴液却微微皱眉看着这男子,“两肩平而窄,好像有些眼熟……”
黑猫未答,与裴液同时转过了目光,却是案边那名侍坐之人在空档间探头低声:“娘娘今日若要出宫,须得多披件袍子。”
“是么,我瞧还颇暖和呢。”
“东风不长,难免乍凉。”侍坐身影笑得有些惊喜,他下意识想搓搓手,还是恭谨地交握住。
这人声音比刚刚的男子要薄些,身形却是全然陌生的样子了,比男子矮上半头,也不大端正。袍色淡灰,样式很朴素单调,瞧不出品级,腰间似佩着柄小短刃。
“但,这确实还只是个太原初的版本。”对案男子抬袖半遮持饮茶水,此时缓缓喝完了一盏,将空杯双手奉在侍坐之人面前,稍微平息了激动,“只刚刚理论上跑得通,实际都还很粗糙,太过危险,倒是尚不能用于人身的。”
“比如呢?”
“首先,这神材既源自蛟蜕之骨,人鳞之互斥排异就先是一大难关。”男子垂眸看着这本图册,语气也郑重了很多,“其次,蛟金半具活性,若要与受骨人灵性相连,须得在人体内一次熔铸成型,而不能锻造好后再移植,这一步稍微想想,就是千艰万难,绝不可轻易施为;再次,汞液之炼制调配也是核心,因注入之后不可再替换,还需多次迭代……”
“唔。”女子点点头,合上了图册,“那你与养意楼慢慢更迭就是,也不必急于一时。”“是!”男子很高兴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
“今年春色很好啊,天气暖得也快。”女子将图册挪到一边,“羽鳞试要开了吧,宫里有人想去吗?”
男子微怔一下,摸了摸头,一时没有答话。
“娘娘要看,卑职就去。”案边的低矮身影微微前倾道。
“你就罢了。我确实有几个人想看看,尤其有个剑客,可惜他今年大概也不愿意上。”女子淡淡一笑,“总说什么‘抛头露面,魁戏子’,太爱装了。”
“我若跟在娘娘身后,谁敢在娘娘面前装就教训谁!”低矮身影探身斟茶,又偏头道,“娘娘,那人什么境界?”
“刚入了玄门吧。”
“刚入玄门打什么羽鳞试……”低矮身影嘟囔道,“我早玄门了呢。”
女子淡笑:“人家一只手能打十个你。”
她随意讲完移开目光,望向这片园子:“宫里这两年明媚多了。想当年第一回进宫时,到处冷冷暗暗的,在南边窄巷里还踩到了一条不知多久以前的人腿骨,还以为进了什么妖魔洞府。”
对案男子沉默一下:“若无娘娘入宫,我二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就变成残骨,零落在太极宫里了。”
低矮身影微颤了下,提起以前似乎令他身体僵硬。
“如今木多得都有些烦眼了。”女子笑道,“这片小园也全是春天开放,去年冬时想下来赏赏雪,草多木少,瞧着都有些荒零。”
“……”
三人闲谈间将一壶茶水饮尽,女子站起了身来,将那本图册提在手里:“既无旁事,我便先回宫了,这册子我回去再慢慢瞧瞧——不必相送。”
低矮身影停下脚步,男子也起身礼别。
“只有一事。”女子回首认真交代道,“这秘术能令人脱胎换骨,尤能无敌于宫墙之内,你不可太轻心,须防用心不良之徒的耳目。”
男子嘿嘿一笑:“这大明宫里谁不知道我头上是娘娘,谁敢放肆。”
女子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就此转身而去了。
园中一时安静,两人静立目送的身影过了很久才有动作,却是见低矮身影忽然提襟飞起一脚踹在了端雅男子的小腿上!
男子连跳两步避开,抬手怒指道:“唉!宫禁之内,你要行凶啊!”
“呸!”低矮身影猛地往地上一啐,“我行你奶奶个逼!你他娘的,说好了娘娘面前显显我的贡献,你又只顾着自己说——看我踹不死你!”
温雅男子在这种攻势面前也难免失些风度,绕着亭子躲避着:“不是!你有什么贡献?我敢说,娘娘也得信啊!”
“他娘的,这图册不是老子给你一页页装订的?”
“你装订——”男子气笑无语,“这宫里有根的不好找,有手的却到处都是!”
“你少他娘的废话!一直嘚啵嘚跟个哈巴狗似的,你跟娘娘说个没完,带我来干毛啊!”低矮男子在柱旁停下,伸脖瞪着他。
“明明你自己要跟来。”
“说了少废话!过来让我踹一脚!”
“……那你别踢脏我官服。”男子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提起襟摆,受了他一脚。
“你要愿意弄,也过来一起呗,我慢慢教你这些。”男子低头拂着脚印,嘟囔道。
“谁稀罕你这些,爷爷没空。”低矮身影斜睨着男子,冷声道,“娘娘刚才提醒你,你别他娘地不当回事儿。”
“啊?”
“宫里没你想得那么太平,神京也从没有风平浪静。”他低头整着靴子,仿佛漫不经心道,“让你绷着些就绷着些,还他妈乘机卖乖……娘娘会有疏忽的时候,我也说不定哪天就死自己床上……有时候可能就是一晚上的事,没谁能一直保着你。”
“……”
“陛下这个月就来了一次明月宫,你知道吗。”他低声道,“宫里又怎样,就这些太监都听谁的你知晓吗?你的?还是我的?没脑子!”
他扯了段嫩柳叼在嘴里,身形吊儿郎当地离去了。
“子梁。”男子忽然叫住了他。
低矮身影停下步子。
“你懂得多,我信你。”男子低声道,“这个术我会尽量快些推进的,一定在三年之内完成……到那时候,我就是想给你用的。”
“……”
“看来他们没来得及。”裴液静静立在亭中,看着亭外分开的两人,肩上小猫道,“三年,还是太久了。”
“阳春三月、羽鳞试……”裴液抬头瞧了瞧蓝天淡云,“锁鳞三年,距明月宫之刺,只剩十二个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