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历经东吴,东晋,南宋,南朝齐,南朝梁,南朝陈,连明朝开国初期都曾经定都于此。
一座有着千年历史沉淀的六朝古都。
随着国府将国都定在这里,这座六朝古都也在民国时期又一次巩固了历史名城的地位。
而此时在金陵城的城南中华门,靠近秦淮河畔的一家古风古色客栈上。
在淞沪沦陷之后便赶来这里的王一居高临下,望着眼前的金陵一角风貌。
此刻他所处的中华门是一座瓮城,共有三道瓮城,四道劵门,结构之复杂,防守之严密,称得上易守难攻,也是保留明清两朝历史底蕴最厚重的一处地标建筑。
从城墙上也能看到之前日军飞机空袭金陵城时留下的点点痕迹。
若是站在城门上,便能与远处的雨花台遥相呼应,那是金陵城南的制高点,登高即可俯瞰全城风貌。
而此时的中华门周围人潮拥挤,一早就起来做生意的贩夫走卒,商铺老板都把手里的活放一放,聚在城门口两边,看着此时正从淞沪战场上撤下来的国军溃兵先头部队进城。
他们就是想看一看,淞沪这场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几十万的大军,怎么会输成这个样子。
只是随着国军溃兵的先头部队陆续进城,这些想要看个热闹的金陵城百姓在看到这些溃兵之后,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因为当他们第一眼看到这些溃兵时,都以为自己看错了,知道的还能说这些都是从淞沪战场上撤下来的国军败军,不知道的还以为遭了灾年,从灾地跑出来逃难的难民呢。
疲惫不堪,是这些国军溃兵给在场所有人的第一印象,衣衫褴褛,满脸尘土,是这些国府溃兵给金陵百姓的第二印象。
打了败仗没士气大伙都能理解,可是连最基本的保持阵型都做不到,松松垮垮,混乱无序,满脸血污,就这么三五成群的走着,有的还在四处张望,身形颤抖,仿佛还没从日本人的兵锋下回过神来,感觉好像还是置身在战场上。
不仅如此,更有甚者连手上的枪支弹药都丢了,就背着个简单的行囊,有的更是大着胆子凑到这些看热闹的摊贩面前,借着身上这身还没脱下来的军装,就直接从那些卖早餐的摊贩那里拿来食物,粗暴塞进嘴里,扬长而去。
到底是民国国都,溃兵入城也没有出现什么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离谱现象。
这乱也是乱一小会,这些溃兵此时也不敢招惹民愤,毕竟皇城脚下,闹出事了命没丢在淞沪战场,丢在这就亏大发了。
那些被抢的摊贩也是嘴上骂骂咧咧几句,自认倒霉之外,也不敢给自己找麻烦。
入城的溃兵先头部队一拨接着一拨,聚集在城门的金陵百姓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就这样在那看着一拨又一拨的溃兵入城。
却发觉没有一支溃兵部队精神头是像样的,都是那么混乱无序,垂头丧气,丢枪卸甲的,比他们这些市井小民都没个人样。
直到这会,大伙才没了兴致,作鸟兽散,各忙各事。
只剩下那些家人参与到这场淞沪战事的军属还在下边,看着这些稀稀拉拉的溃兵,想从中找到自己家人所在的部队,找到自己的家人。
——
“我说,这几十万的大军打了三个多月,说输就输了,输也就算了,怎么输这么惨?就是几十万头猪,这东洋人抓也得抓上个把月吧?这东洋人就这么能打?”
“可不是嘛,关外,那张大帅的奉军够多,够威风吧?不也是且战且退,打了一年就被撵进关了,到现在都没打回去拜自己亲老子,指不定他老子的坟头早被日本人挫骨扬灰了呢,真是个没用的玩意。”
“那你倒是说说少帅为什么不打回去!我们东北军在关外跟日本人玩命,你们这些在关内的地方军,中央军怎么也不知道派兵支援?就他妈知道窝里斗!我们再怎么说也是跟日本人在血水里摔了一年的跤。
不像你们,天子亲军,皇城脚下,这么多中央军和地方军在淞沪那里就打了三个多月,结果被日本人跟打狗一样打了回来,真是好样的啊。”
“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
“诶诶诶,几位,店小,这种话咱就不要说了,都是中国人,莫谈国事,莫伤和气,来来,喝酒喝酒,我请,我请。”
眼看争吵的双方就要把话题往敏感上扯,店家赶紧过来打住,这才让双方悻悻作罢。
只是听着下方时不时传来的哭声,秦淮河畔的书寓楼,游船上那些女先生,长三女跟早起就寻花问柳的文人墨客吹拉弹唱之声交汇在一起,端的是让人心烦意乱,连酒都喝不下去。
所谓书寓楼,长三女,便是民国时期对于烟花巷柳之所和在这些地方讨生活过日子的女子称呼。
书寓楼属于里面最高档的,调教出来的女子,一个个样貌极好,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乃是那些文人雅士,新派人士最中意的一类,因为她们是头牌,是花魁。
因为调教的出色,也被冠上女先生,女校书这种称号。
光是在书寓楼里吃饭喝酒聊天,啥事不干都要六个大洋,过夜的价格另算。
什么军阀富商官员的二房,三房姨太太啊,基本上都是从这出。
长三女则是次一等的,属于书寓楼的平替,模样周正,也有一定的特长,之所以称之为长三女,是因为她们的价钱是书寓楼那些同行的一半。
电影《金陵十三钗》里那十三名女子便是出自这两个群体。
至于最低等,便是之前提到过的咸肉庄,年老色衰,贫苦人家的女子,基本都在这里,签的都是卖身契,从客人那里赚来的每一分钱都跟她们无关。
苏区,也就是赣地被牢蒋大清洗的时候,很多百姓便是被卖到了这里。
当初王一走那一遭,也只是救下了一部分,剩下的他也尽可能在上海滩跟那位杜老板通了通气,能救一个是一个。
而现在,在客栈楼上,左声道听着下方那些军属再也见不到家人的哭喊声,右声道却是秦淮河那边传来的靡靡之音,注定了这个早上就不平静。
“哼!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唉,兄弟消消气,刚才是我说的不对,你也犯不着跟这些女子过不去,我自罚三杯。”
“我倒不是跟这些窑姐生气,不然以她们的心眼,要是听到了点风言风语就跟枕边人吹两句枕边风,我日子都不好过了,我只是担心啊。”
“担心什么?”
“这淞沪都沦陷了,日本人打下了淞沪,那咱这里不就危险了?你瞧瞧下面这些家伙,就他们这个样子,我看日本人要是真打过来了,枪都不会开了就得往回跑。这金陵城啊,咱们还待得下去吗?”
“不见得吧,咱们这好赖也是六朝古都,还是国都,国都有难,地方军不得赶紧来勤王救驾啊?”
“呵,关外遭难的时候,怎么没见地方军北上出关帮忙啊?”
“诶,你怎么好端端的又来了?”
“我不是跟兄弟你怄气,我只是担心,担心日本人要是真打下了金陵,指不定做出什么没人性的事。我的口音兄弟你也听出来,我是关外的,当年也是跟着东北军一路逃难逃到关内,逃到金陵落脚,我们一家算我兄弟爹娘在内二十来口人,就剩下一儿一女跟着,又在这重新找了个婆娘过日子。
你是不知道当年这一路逃的啊,路上那叫一个惨啊,现在好不容易才把日子安生下来,要是日本人再来一回,你说咱现在拖家带口的,还能再往哪逃?”
男人的话语也引得酒楼内一众食客窃窃私语,就连这位跟这位东北大哥呛火的金陵本地人也跟着忧愁起来。
“老哥,你不会是说日本人打下金陵后要屠城吧?不能吧,这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是文明国家吗?”
“人家文明会没事来打你?至于那种事,呵,人家仗都打赢了,想怎么做不都是人家说了算,咱们是砧板上的肉,他们拿着刀,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嘶,老哥你这话说的让人害怕啊。”
“兄弟,我是从关外一路逃过来的,日本人什么德行我比你晓得,国府我是没什么指望的,钱我都捐了,仗还是打输了,我得为我的一家老小考虑吧。”
“那老哥你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这两天就赶紧带着一家老小出城避避风头,我可不想看着我的婆娘跟女儿被日本人糟蹋,但你要问我躲去哪,我也不知道,一路往南逃呗,不能让我这一家断了根,不说了,小二,结账。”
“来啦。”
男人撂下饭钱就走了,酒楼里的食客之前的窃窃私语此时也变得喧哗起来,连店家都没法阻止的地步。
“这话糙理不糙,几十万大军都在淞沪败了,我们总不能指望国府能守住金陵城吧?万一真祸事到咱头上了,人家有兵有枪,咱拿啥对付人家啊。”
“咱们这隔着长江呢!”
“江阴的军队都打没了,还长江呢?当年明太宗靖难不也打进来了吗?”
“可人家也打了四年啊!”
“那会人家拿的是什么,现在日本人拿的是什么?飞机,大船,前些日子没被炸够是吧?”
“说的也是啊,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见我们巷子里那户有钱人家一大早就在倒腾家里的物件,门口还停着马车,不会他们已经觉得不对,想逃吧?”
“哟哟,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我家那边最近也没那么热闹了,好些人家门都锁上了,跟没人气似的。”
随着聊天的话题朝着金陵可能被日军打下来的这方面引,酒楼内聊天的食客也都发现了一个现象。
就是他们住的巷子里,那些家庭殷实的,跟他们家境差不多的好些人家不是大门紧闭,好几天没露面了,就是刚好正在拖家带口往金陵城外走的准备。
一番交流之下,酒楼内的食客也都没了兴致。
所谓三人成虎就是如此,发觉身边周围已经有这么多人提前离开金陵城避避风头,那即便再不相信金陵城会被日军打下,会被屠城,他们都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呀,诸位,我家里有事,先走一步了。”
“诶,我也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办,一块走吧。”
有一个人离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的,酒楼之前的热闹瞬间变得空荡冷清,就连下方聚在中华门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随着酒楼内的食客离开,传播,也慌里慌张,有些早早收摊,就往家里头赶。
一些铺子则是稳坐钓鱼台,继续打开门做生意,虽然也没什么生意给他们做了便是。
王一走到阳台边,看着下方依旧算得上热闹,但少了几分人气的中华门周边,也出声道:“到现在,有多少百姓离开金陵城了?”
“不多,消息放出去也就这几天的功夫,也就万把来人走了,这些都是有亲戚在外的,要么就是有家底,好走的。”
“杯水车薪啊,你刚才的故事讲得不错。”
“谢王老板夸奖,但这并非故事,我确实来自关外,也正是因为见过日本人在关外的所作所为,我才对王老板和少掌柜说的话深信不疑。”
“那到时候日本人真打来了,你要走?”
“刚才所言,皆是在下肺腑之言,我们一家就剩下我这家有后了,不能断了。”
“理解,这几天,多谢了。”
“分内之事罢了。”
王一转过身,与他对话的便是刚才在酒楼里引起这个话题的关外男人,他也是这家酒楼,江湖小栈在金陵城的掌柜,姓林。
也正是因为他这关外之人的身份,在淞沪官宣沦陷之后,刘谓的老爹刘启召集一众小栈分店掌柜商量时,他便第一时间站出来,支持在城中散布日寇会屠城这一流言。
在这个文盲率高达80%以上的民国,百姓多愚昧,即便是在这金陵城里,也有太多太多百姓对日寇的残暴没有一个具体的认识,他们很多人一生都在这金陵城,根本不晓得外界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国府那些官员在自己面前各种瞎扯。
与其去解释,倒不如用这种街头流言,慢慢发酵,让他们本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鼓动他们出城躲一阵子。
尤其是当有富贵人家拖家带口离开时,他们便更相信这种流言的真实性。
流言便在这位林掌柜的一手安排下,以中华门为中心,开始向周边辐射,几天的时间,多多少少也起到了效果,但对于王一来说,还不够,还得加一把火,让更多的百姓提前离开。
这样想着,王一也下了楼,趁着这会还算太平的功夫,好好看一看金陵这座千年古城。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在金陵街头走着,去了夫子庙,沿着夫子庙周边这些老街巷的青石板路一阶一阶走着,看着道路两旁那些砖木结构的房屋,看着那些两眼无神,衣衫褴褛的百姓。
又搭上了有轨电车,任由电车沿着轨道行驶,看着那些从电车旁经过的人力车夫,看着那些在市区内的西式建筑,还去到了中央大学校门口驻足停留。
也在秦淮河畔听了一会靡靡之声,最后在终点站,国府办公大楼这里停下。
一路看来,他确实能看出来国府定都金陵后确实在这座城上下了功夫,即便有着淞沪战败的阴云笼罩,之前也被日本人的飞机空袭过。
可仅凭流言就想要让城中这么多百姓离开一部分,千难万难,因为对城中大多数人而言,离开了城,一样是个死。
既然都是死,死在城里跟死在外头当个孤魂野鬼,哪个下场比较好就不用问了。
‘咚!’
一声钟声如当头棒喝,在王一脑门响起。
而等王一抬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从国府办公大楼走到了鸡鸣寺寺庙门口。
在看到鸡鸣寺这三个字时,王一也突然想到一个与这座古刹有关的圈里人。
全性上代掌门,黑衣宰相姚广孝。
“嗨呀,来都来了,且让我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