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沉默良久。
苏晨哪知道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江弦脑海中便有一部先锋文学诞生。
见江弦沉默不语、似有顾虑,苏晨还以为是江弦放不下面子。
毕竟江弦头上顶着个国内青年作家第一人的名头。
若是让他跟在马原后头写一部,恐怕他会觉得这是在拾人牙慧。
“一场文学思潮的兴起,不是一个作者能凭借一己之力做到的,只有不断诞生出各种各样精彩纷呈的作品,前赴后继的作者在读者群体当中不断产生影响力,才能促成一个文学流派的诞生。
也不用顾虑什么先后,若是以先后来评价文学作品的高低,那文学创作还追求什么深度?当做一场百米赛跑,都去追求速度好了”
苏晨苦口婆心,殊不知江弦关注的完全是脑海中的那篇。
“老苏,我是在想,《ls河女神》这种的形式,在中国文学界很新颖,不过在西方并不算稀奇。
这我虽然没读过,不过听你描述大概能听出,其实这就是西方已经有些过时的后现代主义文学,在国内的余韵和回声。”
苏晨面色严肃起来。
他方才还以为,江弦是心有顾虑,却不曾想江弦是在思考这些。
不愧是青年作家第一人。
江弦这格局,真是有容乃大、海纳百川,比很多上了年纪的作者都强出几倍。
“你说得对,国内文学发展繁复又迟滞,《ls河女神》这一类,无非是后现代主义投向中国文学的一个漩涡。”
江弦点点头。
“不错,不过话虽这么说,我并不觉得这一类的出现没有意义,这种先锋的文学形式,能够充分的革新当代文学的主体风格和美学面貌,不再屈从于以往固有的文学创作惯例。
在我看来,这一类先锋文学的出现,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主线传统之外寻求审美的突破,实践一场美学的革命”
苏晨静静听着江弦的讲述,对他观点感到认同,频频点头的同时,又敏锐的捕捉到江弦不断提到的一个词汇。
“先锋文学?”
苏晨眼前一亮,“用这个词汇来归结这一类,倒是用的恰当,用的漂亮。”
至于江弦,刚才说不小心,也有些故意的成分,说故意,也有些不小心。
总之这话就是一盘九转大肠。
无论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江弦都又人前显圣了一把,把先锋文学这个名词端给苏晨,再借苏晨,把先锋文学这个名讳发扬出去。
那今后再讨论这场文学思潮,马原是掀起者,他江弦则是命名人,都能留在历史书上。
苏晨则继续和江弦就“先锋文学”这个词汇讨论着,越讨论他眼前就越亮,也越是兴奋。
“江弦,放眼国内,有这样文学目光和文学意识的作家,除了你,恐怕寥寥无几,今天和你一场讨论,我真是大有收获,回去以后,我把今天的内容写一篇文学理论文章发表出来如何?”
“好啊,我没什么意见。”江弦道。
就这么点东西,虽然很多观点都是江弦讲述的,但他也没必要跟苏晨再纠结什么知识版权。
太小家子气。
只要苏晨能帮他把“先锋文学”这个名头传扬出去,那江弦就够心满意足了。
两人聊完这些,江弦又提醒道:“老苏,你们《花城》可真够难缠的,以往杂志找我约稿就是约稿,你们倒好,不光约稿,还要给我布置题目,这也算是‘命题作文’了,想写这么一篇可够不容易的,不好写、真是不好写。”
苏晨一听着急。
但一想和江弦聊了那么久,他又没把话说死,苏晨就知道肯定是有点机会。
“江司令,江弦同志,要怎么样才可以写呢?”
“这就要看你们给我这篇什么待遇了。”江弦以开玩笑的口吻提点说。
在美国,江弦可以自豪的说自己是个富人。
不过他的账户在美国,又没带回国内,所以如今该赚稿费还是要赚的。
此外,对江弦来说,在杂刊上发表早已没了什么吸引力。
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赚到的只有一次性的基础稿酬,出版可是除了基础稿酬外,还有额外的印数稿酬。
出版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式。
而且,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的,出版后的销售量也会受到影响。
总而言之,如今的文学期刊再想约江弦的稿子,那必须要给江弦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理由或是诱惑才行。
苏晨听了江弦的话,马上道:
“我们给你的发头条,如果内容够长,那就发专号。”
苏晨给出的这个条件是非常优渥的。
彼时文学期刊无数,《花城》能够突出重围,跻身全国强手之林,可见《花城》吸引力之高。
《花城》的创刊号在1979年4月出版,第一次印刷就达到20万份,其后又加印过两次,总印数一共25万,创刊不久,又创下76万多份的发行记录。
这个成绩,放眼全国的文学期刊,都是相当耀眼夺目的。
对任何一位作家来说,能被《花城》这块中国新文学的重要阵地给予如此待遇,恐怕都说不出拒绝两个字。
但对江弦来说,这份待遇,在他这儿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现如今,他的,哪怕是《人民文学》这本皇家刊物,甚至都不用江弦主动提起,恐怕也会被编辑们安排一个头版发行的待遇。
所以听完苏晨的话,江弦只是一脸意犹未尽的看向他,那目光好似在说:
“就这?”
苏晨也立刻福至心灵,“稿费上面,我们也能给你提一提,只要你的稿子能够过审,我们给你千字20块。”
“千字20?”
江弦砸吧下嘴。
不愧是沟通外洋之地。
上次他和人文社那边磨叽半天,最后人文社内部讨论、讨论、再讨论,这才破格给他提了一次稿费。
《花城》这边呢?
人苏晨直接痛痛快快的把稿费从千字10元提到了千字20元,眼睛都不眨一下。
“千字30吧。”江弦沉声道。
“千字30?”
苏晨眉头皱起。
这个数字可是上面“建议”标准的三倍了。
不过一想到约的是江弦的稿子,终是咬咬牙,“行,就按你说的,只要稿子能过审,我们就给你千字30元的稿费。”
江弦心里熨帖了。
刚才听着苏晨说出“千字20元”的时候,他眼睛都忍不住亮了起来。
不是因为这个数字。
而是苏晨释放的信息。
我们《花城》能加钱!
所以他赶紧又往千字30的数字这儿提了提。
没想到苏晨真答应了。
南方那边的刊物,胆子确实是要大一些的,尤其是广东那边。
就拿报纸来说吧,南方的一些报刊像是《广州旧报》、《南方周末》、《羊城晚报》.这几年都自行提高了稿费标准,在上面规定标准的基础上翻了几番。
《花城》的大方,让江弦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行,说来也巧,之前我曾经构想过一篇类似于后现代主义的,现在想来,其实也就是咱们刚才说的这个‘先锋文学’类型,我刚巧找时间写出来,给你们寄过去,让你们看看行不行。”
苏晨大喜过望,“哎呀,这可真是太巧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花城》和你这部有缘分啊,这部就是给我们《花城》攒的。
大概是讲什么的?短篇还是长篇?”
“一部短篇,字数应该也不多,大概一万字两万字左右。”
“这么少啊?”苏晨一听便有些遗憾。
谈了这么久稿费,加了两回价,结果说到底就是一部短篇?
虽然一两百块也不是个小数目,但总归是让苏晨觉得这个价提的有点浪费工夫。
正想着,又听江弦道:
“苏主编,你看,我这篇的稿费都提了不少,那我之前的两篇翻译稿的稿费.”
“.”
苏晨愣住了。
合着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著作稿的稿费刚才翻了一番还不够,最后提到了上面规定的三倍价格。
那这翻译稿的稿费。
也得三倍?
嚯,江弦那的字数少,他那两篇翻译稿的字数可不少。
“江司令,你这是要掏空我们《花城》的粮库啊。”苏晨半开玩笑道。
“瞧您说的,我江弦又不是什么爱财之人,能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嘛。”
江弦一句话,又把苏晨架到了火上。
苏晨纠结半晌,想到江弦的文章给杂志带来的提升和影响力,咬咬牙。
“行了,也提三倍。”
如今翻译稿每千字8元,提三倍,那就是每千字24元了。
这个数目甚至超过了很多作家出版以后的基础稿酬加上印数稿酬。
毕竟也不是谁的印数都能像江弦那样多。
“《花城》办得好,不是没有道理的。”江弦感叹道。
就这一个稿费能继续往上提的自由,不知道能刺激到多少作家的创作激情。
江弦又和苏晨聊了会这篇稿子的内容。
苏晨听得很是专注,时不时给出一些意见和想法。
江弦也将这些建议尽数收入囊中,毕竟他脑海中那篇“先锋文学”,还是原作家年轻时的青涩之作,免不了有些缺陷要补足。
苏晨和冯小双是下午的火车,临别前江弦叮嘱道:“回去的时候把稿子带好,可别弄丢了。”
文学界里弄丢稿子的事情不算少见。
就说江弦之前抄过的《最后一个匈奴》,这的手稿就丢过。
当时都写了30万字了,原作者高建群把稿子拿给朋友让提些意见,结果过几天朋友告诉他,稿子弄丢了。
这差点逼疯了高建群。
据说还是个小偷偷得,小偷被抓了以后,说自己看着黑色皮包,以为里面装的是钱,偷来才发现是一摞摞的稿子,干脆丢进了厕所里。
后来高建群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在街上堵拉粪车,看见拉粪车就要上去问问有没有见过他的稿子。
和苏晨告辞以后,江弦没有急着开始写作这篇,毕竟还有一篇《战马》没有写完。
当然了,眼下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在家里休整这么长的时间,他这名《人民文学》“预备役干部”,也是时候该去杂志社里报个到了。
戴上口罩,骑着自行车,顶着漫天黄沙跑了好几个胡同,轻车熟路的来到沙滩北街2号,《人民文学》所在的地盘。
在车棚下面停好车子,往里面走时,江弦一阵奇异。
以往来这里,要么是投稿,要么是改稿。
这一次再来,竟然已经是《人民文学》自己人的身份。
心境全然不同。
拐进垂花门,迎面撞上个头发蓬乱的男人,两人对视一眼,对方露出笑容。
“是江弦同志吧?”
“你是?”
“我叫朱伟。”
对方很自然的伸出手,“《人民文学》的责任编辑。”
“你好。”
“您今天是过来.”
“过来报道。”
江弦笑了笑,“我现在也被调来了《人民文学》,只是之前半年一直在国外学习。”
“嗷,想起来了。”
朱伟一拍大腿,“哎呀,您瞧我这记性,主要一见着您,光记着您是作家了,忘了您还有这重身份呢。”
“没事没事。”
江弦也不至于生气,“王濛主编在社里么?”
“在呢,王主编天天都在,特负责。”朱伟道。
在他的带领下,江弦来到王濛的办公室门口,敲敲门进去。
王濛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听着有人进来,便从一堆书中间抬起眼,瞧见是江弦,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笑容。
“回来了?”
“嗯。”
江弦答应一句,抽出把椅子坐下。
“美国那边怎么样?”王濛起身给他倒一杯水。
“挺好的,一切都很繁华,看得我有时候有点恨自己为什么是个作家而不是科学家,不能给祖国的发展建设出一份力,百无一用是书生。”
“哈哈,精神文明建设不也是建设么?”王濛笑笑,又和江弦聊了几句美国的事情。
找了个间歇,江弦关心道:
“《人民文学》这边怎么样?一切还顺利?”
王濛愣了下,随即苦笑一声。
“任重而道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