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6日
冰岛,雷克雅未克
李尔雅对她现在的处境很不满意,被人莫名奇妙地“保护”起来,一般来说意味着和自己惯常的生活说再见。
“你的下一环把你给卖了。”螳螂搂着她穿过街道,手枪就藏在夹克口袋里。
李尔雅觉得自己的工作价值被人全方位地否定了:“这不可能!”
在李尔雅控制的冰岛加拿大这一环上,她总能找到一艘经过圣罗伦斯湾的渔船,多半是她舅舅阿尔弗森的,她给自己编了一个故事,说她的硕士论文需要采集加拿大海岸附近的气象数据,而她又负担不起一年里多次前往加拿大的费用。
李尔雅的母亲去世之后,阿尔弗森舅舅似乎想负担起她母亲家这边的责任,对这样的要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把李尔雅这个“小科学家”介绍给了他在酒吧里所有的朋友,大多数都是渔民,都不介意李尔雅把她的气球和气瓶塞进渔船里。
反正她又不把东西弄上岸,对吧。
这一次,李尔雅计划前往拉罗眠,在一个约定的时间和下一站的信使建立连接。他们已经预先确认过文件的尺寸和哈希码特征,知道这次传输的时间会很长,所以李尔雅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气球以挂载更多的电池,这些东西还和她的旧设备一起放在家里的车库里。
“我必须得回家一趟。”李尔雅告诉螳螂,没有尖叫也没有反抗,她觉得自己冷静得就像一片放在冰块上的腌黄瓜。
“你回不了家了。”螳螂说:“他们用预言术看到了你的气球,通过气球找到了你家里,现在你最不能去的地方就是家里。”
预言术又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李尔雅压着声音问他,他们这会儿刚走过一间酒吧,今晚的狂欢才刚刚开始,音乐和鼓点穿过墙壁透出来,和酒吧里晃动的光影一起投影到街道上。
螳螂大概是没听清李尔雅的问题:“他们骑士团碰巧抓住了你的下线,他是你们整条链条里最薄弱一环。”
“他?”
“32岁,男性,高加索人种,没错啊。”螳螂解释说:“你以为他是一个小巫师,对攻破各种安全系统很有研究,其实他只是把驱动器装在车后备箱的机里,开车越过美加边境而已。”
李尔雅想明白了链条的后两环:“他想拿两份钱……”
螳螂侧过身,好像是挡住了一个路口的摄像头:“总之这次他给抓了个正着,越境的地方离骑士团的老巢太近了,他倒没有直接供出你,不过骑士团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家里,把他的接收设备全端了。”
螳螂拉着李尔雅又转进一条背巷:“用他的设备作为触媒,在预言中他们看到了你的某样东西……找到你并不难。”
“预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尔雅实在忍不住:“是的新系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魔法那种?”李尔雅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涵义。
螳螂止住脚步,侧转身挡在李尔雅身前,一辆支着天线的白色厢式货车刚好从巷子的另一头路过。
“你已经进入了有魔法的世界,小姐。”螳螂忍着没有长篇大论地纠正她预言有多种方式,有时候,人们通过献祭得知未来的某一种可能,传统的预言术师们相信他们看到的未来景象经过了神明的挑选,而这种挑选总是不乏恶意的。有时候,人们向一个潜居于地球深处的古老存在祈祷,以获得一段她的记忆,然而最初书写祷词的文明早已逝去,在现在这个时代,所有的祷言听起来都和魔咒没有什么区别。
螳螂没有解释那么多,他说:“以后你处理自己的个人物品的时候要更小心些。”
与此同时,扈从们正在全城范围内搜捕。就算把周围的卫星城区算在一起,雷克雅未克也不算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旅游手册上往往称之为“精致”,然而对于逃亡者们来说,这里缺乏足够的空间去躲一整夜。李尔雅只知道他们现在正沿着一块暗区的边缘行动,离联网的摄像头往往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她知道应该怎么在尽量不留下数字痕迹的情况下穿过城市,对暗区范围的记忆在这几年里已经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习惯。她知道这条路线,只是很少使用,因为这一带太……热闹了,不是她应该经常出没的地方。
“你的上线有没有告诉过你,每次都要更换新的设备,不要放在家里?”螳螂问她。
李尔雅回想起那个神秘的接头人……没错,他每次都打来足够更换设备的钱,但是李尔雅只以为那是额外的分红,再说如果每次都去购买新设备,她赚的就不够多了。在今天之前,她还以为重复使用一些设备在技术上并不危险,在技术上……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螳螂这会儿已经提前为李尔雅遮挡了两三辆样子差不多的厢式货车,再傻的人也明白情况有点不对。
“去门那里。”枪手想到她一定会追问下去:“一扇离开这里的门。”
李尔雅觉得挟持者在精神上有很严重的问题,但是枪在他手里:“去哪的门?”
“替代生命世界。”螳螂怕她听不懂,补充道:“就是你们常说的地狱。”
李尔雅奋力挣扎了起来,这人真的有病!枪手搂着她的左肩,李尔雅想甩开他,自己的肩膀却被五指牢牢扣住,她用指甲去抠那只手,结果只抠到了射击手套粗糙的表面。于是李尔雅又伸手去抓枪手的脸,准备给他两下狠的。螳螂只能松开口袋里的枪,刚好挡住了这一下。李尔雅这下抓到了机会,抬脚用靴子跟猛跺枪手的脚背。
螳螂吃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攻击,终于松了手。目标一边用冰岛语喊叫着一边沿着人行道跑远了,螳螂正想追上去,街对面已经有几个青年男子穿过车道向他跑来,看样子是要见义勇为了。
螳螂把手伸进口袋,关上保险,把口袋拉链拉上,准备和他们讲讲道理。他看得出跑来的三个人各有各的想法,跟在最后的红发小胖子只想打打太平拳,而领头的那个又打了太多类固醇,一身肌肉发挥不出多少作用。螳螂准备躲开大块头,干掉他身后那个中等个头的大脑,然后再去追人。不甩掉这拨人会造成太大的变数,现在形势已经失控了,最好不要让它变成彻底的混沌。
螳螂沿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他的移动使得后面追来的人的队形拉成了一个横排,沿着车道走向了十字路口。小胖子会掉队,再多走两步路他就要跟不上了。螳螂继续穿过路口走向对面,他身后的年轻人正试图喊住他,这个时候大块头会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而那个中等个头会保持自己的节奏。所以只要躲开大块头自信过头的抓握,“大脑”就会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枪手想得很好,只不过他刚走过街口,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巨响。他转过头,只看到一辆黄色的acia1410轿车拖着两道黑烟旋转着漂移到另一边去了,“肌肉”和“大脑”在车停下之后好一会儿才落地。
车里的两人开门下车,气势上就不像是普通的交通肇事者,螳螂心中一凛,来不及掏枪,先躲回了墙角后。街头拐角的杂货店两面都是通透的玻璃,好在里面还有几排货架遮挡一下。螳螂让开一个从杂货店里走出的顾客,躲在一排金属篱笆后,期间还和那老头子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一颗子弹穿透了两面玻璃橱窗,在街对面的墙壁上砸出一片飞溅的火花。
橱窗玻璃顿时崩碎成一大堆边角圆滑的小颗粒,顺着台阶滚落一地。螳螂还击了两枪,这下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街那头看到车祸死者的目击者也在同一时刻尖叫起来。
螳螂听见商店另一边有人拉动泵动式霰弹枪的护木,等了半秒伸出手往货架下露出的一条窄缝射击。在窄缝的另一头,骑士见习刚上好了一发包含磷粉的12号口径独头弹,正要探出头,一发跳弹从他面前擦着鼻梁飞过。
“他还在那,还在那!”手持霰弹枪的骑士见习喊道。
他的搭档爬上商店的地面,踢翻了一架子薯片,踩着破碎的包装袋穿过商店。他希望自己的搭档不要瞎他妈乱喊,暴露自己的位置。
霰弹枪手又试着低姿绕过混凝土拐角,刚一伸出枪管,一发子弹撬飞了一小块混凝土。
“操!”
霰弹枪手叫了一声,发狠转过枪管盲射了一枪,子弹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收手,左手就失去了知觉,收回来一看,食指和中指少了两段指节。
“操!”霰弹枪手又喊了一声,他的队友翻过收银台,手中的10.5寸枪管指向了店门口阶梯外的一段护栏。他们本应该沿着街道展开,给步枪手足够的角度,也拉开一定距离免得被对手的区区一把手枪威胁到自己,但是这只魔鬼的射击实在是太过精准,逼得他们就近寻找掩体。
步枪手穿过千疮百孔的木制货架向队友使了个眼色,霰弹枪手用大腿夹着他的雷明顿870用右手又上了一发子弹,用残手托着探出去打了一发,换来了一枪果断的还击。他们不是很清楚对手枪里还有几颗子弹,于是霰弹枪手用剩余的三根手指卡着护木边缘又上了一次弹,从更低的位置探出去盲射,这一次还击的子弹命中了枪管。
对手最多还有一发,拼了!
步枪手稳稳预瞄着目标可能藏身的位置,快步走下阶梯。他听到了一声枪响,搭档的一声痛叫,然后是微弱的空仓挂机声。
他直接跳进了搭档和目标之间的射击线,却没看见人,只听到金属摩擦尼龙的声音。紧接着,他的大脑停止了运作。
螳螂一手按着步枪手的武器,一手把住从喉结上方捅进脑干的匕首,推着他走了几步,直到死尸失去平衡要向后倒下,这才借力拔出匕首,在尸体倒下的一瞬间掷出匕首,正中霰弹枪手的面门。
刀刃从霰弹枪手右眼左边,眼角和鼻梁之间的地方扎进去,只露出一截刀柄,血一时半会儿还没流出来。
螳螂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给手枪重新上好弹匣,这才走到霰弹枪手的尸体边,拔出自己的匕首。死尸的胸前透着一丝微光,螳螂也没有放过,从死者脖子上扯下一串护身符。这就是螳螂不想要的混沌,现场横尸五具,老头倒在螳螂身后的人行道上,尸体背上的一个洞里还冒着粉红色的烟,纸袋里的东西滚落一地。这真是见了鬼了,警察来得很快,这时候螳螂已经可以听到警笛的声音了。
他对着霰弹枪手的尸体连开五枪,子弹入肉的声音吓走了周围开始好奇的平民:“老曹,接下去怎么走?”
老曹用后爪挠挠耳朵,激活了麦克风:“目标拦了辆车,大概是要回家。”
螳螂只能转身去找步枪手的那支短管15,枪上挂了太多的“反魔鬼战术灯”,拿起来不是很顺手:“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吗?”
“出租车公司的数据总是滞后的,他们正在向北行驶。”黑猫老曹跳向相邻的另一户人家的屋檐,寻找一个信号更好的位置。
螳螂坐进那辆acia1410的驾驶座,引擎根本就没熄火,他挂上档,松了手刹:“我应该往哪走?”
“掉头。”黑猫看了一眼地图,指挥他:“边开边查吧。”
“联系老板就近再开个门吧,我们不可能带着她再回到一号门。”
他们的老板才真正算是魔鬼,这两个小喽啰一个是只简配版的情报支援猫,一个算是贷命还魂的死人,每天都被利息追着跑,这种时候只能看老板的心情。
黑猫有些烦躁地开始向老板祈祷,它很清楚老板那副甩手掌柜的做派,他是那种只要塔山不要数字的人。对老板来说只要计划他看得过眼,事情就一定能这么办成,中间出了任何岔子都是员工能力不足的问题,这种态度根本就是和这个充满了随机性的世界叫板。
“你先把人找回来,老板那边我在联系。”黑猫只能安慰安慰螳螂。
要知道普通的死魂灵早就在替代生命世界的边境检查中声明放弃了自己的执念,变成懵懵懂懂浑浑噩噩的冥界居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过着自己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那几天日子。
而像他们俩这样放不下执念的亡者,宁愿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也要继续达成某种目的,弥补某些遗憾,获得某样体验……这种东西在人类世界一般被称为厉鬼,直到今天还在一些原始宗教中受到广泛的崇拜。
螳螂作为一只有编制的厉鬼,他的执念就恰到好处地被融入到了这次行动中,算是人尽其才鬼尽其用。螳螂对自己“保护特定类型100失败”的身后名极为不忿,其实一共就只有两次失败的纪录,后一次把他自己也害死了,真没有必要说得那么难听。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除了执念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代号。他倒不是为了去改变前同事们在朋友圈里写的“螳螂60生前轶事二三则”,也不是想夺回什么失去的东西,他甚至没想去争辩自己在风盔城事件中应该负多少责任。
在2017年3月6日这天,驱使螳螂60在通往雷克雅未克的街道上狂飙,直奔第一拦截点而去的,是一种在灵魂深处燃烧着的未完成感。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有责任没尽到,有任务没有完成。
如果说地狱中确实存在惩罚,那这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