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是不是有点小儿科?
赵振开抱着江弦的稿子回到和妻子所住的打磨厂胡同。
一进门,就看到家里墙上挂着妻子邵飞未完成的巨幅国画,画中是女娲用黄泥捏小人什么的。
“振开,你可算回来了。”
邵飞一看见赵振开就拉住他,指指家里坐着的俩人,“这是呼呜同志和她的爱人,呼呜同志在八一厂做特级美术设计。”
“同志你好。”
赵振开熟练的打声招呼。
他早已经习惯了有人拜访。
就在这栋不到30平的小房子里,他每天要招待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
说得好听,是聆听各路文艺青年的不同遭遇和远大理想。
说得难听,就是每天都有一群天南海北的文艺青年来来他家里蹭饭。
有时候吃的他和邵飞实在顶不住了,俩人还要离开家躲一阵子才行。
“既然来了,就在来了就在家里吃点。”
“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和客人聊了两句,谈了会艺术,赵振开便躲进里间,将江弦的稿子平铺在桌面上,然后抽出一本《新英汉词典。
这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词典,国内首部大型英汉双解词典,里面收录了大量常用词汇和短语,也是这会儿的英语学习者最重要的工具书。
做好这些准备,赵振开便一头扎进《战马这篇小说之中。
呼呜帮着邵飞做饭,给她打打下手,两人还能借此机会聊一聊艺术,毕竟都从事美术工作。
“行了,家里就这些东西,咱们凑活凑活,别介意。”邵飞一脸歉意道。
“哪能啊。”
呼呜笑了笑,“我去叫赵哥吃饭。”
“好。”
呼呜进到屋里,掀开里屋的帘子,看到正襟危坐在桌前的赵振开,刚想喊他一声,却看见赵振开忽的双手掩面,随后大口大口的吸气,像是受到极大的委屈在努力隐忍。
“赵哥.你这是.”呼呜喊了一声。
赵振开听到声音,连忙抹抹眼角,好似若无其事一般抬头看向呼呜。
“我没事。”
“.真没事?”呼呜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振开。
他眼眶都还红着。
赵振开见没办法敷衍过去,只好轻咳两声,缓解了下尴尬。
“是因为这篇小说。”
“您看小说呢。”
“嗯,朋友的稿子,我拿来看看,没想到写的这么感人,所以刚才一下子没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原来如此。”
呼呜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对赵振开看的这份稿子产生出浓厚的兴趣。
赵振开在她们这些文艺青年中间,那是公认的偶像,朦胧派的掌门人。
他冷静而深刻,诗歌作品充满了清醒的思辨和直觉思维。
这样一个人物,竟然会因为一篇小说而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这要么是因为,赵振开有着不同于他诗歌的感性。
要么则是因为,这篇小说确实有着触动人心的强大魅力。
赵振开倒不知道呼呜此刻所想的这些,他仍旧沉浸在《战马这篇小说的世界里,以至于一时间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有几分疏离。
江弦的这篇《战马,除了少数关于马的名词需要查一查词典,生词并不多,可以说这篇小说连一些英语初学者都能读得懂,所以赵振开读的并不磕绊,几乎是很顺畅的读了下来。
小说的主人公不是人,是一匹叫乔伊的小马驹,一匹红栗色的小马驹,它额头上的白十字纹引人注目,四只蹄子洁白得如雪一样无瑕耀眼。
小说的背景则是一战前的欧洲。
在英国的德文郡乡间,六个月大的小马驹乔伊,被一名酒鬼买回了自家的农场之中,在马厩前,他见到了酒鬼农场主的儿子,十三岁的男孩艾伯特。
初到家中的乔伊不会犁地,还因为反抗踢伤了酒鬼农场主,艾伯特为了不让乔伊被愤怒的父亲一枪打死,与父亲打赌可以驯服乔伊,并悉心的教导它。
就这样,乔伊顺利的学会了犁地,帮助乔伊打赢了赌约,成为了艾伯特家的农用马。
它和艾伯特相依相偎,一起快乐地长大。
但是,宁静芬芳的田园生活最终被战争的爆发打破。
农场主父亲因赌博欠债,为了保住濒临破产的农场,偷偷将乔伊卖给英国军队。
艾伯特伤心欲绝,却无可奈何。
乔伊去军营参加训练之后,艾伯特也想方设法去到前线参军,最终他成为了一名兽医站的护工,辗转于多个战场,期待着有一天能与乔伊重逢。
就这样,乔伊和艾伯特,一马一人,都被裹挟进了战争之中。
因为涉及到战争,所以赵振开理所当然的认为,一定有一方是正义之师,另一方则是属于邪恶阵营。
但让赵振开感到意外的是,江弦没有把任何人设置成属于邪恶阵营的角色。
像是牵走乔伊的英国军人,一名上尉,竟然会非常认真的对少年艾伯特承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好乔伊。
后来上尉在与德军的作战中牺牲,乔伊与另一匹战马托普桑也落入德军之手。
德国士兵冈瑟和卡尔照料起这两匹马。
不像赵振开想象的那样。
冈瑟和卡尔这对兄弟,内心善良,厌恶战争,渴望和平,他们暗中保护着两匹马。
然而命运总是充满意外,一次躲避炮火时,乔伊和托普桑误入一个法国农庄,被小女孩埃米莉和祖父收留。
埃米莉患有重病,但是非常喜欢马儿,与两匹马度过了一段平静时光。
可惜碰上德军再度征马,两匹马被强行带走。
故事最压抑的地方也来了。
长期的劳累和饥饿,摧垮了托普桑,它最终倒毙在战场。
乔伊因为失去伙伴,绝望而害怕的在无人区狂奔,结果被铁丝网缠住重伤,奄奄一息。
就在这个时候,英德两军士兵在战壕中发现被困的乔伊。
一名英国士兵和一名德国士兵竟然愿意暂时放下敌对,暂时停火,两个人一起合作,解救了被铁丝网缠住的乔伊,并用投掷硬币的方式,决定了这匹马儿的归属。
这也正是看的赵振开为之动容的部分:
“.
‘大概再过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我们就会竭尽全力地继续互相屠杀。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估计上帝大概都忘记为什么了。再见了,威尔士人。我们已经向他们展示了,对不对?我们向他们展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只要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那么任何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只要互相信任,对不对?’
矮个子威尔士人接过绳子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德国兵,嗨,我觉得,要是他们能让咱俩在一起待上一两个小时,咱俩会处理好目前这个残局的。我方的山谷里就不会再有悲泣的寡妇和哭喊的孩子,你们那儿也一样。即使情况恶化到极点,我们也能通过抛硬币来做决定,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这样做呢?’
‘要是我们能。’德国人扑哧笑了,‘要是我们能那样做的话,赢的就会是我们了。不过也许你们的劳埃德.乔治首相该不高兴了。’
说着,他把双手放在威尔士人的肩膀上,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会儿。
‘保重,我的朋友,祝你好运。再会了。’
他说着就转身离开,慢慢地穿过无人区回到铁丝网那里。
‘嗨,也祝你好运。’威尔士人大声地对他喊道,随即转身牵着我离开原地,朝那排穿土黄色制服的士兵走去。
”
吃饭的时候,赵振开按捺不住分享的欲望,将这段故事给所有人讲了出来。
“这一刻,所有人之间没有仇恨,所有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赵振开感叹说。
邵飞则是皱起眉头。“不可能吧。”
“怎么了?”
“你看这剧情写的,是不是有点太小儿科了,交战的双方选择停火,挥着白旗从战壕里出来救一匹马?这段故事是不是有点太梦幻了?”邵飞道。
邵飞的质疑一提出,很快也得到呼呜的认可。
细想一下,英军和德军可是相互敌对的关系。
战壕里的两拨士兵,就因为一匹马而停战,而且把马交给对方,这种行为堪称资敌。
这样的故事,现实世界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太梦幻了!
这未免有为了故事而编织故事的嫌疑。
“照我看,乔伊其实应该已经在逃亡路上死了,这样才比较合理,被铁丝网缠住以后的那段应该是一段温情的想象。”邵飞说。
“.”
赵振开不语,只是思索着该如何争辩。
他非常不认可邵飞的这种想法。
这样冷血而理性的判断,实在是太先入为主,基础建立在直接认为交战双方已经泯灭了人性。
而在赵振开看来,士兵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就在两条战壕中间,怎么就不会上演一幕这样的奇迹?
“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故事。”呼呜的爱人这时候开口,很快吸引过所有人的注意。
“我听人讲过,在一战的战场上,曾经发生过一段非常传奇的‘圣诞节停战’。
你们应该知道,国外的圣诞节就跟咱中国人过年一样重要。
那年圣诞节,德国的士兵和英国的士兵都暂时放下武器,双方士兵都走出堑壕,一起庆祝圣诞。
他们一起唱圣诞颂歌,交换各自的香烟、纪念品,互送礼物,观看各自亲人和朋友的照片,还共同为阵亡者举行了安葬仪式
哦,据说还共同踢了好几次足球赛。”
几人静静听呼呜的爱人讲完这个故事,邵飞和呼呜都有些惊讶,现实中的战场上居然真的会发生一段这样的奇迹。
赵振开也像是打辩论赛找到了一段绝佳的论据,兴奋道:
“看吧,我就说不要小看人性的光辉,交战的双方,怎么就不可能走出堑壕互相握手?我记得当年老美打猴子的时候,也在不知道哪块儿看到过类似的报道。”
“那这小说写的还真是合乎现实。”
“江弦写的小说,怎么会乱写?他的小说一向是有考究的。”赵振开道。
“江弦写的?”
呼呜和邵飞对视一眼,顿觉合理,“难怪赵哥这么喜欢这篇小说,原来是江弦的小说。”
在呼呜看来,市面上那些能见到的江弦的每篇小说,质量几乎都非常的高,内容也都引人入胜。
他的小说,能打动赵振开,那真是合情又合理。
“这是江弦的新稿子么?振开哥,我能看看么?”呼呜的爱人听说这是江弦的小说,一时间也有些激动,按捺不住的想接来看看。
他是文艺青年,当然喜欢阅读,而江弦的作品,他几乎是每一部都不落下的读过,算是江弦的忠实读者。
“这稿子不是我不给你们读。”
赵振开笑了笑,“甭管江弦同不同意,这稿子是英文写的,恐怕我拿给你们,你们也读不了。”
“啊?英文稿子?”
“是啊。”
赵振开说。
给众人解释完,他匆忙扒拉完碗里剩下的饭,而后闲侃几句,便迫不及待的钻进里间。
《战马还剩下最后一部分没有读完。
在小说的尾声。
乔伊跟着英国士兵回到了军队。
非常巧合的是,参军的艾伯特恰巧也在这支队伍里。
成年的艾伯特已经参加了军队,但是他在法国战场因毒气弹而失明。
尽管如此,当艾伯特听到军队买下一匹“会犁地的战马”以后,他立马想到了乔伊,并且一口断定这匹马就是乔伊。
艾伯特凭借自己对乔伊的熟悉,清楚地说出了乔伊的所有特征,征服了全部对此事有所怀疑的战友。
就这么,乔伊和艾伯特终于在历经战争的颠沛流离过后再度重逢。
他们俩的故事也打动了其他的战友和长官,原本将因为患上破伤风,准备被枪决处死的乔伊,因此得到了治疗。
赵振开饥渴的阅读着每一个文字,与此同时,他心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祈祷着。
他在向江弦祈祷,祈祷江弦能给这可怜的一人一马一个美好的结局。
战争终于结束,军方决定拍卖剩余军马。
乔伊就在此列。
看到这里,赵振开的心再一次的提了起来。
乔伊在拍卖上很受欢迎,很快就被抬到了高价,一个艾伯特无法承担的高价。
而给出价格最高的人是一个屠夫。
“别这样。”
赵振开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心底又是焦急,又是紧张。
就在他有些绝望之际,下文中,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中传来。
“我出二十八英镑买这匹马,不管拍卖多长时间,卖价多高,我都会一直竞拍下去,必要的话,我宁愿付一百英镑。”
“除了我,谁也不会得到这匹马。”
“这是我的埃米莉的马,本来就属于她!”
“太好了!”赵振开精神一振。
看到乔伊得救,他比自己得救还高兴。
最后的出价者是埃米莉的祖父。
他最终拍下了乔伊。
然而此时,埃米莉已经病逝。
听说了艾伯特的故事以后,他将乔伊送给了艾伯特。
在故事的最后,乔伊和艾伯特在又一年圣诞节,回到了德文郡的农场,一人一马在宁静的乡村生活中疗愈战争的创伤。
看完最后一行文字,赵振开那起起伏伏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长出一口气。
“好小说!”
“绝对的好小说!”
能把读者看的这么揪心。
揪心到他刚才阅读的时候,几次忍不住在心底求江弦落笔善良一点,对角色宽容一点。
这样的小说,当然称的上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