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四点。
一抹乌云下,圆月半遮面。
夏夜的山林,蝉鸣蛙叫在其中回荡,晦暗的夜色下显得越发可怖。
环绕在军区基地四周的瞭望塔,迸射出明亮刺眼的光柱,来回扫荡幽深的山林,清澈的溪水以及水泥公路上驶来的车队……
……
“军车来了!大家同志们快点起床!”
“起床了同志们!半小时后军车立刻出发,开赴战事一线采风!”
“快快快!立刻起床!”
与此同时。
军区宿舍楼。
走廊上所有灯光骤然亮起,随后响起急促整齐的脚步声。
将睡梦中的程开颜惊醒,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身穿军装的战士出现在眼前,对着众人大喊道。
是以,三百余位采风作家们,在嘹亮的起床号子和干事们的催促中,睡眼朦胧的翻身起床。
今天是八月十七号,七夕节。
这样一个美好的节日,却是他们这些作家们上前线采风的日子。
“可惜了……”
程开颜暗道,他快速穿好衣服鞋子,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张信封。
这是昨天晚上,他写了一封家书。
“你也写了遗书?”
叶辛刚刚收拾好东西,瞥见程开颜手中的信,问了句。
这两天部队的负责人和采风工作组的干事们一再强调前线的危险性,以及安全问题。
不少人已经写好了寄回去的遗书。
“不是,是家书,今天七夕嘛,写给对象的,待会儿让我朋友帮忙寄一下,出来这么多天了她难免担心。”
程开颜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去写遗书。
多不吉利。
有句话,叫一语成谶。
他可不想当个乌鸦嘴,这次上前线采风最好是平平安安的。
“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是七夕节,还是你们年轻人浪漫。”
叶辛摸出胸口内袋里的信封扔桌子上,笑道。
他写了遗书,但不打算寄回去,就放在军区宿舍里。
安全回来,再来取。
回不来,自有人发现。
“你还挺洒脱的嘛。”
“那是!”
二人收拾好东西,和宿舍里其他两人一起出门到楼下集合。
经过半小时集合,清点好人数。
校场上人头攒动,却无一人发出声音。
“现在!立刻上车,不得延误!”
军姿挺拔,面容严肃的叶永胜扫视众人,大声冷喝。
随后,就在众多战士们的目光下。
众人怀揣着忐忑不安的紧张心情,接受命运的安排,编成小队依次登上开赴前线的军车。
……
“扑棱棱!”
暗绿色军车沿着蜿蜒崎岖的林间公路行驶,发动机发出低沉轰鸣,如夜中行走的猛兽,撕破森林的宁静夜幕。
惊起许树枝上栖息的飞鸟,无数只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山林中回荡。
中间某辆军车中,坐着三十余人。
有人安静观察四周,或是闭眼休息,亦或是满心忐忑与不安。
程开颜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看着窗外沉寂在夜色中的原始森林。
车辆所过之处,数不尽的黑鸟飞起,宛如一条黑纱遮蔽车窗前的视线。
“为什么选择四点钟出发?现在天都没亮,这也太早了吧。”
身侧,王安忆揉了揉带着睡意的脸庞,下意识打了个哈欠,埋怨道。
另一侧一个穿着军装的美妇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平静的看着窗外,可环在小腹处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看不见的手心处已沁出一抹淡淡的细汗。
宁秋月这次担任组长,算是豁出去了。
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她跟着采风作家们上前线采风几天。
但对一个生于京城大族,没见过战火动乱的贵妇人而言,到前线还是有些勉强了。
若不是宁秋月高傲的性子支撑着她勉强保持镇定,恐怕方才上车时可能都会有些狼狈。
此时听到王安忆打破车厢内的沉寂,宁秋月陡然放松下来,紧张的头皮与情绪也跟着缓解了些。
她现在正需要来个人和她聊聊天,缓解情绪。
宁秋月用手中的手绢慢斯条理的擦了擦额头细汗,认真回答王安忆的问题:
“因为这里绵延数百平方公里的区域都属于领土争议区,尤其是现在还处于战争状态,经常有敌方小股部队穿插进来刺探军情或者偷袭,非常危险。
一旦敌人察觉到我们的动静,派遣伏兵埋伏,那等着我们的就是全军覆没,十几辆车谁敢大白天大摇大摆的上路。”
“嘶……这,这也太危险了。”
王安忆到底是二十多岁不知世事的女青年,哪里想到这个地步。
听到宁秋月这个组长的解释,顿时脸色一白。
她还以为只要不扛枪打仗,应该就不会出事。
现在看来自己天真了。
在这里,即使是在边境线内,也真的有生命危险。
“倒也不用这么紧张,有随行的战士保护我们。”
程开颜则安抚两句,说来说去,还是得看大家的运气怎么样。
半小时前,十几辆军车在路口分道扬镳,各自前往目的地。
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区,方圆十里估计只有他们这一车人,要是遇到敌军,也只能自认倒霉,各自逃命。
这话他自然没有说出口,不然越发加剧恐慌。
“这倒也是……”
王安忆和宁秋月闻言,看了眼程开颜。
只见眼前光线暗淡,只能借着车灯看到程开颜的侧脸平静淡定,有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二人下意识往程开颜这边挤了挤,触及他那结实的胳膊和挺拔的身姿,顿时一股安全感涌上心头,二人脸色好了一些。
“幸好把程开颜带过来了,要不然真得担心受怕一段时间了。”
宁秋月更是在心中庆幸。
两人的细微动作,程开颜自然感受得到。
考虑到两人的情绪,他并未声张,而是转移话题:“昨天我看过地图了,我们去老山应该要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你们还是先睡觉休息吧,”
宁秋月与王安忆二人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敢。
“有什么事情我再叫你们,我来守夜。”
程开颜和煦一笑,能让两人安心一些。
一来他体谅二人。
二来他也不觉得这两人能有什么观察力,还是自己亲自来最放心。
“嗯。”
二人点点头,然后往座位里缩了缩,闭上眼休息。
车厢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开颜感觉自己肩头一重,只见宁秋月靠了过来。
宁秋月塞过来一个皮套子。
金属的光泽和冰凉的触感令程开颜一惊,接过来一看。
一把手枪,外带一个弹夹。
还是一把64式手枪,使用7.62×17毫米子弹,弹匣容量7发,有效射程50米。
另外64式手枪还被制作成工艺枪,作为荣誉品奖励给有功勋的将军。
“出来时,老爷子给的,一共两个弹夹。”
“程开颜,这个给你……你可得保护好我,不然我跟嘉嘉……还有你小姨告状去。”
宁秋月凑到程开颜耳边,小声命令道。
“你就是这样求人的?”
程开颜玩味的说,还告状?
“你!”
宁秋月气的胸口上下起伏,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心挖出来。
过了许久,她终于忍着气低下头,声如蚊呐的说:“拜托你了……”
“好。”
“呼……”
这混蛋……以为吃定我了是吧?
宁秋月恨得牙痒痒,心里盘算着怎么报复回去。
只是想着想着,她就在车辆摇晃的过程中逐渐睡去。
程开颜手中把玩着金属枪械,触感光滑细腻,手感很不错。
64式不愧是高级军官专用的荣誉配枪。
另外有枪械在身,他心中安定不少。
不知不觉,睡意袭来。
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
等到众人醒转,天色已经大亮。
车辆也已经行驶在颠簸的石子土路上了,不远处山脚下的平地上,一座不大不小的军营伫立其中。
“到了下车!收拾东西下车!”
随车的五个战士招呼众人,前方的路不方便走车,只好下车行走。
程开颜众人背着背包下车,朝着军营而去。
同时军营门口也有七八个战士前来迎接。
……
军营战地医院。
一处简陋的平房里。
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趴在桌上沉沉睡下,她侧着脸枕在手臂上,阳光下的脸蛋一片苍白,几乎瘦脱了相。
女人眼圈发黑,薄唇发白。
秀气的鼻梁上留有两个被眼镜压出来的红色凹陷印记,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整个人光是趴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极为疲惫的感觉,有种破碎的柔弱之美,令人心疼。
桌面上放着一架眼镜,只是左边的镜片已经裂了几道缝隙。
“清水!快起来!这两个战士身上的枪伤太难处理了,我们搞不定,弹片全嵌在肉里了,快来,只有你能处理!”
忽然门外,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满是污血的白大褂,急忙慌的跑了进来,焦急的喊着林清水的名字。
桌上趴着休息的林清水眼皮颤动,其下的眼球转动着,很快就醒转过来,嗓音中带着颤抖的呼吸声:“呼……”
足足过了一分钟,林清水这才清醒过来,疲惫的眨了眨眼,双手无力的拿起眼镜,跟着女同志离开。
二人走进手术室。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传来。
简陋的手术室上方挂着一盏灯,用一圈白布围着,病床是则是担架床。
床上躺着一个脸色惨白的战士,其肩头,手臂,大腿处各有一处弹坑。
此时已经被酒精棉花堵上止血。
林清水戴上手套,拿着镊子将棉花夹起来,然后将血肉模糊的弹坑拨开,观察其中的弹片,直到观察清楚。
她这才吩咐道:“你来辅助我,手术刀,酒精,止血钳……”
那个女同志连忙递上,随后林清水便低着头,强忍着疲惫开始割肉,止血,掰直弹片等一系列操作。
半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
林清水靠在墙边,累的满头大汗,大口喘着气。
女同志连忙给林清水擦了擦,她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木讷,不太说话的女人,眼中闪过浓浓的心疼和委屈。
她提醒道:“清水,你这台手术做完,你就好好休息,你这段时间也太累了。”
这位林清水同志是上个月从军区总医院调过来帮忙的,一来就被领导安排了许多繁重艰难的手术任务。
但这个女同志却一声不吭的将任务一一完成,以至于领导又继续安排,继续加重。
美曰其名这是锻炼总医院的医务人才。
最多时,林清水一天做了二十多台手术。
有时候她看到林清水吃饭咀嚼的功夫就睡着了。
太苦了,太累了。
“我知道了。”
林清水默默点头,其实在她看来这点累还不算什么。
难道还有那次背着程开颜下山累?
当时她勉强背起程开颜,从山上往下走,当时她就连鞋子都走掉一只,身上都是被划破的血痕。
特别是脚底板,被山上的荆棘木刺扎得血肉模糊。
再加上山路泥泞,一走一滑,摔得她浑身是泥,浑身是血……
扯着路上的树,边走边歇。
好不容易走到半腰,结果脚一滑直接滚了下来,幸好下面是一条小河,这才没摔死。
当时她呛了好几口水,牙齿都差点咬碎了,硬生生挺着上岸。
然后又拖着他走了几百米,最终才力竭昏了过去……
被前来搜寻的同志找到,救回来。
现在想想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或许是老天爷也不希望她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失去唯一的亲人吧……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寄封信过来……他还记得吗?’
林清水双目无神的看着远处,脸色木然。
自从程开颜走后,她的生活就宛如一片死水。
也只有全身心的投入工作,她才没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想着想着,她居然靠着墙壁上睡着了。
只是她在恍惚之间,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难道是他?”
念头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沉沉睡去,再也没有了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
总之林清水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的时候,发觉自己好像陷在一个人的怀里。
温暖舒适,惬意。
令人沉浸其中,不想自拔。
她下意识的用自己骨感的脸蹭了蹭,只觉脸颊处一片温热。
“姐,你醒了?”
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清水茫然的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令其瞳孔一缩。
“你怎么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神色呆呆的。
“来看看你。”
“我不用你来,你回去吧。”
林清水脸色木然的拒绝,将头偏向一边。
她根本不希望在这里看到程开颜。
要是早知道,宁愿他不来。
“吃点水果吧,我特意给你削的。”
程开颜用苹果塞住清水姐的嘴,他知道这女人不怎么会说话,但很坚韧温柔。
所以,原谅她了。
因为程开颜的强势,林清水躺在床上闭着眼,被迫和他聊着。
当然更多是程开颜自己像个话痨一样,和她说着大半年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
北京城,北师大教师大院。
蒋婷收拾好行李,留下一张纸条,拿着机票出门了。
目的地,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