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之中
白雾之中
白雾之中
巴拿第一次听说光环科技集团的时候,正蹲在一个叫做卡拉特的地方,躲在沙包掩体后面混日子。当时他还只是个派不上用场的机枪副射手,兼任半吊子普什图语翻译,和只懂半吊子英语的本地翻译凑在一块,两个人都只能假装自己听懂了。
好在美军当时也只是假装自己正在通过社会工作。赢得平民的支持也好,铲除叛军活动的土壤也好,都是些没法验证进度的工作。
没法验证的工作中总蕴含着巨大的商业机会,许多商业公司把稳定的平叛前线当场了推销产品的展台。在2002年到2006年之间,几乎每一场争取军方订单的说明会上,都会有几张“士兵们愉快地使用我司产品”的现场照片,一般添加在演示文档的最后几页上。
对这些公司而言,最好的试用用户当然是那些没有名字没有面孔的单位,他们一旦把自己夹在大胡子与头盔之间的马赛克面孔放进广告片,就意味着帝国的锋锐已经嗷嗷叫着摆明了态度。
很少有人会赌上自己的前途,给一批专门为精锐准备的装备下绊子。山姆大叔的钱袋子已经完全敞开了,就像是一块黄金冰川正顺着山谷滑下来,何必在这个时候当恶人呢?
这种营销方式后来变得愈演愈烈,只要是个穿制服戴头盔的兵都可能被抓去拍30秒短片,差点就变成了某种行业标准。
喀布尔的绿区里一度塞满了寻找机会的推销员,彻底改变了洲际酒店里的生态,每张桌子边一般都坐着这么三个人:一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推销员,一名正为故事打腹稿的记者,还有一条正低头研究酒单的3,盘算着这两位爱国者能不能负担得起整个周末的账单。
有些营销人员跑得更远,带着摄像机和满肚子野心一头扎进了地图上的“格子区”。这样的家伙一手按着领带,一手提着装试用品的手提箱,穿过黑鹰扬起的小型沙暴,一头就钻到了巴拿的排里。
“你好。”推销员摘下墨镜,和巴拿握了握手。他的开场白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巴拿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把手插回口袋里。
“叫我乔什好了,约书华卡钦斯基,代表光环情报系统为您服务。”
巴拿当时还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回头望了一眼伙食帐篷那边,没看到排指挥官。一般来说,民间人士总是排长戴克的麻烦连部不方便插手任何可能出岔子的事情,只会最后蹦出来捡便宜。而戴克又不乐意让客人直接和班长们混到一起去,“这些事情比较复杂”。
戴克过着一种极为规律的生活,吃饭、体能训练、射击训练、吃饭、读自学课程、体能训练直到附近的什么地方突然少了一名3,让他有机会填上那个缺口为止。
巴拿想了想,告诉推销员:“戴克刚刚还在呃,你可以去帐篷后面找找。”
然而推销员并不在意,他不是来争取官方采购的。
这事回想起来挺滑稽,那天戴克恰巧不在,他被喊去和其他几个排长一起开了个小会。乔什和巴拿走到排长的躺椅旁边时,椅子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本生化毒剂简易识别手册面朝下盖在毯子上。
于是乔什带来的神奇产品就和戴克没什么关系了,2排闲着的朋友们正好围拢来,看看难得的热闹。
你看,这就是古怪的地方了。巴拿觉得自己应该记得“热闹”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当他开始回忆的时候,这么件小事却真的被遗忘了。
这很不正常。
许多新兵在出发之前多少都计算过自己随身行李里装的影碟能撑多久,家里的邮包又要等多久才能寄到,然而所有的存货无论有多少都会在最初的三周里失去预想中的魅力。对这些士兵而言,巡逻中积累的战斗焦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为城市居民准备的娱乐产品能够疏解的。
在营地之外,娱乐在这片荒芜的石头山上稀有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对山民而言,每年观赏几次山羊也许已经足够了,山下的很多人甚至意识不到电力能起到什么作用。
平常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士兵们会抱怨寂寞,他们明明身处于一个关系密切的战斗团队之中,朝夕相处,无所不谈。但是真正的寂寞来自于无法释放的压力,缺少来自于外部的倾听者,士兵向战友宣泄的任何压力,最终又会反馈到自己身上。久而久之,他们最终会将自己封闭起来,被难言的寂寞浸没。
像乔什这样的外人本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向民间人士展现战地生活的一景是件挺有趣的事情,至少能帮助士兵们改换一个理解生活的角度,收获一些廉价的敬意和认可。但是事后回想起来,巴拿自己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推销员之间简短的对话,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当巴拿完成他的第一轮服役期回到国内的时候,他把公家发的装备留在了坎大哈机场的军需处柜台。那时候他才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佩戴的装具中居然还多了一些东西。
他的头盔上居然还贴着一张被晒得发白的贴纸。贴纸上印着一个戴着礼帽的卡通小人,一手举着一支16步枪,一手握着一支烤肉叉。在这之前,巴拿好像根本没见过这张贴纸,当然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军需处的人对着一张清单,一样一样地把胸挂上的设备拆下来,分门别类地丢进塑料框里。六个弹匣、无线电、水壶、防弹插板最后,军需官把一块扭曲的塑料丢在桌上。
“这东西不在清单上。”军需官说。
巴拿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他本能地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对不住,忘了”
他拿起盒子,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些坚硬的东西漂浮在浓稠的液体里,在晃动中轻轻地碰撞着盒子。盒子的塑料外壳扭曲着,像是被火烤过一样。他把盒子翻过来,发现盒子较窄面留着一个洞,洞里有一层软软的凝胶,摸上去黏糊糊的。
巴拿赶紧把盒子塞进包里,随口解释说:“这是呃,治我的背伤的。”
从坎大哈机场登机返乡的士兵总是带着各种本地草药,用来治疗他们变形的背或是受了挫伤的膝盖。不管他们来这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到头来总能学到点山民的古老智慧,等待一束闪电点燃虬结的枯草,从升腾的烟气中获得一些启示,说不定还能顺便治好自己的青光眼。
登机之前的申报和检查只有两位坐在折叠桌后的大少爷负责,只用从安检门里走过去,口头申报自己有没有携带违反联邦法规与目的地所在州法律的违禁品就够了。
军需处的柜台前也往往门可罗雀,大部分返程的军事人员总会把自己的装备留在驻地,免得弟兄们多费一番手脚。个人购置的自卫武器早就装进了托运邮包,也不用担心在国内转机时被的临时工拦下来。
这些临时充任的边防警察见惯了巴拿这样丢三落四的大兵,那只盒子里也许真装着治背伤的药,也可能只是一盒鸦片膏,没人想较这个真。
一等兵冲巴拿眨了眨眼,好像两人共享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一样。巴拿有些尴尬地回之以一笑,提着背囊上了飞机。他记得自己把盒子塞在了搬家包里,一路上都没有再打开过。
回家以后,背囊在拉斯维加斯一间酒店的房间里锁了三天,期间也许有清洁女工进屋打扫过,但是她如果要动手,绝不会仅仅偷走那个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塑料盒子。
这让巴拿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在回来取钱的时候,才发现盒子不见的。奇怪的是,盒子下面,隔着一条臭烘烘的运动裤,就是巴拿用塑料袋装好的现钞。偷东西的贼只要稍微有一点敬业精神,只要多那么一丁点耐心,就不会只偷个破盒子回去。
当时巴拿也没有在意,他不知道那盒东西是什么,也不怎么想知道。无论盒子是否与他有关,它都已经是别人的麻烦了。
当巴拿第二次回到阿富汗时,他被分配到了喀布尔北面的“菠萝”哨站,管着一班一惊一乍的新兵。
他本来已经忘掉了那个塑料盒子,毕竟巴拿最后一次想起盒子的时候,他正为受邀参加一场“高端牌局”而兴奋不已。而在那天晚上之后,巴拿不光失掉了所有的分红,还被一位吝啬的卡洛斯先生关注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能顾得了的只有他自己的性命而已。
所以,当连首席军士把一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巴拿的时候,他心里突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的事发了。谁料军士长根本没有提到走私活动的事,只是交代巴拿把这只盒子挂在腰带上。
“这是反狙击系统的终端,鬼知道有没有用,你先戴着”军士长挥了挥手,打发巴拿走人:“别取下来,别弄丢。如果在行动中遭遇敌方火力,回来以后就把这玩意交给我。”
巴拿掂量了一下,尺寸和重量和他先前见过的差不多,只不过盒子外观完好,不像上一只那样微微往外鼓起,也没有孔洞。在包装盒子的塑料袋里,还附带了一张贴纸。
“这贴纸呢?军士长?”
军士长抓起自己的头盔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僵硬:“贴在头盔侧面。”
这又是一件怪事,菠萝哨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对这件小事视而不见,好像也没人讨论过头盔上的古怪贴纸。在那之后,巴拿一直想和其他人谈谈这个盒子的事情,但是所有这些疑虑很快就被种种日常事务冲刷到了脑后。在菠萝哨站记挂任何一件小事都是很危险的,如果一件事过去了,人们往往就会让这件事过去,而不是揪着不放。
但是那些被冲走的小事不会就此消失,只是一时间被许多更为重要的信息盖住了。事隔多年,巴拿仍然记得那张贴纸的模样。
“你在看啥?”李均从地道里顺着梯子爬上来,走进水泵室。他们的头顶上应该就是公寓楼的大厅,据说曾经装潢得相当华丽,只不过没有人有机会享受这一切。在事故发生之前,这栋楼原本是准备给“独联体地区”引进的技术工人提供的低租金住房,只不过在居民正式入住之前,事故就发生了,所有人都被疏散出了诺文斯克。
巴拿把视线抽回来,看了眼表,此时距离塔科夫城“刷新”还有十几分钟。
“刚刚那个人的头盔上,贴了个什么东西”巴拿有些不太确定他看到的是不是那种贴纸,不过李均显然没有注意到巴拿的迟疑,没有什么反应。
巴拿补救似的扭头望了一眼,那个戴着头盔的拾荒者早已被人掺着下到楼梯下面去了。
李均耸了耸肩:“看起来里面很危险。”
这时候,队伍前面有人接茬说:“因为这是最后一批出来的,里面肯定有过交火。”
李均看过资料,不过仅止于联合安保认为“够用”的部分,雾区里面实际的情况对他来说仍是个谜。他朝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一个蓄着胡子的白人正朝他这边看过来。
“和什么人交火?”李均指指楼梯下面,伤员的叫声正顺着地道渐渐远去。
红胡子戴着一顶侧边高切的盔,夜视仪向上翻着,通着电,目镜一侧透出的绿色微光稍微照亮了他的面孔。佣兵用大拇指刮了刮鼻翼:“看样子是惹到了里面的拾荒者,被霰弹枪打中了。”
李均上前和他握了握手:“我叫李均你以前来过这?”
“罗恩。”红胡子眨眨眼睛:“如果你想从塔科夫城里赚到钱,总会听到点消息的。”
李均就没听说过什么消息,他继续追问道:“里面钱不能拿出来直接用吧。”
“至少可以当成非常逼真的伪钞来用,只要不是成批拿去银行,没人会核对上面的编号。”罗恩解释说:“里面还有些更好的”
就在这个时候,联合安保派出的领队顺着梯子走了上来,打断了这堂金融课。李均知道这家伙叫泰勒,自称曾经在混过,是那位专家的保镖,也是佣兵们的监工。他先前押在队列的最后面,既然他也走进了“准备间”,就意味着行动很快就要开始了。
“别聊了,小姐们,天呐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他提着枪,在阴暗的水泵房里转悠起来,“见了你娘的鬼,互相检查装备!这还用我说吗?”
这话不知道惊动了多少酣睡中的鬼魂,折了多少人的寿,泰勒也不像是在乎这一点的人。
他手上的那支41活像是一匹用碎尸拼凑起来的弗兰肯斯坦,上下机匣表面的漆面完全是两种色调,上机匣是低调的亚光黑,而下机匣则像刚从一整块铝材上切下来的一样,在胶布之下闪着金属的银光。机匣顶上随随便便地装着一具生产的光学瞄具,倍率的145,瞄具上的防撞橡胶套都裂开了,显然是在市场上低价抛售的军用剩余物资。
就此,李均对这位泰勒建立了一些初步的印象。这家伙不在乎自己有多遭人恨,对自己的性命也很随意,将一切开销维持在凑合够用的水平上。对自己的事业有些追求的人,无论是农夫还是佣兵,至少还会讲究一下手上的工具。
而泰勒这号人,他对自己人生的态度也不会比打零工强到哪里去。他将就用着自己的这副身体,就像是雇主提供的不太趁手的工具一样,这份上天硬塞给他的工作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只求其他人不要拦着他打卡下班就好。
往好的方面想,这样的家伙堪称悍勇,为了避免麻烦,他一般都不会违抗指挥链上传达的命令。某种意义上,泰勒的威慑力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就来自于他发自内心的不耐烦。
往坏的方面想,泰勒不是一个足够细致的人,还很讨人嫌,显然不是那种天然的领袖角色。这使得他总是被卡在一个执行者的职位上,交给他的工作说起来当然都很重要,但总归没有重要到需要他来进行决策的地步。
李均和巴拿互相检查了一下挂在背囊下的防化服袋,武器、弹药和急救包都在该在的地方,完全不用担心。他挨个关掉所有设备的电源。早几年淘金客们谨慎到了非把所有电池都取下来,包在保鲜膜里不可的地步,不过好在敢于试错的马大哈够多,人们总算学到些省事的窍门。
他拉了拉步枪的拉机柄,侧过枪身检查膛内的情况。这支捷克产的806步枪像是36与的混血儿,插着一支半透明的聚合物弹匣,看起来充满了现代气息,然而李均对它却缺乏信任。
他在波恩那座大宅的地下靶场试射过同样的步枪,但是对它的性能仍不够熟悉。联合安保从有限的供货商中,挑选了这支混血怪物、弹的供佣兵们选择。
这三者听起来几乎一样糟糕,捷克货只是其中最不坏的一个选项罢了。李均安慰自己说,至少他还喜欢806的全长皮卡汀尼导轨和折叠托上安装的托腮板。
水泵室里一时间充满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佣兵们检查完自己吃饭的家伙,排成两列,十几双眼睛齐齐望向房间最深处,两盏昏暗的红色应急灯摆在地上,隐约照亮了一条黄色的油漆线。
经理就站在油漆线旁边,有些焦虑地低头看着表。这种焦虑的情绪很快感染了房间里的所有人,李均自己也看了眼表:4点14分整。
越过地板上的线条,另一边就是真正的塔科夫城了。从士兵们所站的地方望过去,水泵间盘根错节的供热管道绕过泵机,越过黄线,从两盏红灯提供的微弱光线旁一掠而过。
李均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走进了陷阱之中,说不准,这一次拾荒者们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准备来一次财富的再分配。
联合安保有足够的资源,保证他们的合作者不敢反水。就像这次行动一样,为他们进入现场大开绿灯的,是维和部队中的朋友,和拾荒者们牵线搭桥的,是一位在本地声誉卓著的商人
而且就算失败,也不过是十四条性命罢了。李均盯着经理的背影,开始琢磨他到底算不算联合安保可以接受的损失。
秒针走向14分59秒,经理终于转过身来,朝泰勒点点头。泰勒走到他们上来的那扇活板门口,把梯子收了上来,丢在一边。
那两个阴冷得就像墓碑一样的英国人帮着他合上了活板门,汤米拖着塑料椅子走进水泵房一个阴暗而坚固的角落里,另一个佣兵好像是托尼,又一个全无诚意的假名钻进了泵机之间的另一个防守位置,看样子他们俩是要留下来殿后了。
经理检查完身后的布置,走到了队伍前面:“先生们!现在该出发了关上保险,别一惊一乍的,今天的体验很难得,但请管住手指,别在行动一开始就互相残杀起来。”
“中士!”经理训完话,又隔着队伍喊了一声:“看住队尾,别让人混进来!”他真是个很能扫兴的家伙,一句话就提醒了所有人,行动中居然还存在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危险。
巴拿叹了口气:“明白,老板,没人能混进来。”他拽了李均一把,叮嘱他说:“就像以前那样,保持同步。”
“关掉夜视仪和电子设备!出发!”
李均点点头,用余光留意着巴拿,很快队伍移动起来。李均倒退了两步,很快就进入了节奏,和巴拿一起以同步的步伐后退。在他身后,佣兵们凌乱的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就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当身后的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李均低头看了一眼,那条黄色的油漆线就在他的脚下。他没有停步,稍稍抬起枪口,一步迈入黄线之后。
浓密的白雾突然出现,填满了李均的整个视野。他尽量不去思考,只是按照固定的节奏,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的左手和步枪的护木一起,沉浸在白雾之中,消失在视野之外。这种失去肢体控制的感觉非常糟糕,就像把手伸进满是食人鱼的水潭中一样。他不知道危险会来自何方,不知道该怎么躲开威胁,因为眼前除了飘袅云烟之间晃动的阴影,什么都没有,耳畔只有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不能迷失方向,在浓雾之中,无论是倒退还是前进,迷失方向的可能其实都是相同的。在他的左手边,本应该有一堵墙,据说可以用来判明方向,但是李均不想松开握在护木上的手,也不想把手探进迷雾之中。
李均稍稍侧转头,观察起左右两侧的情况。态势感知是一切行动的基础,然而紧张感总会让人颈部的肌肉紧张,让不会调节情绪的菜鸟直盯着正面很小的一块区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寒冷湿润,就像在刚才的地下室里一样。
在一片寂静之中,李均继续后退着。他知道这片迷雾内的空间有一定的扭曲,他现在走过的距离,和建筑内的距离并不相同。如果以建筑平面图来推算,雾墙的厚度不会超过三米,但是现在李均走过的距离绝不止三米,他已经走了有一阵了。
很早以前,雾墙以外的淘金者就发现了这种扭曲。当时,从世界各地蜂拥而至的冒险家显然更加乐观。他们总是从维和部队防区的边缘穿过旧篱笆上的破洞,开车顺着25公路和35平行,只是更靠北一些跨过伏施林尼河,再开下开发区三期园区的内部道路,穿过一大片一大片坟场一般的烂尾工地,最后转上20,径直驶入雾区。
然而和步行进入雾区的拾荒者相比,车上的乘客运气差得吓人。后座乘客经常在穿过雾墙的半路失踪,有时候整辆车上只剩下驾驶员一人,吓得魂不附体。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乘客消失的全过程:先是雾涌进来,接着雾散开,再一看人就没了。
当然,失踪的驾驶员往往没有机会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塔科夫郊区还流传着一种更为恐怖的传说,说是拾荒者们经常在雾墙里面发现无人的车辆。有些小帮派专门沿着20公路搜寻这样的鬼车,等待它们一头撞在公路转弯处的护栏上熄火。这些空无一人的轻型装甲车上总装有不少武器、弹药和药品,而且还可以拆下些拾荒者很难接触到的重型武器,足够一个小帮派就此扬名立万。不过就算如此,拾荒者们也不敢把车原样开出去,生怕自己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后来两道电子围篱之间增加了一些更传统有效的障碍物,大部分淘金者也听说了神秘的失踪现象。而且作为佐证,雾区另一头的俄国人似乎也不再整车整车地派人进入雾区,而是在紧邻雾区的地方建立了几个戒备森严的前进基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开车进入塔科夫城了,塔科夫又不会逃跑,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呢。
李均想起这些传说的时候,他正开始听到一些声音。他的耳朵刚刚适应雾中的寂静,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但是那些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断断续续,他却听出了自己的声音。
“愤怒鹬活动正在增强撤离”
一滴雨水落到了李均的护目镜上,很快就滑落了下去,留下了一道水痕。
他本能地抬手擦去脸颊上的雨水,手指只在在眼前一晃,他却好像看到了一条嶙峋碎石构成的长坡,和远处山坡包围中的一抹绿色。
他被突如其来的错觉吓了一条,下意识地扭过头。他当然还在雾中,身后也是同样的洁白,只是受到他自己的扰动,拖出了许多肉眼可辨的长絮。
“你吓不到我,我会走出去的。”李均自言自语地给自己壮了壮胆,干脆转过身,朝着他自以为正确的方向走去。右手肘蹭到了隐藏在云雾中的墙壁,粗糙的混凝土表面平复了他的心情,方向没错。
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左边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什么人?!”
李均抬起枪口,指向了那个方向。
千万别是巴拿,如果那东西没有回话,他绝对不会犹豫的。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把枪上膛,于是飞快地拽了下拉机柄,把快慢机拨到不知道是两发点射还是全自动的位置。
“停下,不然我开枪了!”
一个人形的黑影从云雾深处浮现出来,手中像是举着一根巨大的棒棒糖,从李均左侧横穿进他的行进路线前。
那个黑影好像停下了脚步,望向李均。
“我们必须把这东西开走,李均,你守着门口。”黑影说着,朝墙壁走去,完全无视了李均的警告。
李均迟疑了一下,那人知道他的名字,是自己人吗?
然而,在他最终抠下扳机之前,黑影就走进了墙壁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东西到底是谁?李均往前猛赶了几步,冲向黑影消失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串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听上去像是直冲他而来的一样。
李均猛地转过身,对着声音的方向抠下扳机。安装了消音器的自动步枪发出了两声闷响,隔着关机状态的3耳机听起来,就像是一筒球从桌面上滚下来砸在水泥地上一样。他又抠了两下扳机,枪口前的云雾开始像金丝菊的花瓣一样翻卷。
又一个黑影个子比李均高一些,轮廓也粗壮了整整一圈猛然从云雾中透出来,一下子就穿过了李均。
李均吓得差点跌倒,他再一次转身,手肘砸在墙壁上,护肘咚地一声,破坏了他的瞄准线。那个黑影就站在李均面前不到一臂远处,身形庞大,充满了压迫感。
李均想都没想,连续抠动扳机,子弹似乎直接穿透了影子。气流扯动着厚重的雾,每撕碎一块,又有一块填补进来,而那个影子则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仍然在白雾中投射出一块颜色稍暗的轮廓。
“贝蒂死了,你先进去,我还有弹药”那影子很古怪地发出了女声,李均总感觉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但是那影子说着就伸手过来,李均不敢让它抓住,一低头躲了过去,拔腿就往前跑。
越来越多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李均感觉这些影子可能不会真正伤害他,就像他自己也伤不到影子一样。
但是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至少不应该全部押在一个猜想上。影子们说着各自的台词,就像是一群正在上表演课的学生,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剧本之中。它们也许正在提醒李均,也许这些影子只是他失落的回忆
但是李均什么都想不起来。
医生告诉他,他发病的周期会越来越短,也许在他40岁之前,他所观察到的世界都会崩溃成一些前后只有数秒,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的片段。这意味着他的理智很快就会随着记忆一起拆散,陷入纯粹的混沌之中。
如果这些影子在提醒他什么,李均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有些声音一开始还能引起他的注意,一些已经无从回忆的熟悉感从他的心底浮现出来,却踏了个空,什么都没有唤起。最后,所有的呼声都湮灭在茫然之中。
李均一路猛跑,躲开了许多黑影,也穿过了很多。他尽力维持着大致的方向,只是没有靠墙壁来确认。就在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在雾气的深处,好像出现了一列正在前行的人影。
这就要出去了?
他追上前去,一步踏空,猛地顿在了地面上。这一顿引发了右膝盖的旧伤,李均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好在有人搀住了他的胳膊肘,把他扶了起来。
“小心脚下。”那人松开手,朝黑暗中走去。他声音有些发闷,李均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的没有启动。
他站起来,警惕地观察起四周。看样子,他还在水泵间室剩下的半截里。这让李均安了安心,抬手把夜视仪的单目镜从头盔顶上拉了下来,在支架后摸到了电源开关打开,顺手启动了降噪耳机。
李均把快慢机调到保险位置,枪口斜指着地面虚瞄了一下:“我晚了多久?”
“两分钟。”军士拍拍李均的肩膀,走上了楼梯,“你赶紧上来,都在等你。”
李均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他的瞄具,打开了556瞄具的电源,经典的圆环双点准星图案浮现在投影平面上,像一团光球一样悬浮在绿色的夜视视野中央。在夜视仪放大管的作用下,全息瞄准具的准星图案总是会显得过亮,李均按了下瞄准镜外壳侧面的按钮,又往下调了四级亮度。
嗯,现在看起来正好。
他举着枪转身回望自己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道雾墙,平平地悬在那里,就像另半间房间都被塞满了似的。
我就是从这里过来的?
李均又望了那道雾墙一会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不该问问其他人在雾中遭遇了什么,也许别人也听到了差不多的声音。他摸了摸胸前的弹匣袋,走向上楼的台阶。
就在这个时候,李均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服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他直起身,放慢动作倾斜了一下,细细地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说来也怪,好像真有一串有些累赘的饰品,在行走间正贴着内衣滑动。
李均停下了脚步,踩在一堆不安分的瓦砾上。他记得自己没有戴过什么饰品,这不是他的风格。而这次行动中,所有人都不会有身份,自然也不会佩戴身份识别牌。
“你好了没有?”楼梯上面有人喊道。
“马上!”
李均摸了摸自己的后领,伸手进去,抓住了一根带着体温的挂神,他指尖一搌,像是打磨得很精细却没有漆过的木头珠子是念珠?
他拉开迷彩作战服的拉链,扯着念珠把那一串饰品一起拽了出来。挂在念珠上的,有一只小玻璃瓶,里面盛着一些淡黄色的浑浊液体一个造型过于夸张复杂的银饰,像是长了肿瘤的十字架一个小布包,里面好像放着一些毛发、一叠纸,还有牙齿?
所有这些东西都被透明胶带扎在了一起,李均看到还有另一张更大的胶布贴着它,本应该黏在衣服上的,只是松脱了。他把那串护符拿在手里,翻了一面,胶布之间还粘着一些碎裂的白色残渣,像是饼干屑。
“李均同志!你折腾好了没有?”楼上有个大嗓门喊道,“我们只有一天时间!”
李均赶忙把手中的护身符塞进衣服里,拉上拉链:“来了!”说着就踩着一地散落的瓷砖碎片上了楼。楼上本应该是一间药店,地下室的门就开在药店后门通往巷子的走廊里,走廊的地板原本是清爽漂亮的黑白斜方格地砖,现在已经被垮塌下来的木制吊顶完全遮盖住了。拾荒者们拍了一些照片提供给联合安保公司,李均在简报会上看过。
他一转过楼梯转角,就感觉有些不对。走廊的地面比照片上干净多了,那些散落一地的烂木头可不是几分钟里就能收拾掉的。
李均顿时警惕起来,外面正喊他名字的人也许是自己的队友,也许他在楼梯上又发病了。他尽量放轻脚步,用脚尖踩着台阶的边沿,悄声往上移动。他抽空抬眼望了望天花板,木制的拱顶内饰让走廊看起来就像是一间尖顶小木屋的内部一样,是一种很别致的设计。交错咬合的木质内饰面上缺了几块,缺口的地方透着厚重的水渍,这和照片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也不像是灾难发生之前的原样,反而介于两者之间。
药店的后门照常开着,李均偏过身子朝里面望了望,店里散落着一地灰白的墙皮,和被雨水泡烂了的纸盒子混在一起。他隐约感觉店里的样子和他的记忆有些区别,但是现在,他真的不敢依赖自己的记忆。
李均慢慢地挪动到了台阶的顶部,把枪挪到左手边,靠单点枪带挂在身侧。如有必要,他也能用这种别扭的姿势朝走廊尽头射击。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望左手边,也就是走廊这边的尽头,药店后门正对着公共厕所的门,有一个可以藏人的角落。在李均的记忆中,厕所的天花板整个坍塌了下来,拾荒者们用不知谁家的碗橱从里面堵住了厕所门,算是堵住了从厕所里吹出来的风。
角落里没有藏人。
李均缩回脑袋,又往右边探出头。他已经做好了立刻举枪射击的准备,但还是枪口朝下,把武器隐藏在了墙体转角的后面。
走廊尽头的门外站着一个人,姿态很放松,把步枪抱在怀里。他戴着一顶扁扁的头盔,脸上戴着面罩,分辨不清长相。
好像不是在那守着他。李均想着,开始移动。他准备偷偷穿过走廊,跑进药店的后门里,从沿街的橱窗那翻出去,换个角度观察。
他面朝着走廊的尽头,保持着观察,刚挪出一步,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一扇木门合上了。
“你在这干嘛?”军士问道。
李均嗯了一声,表情却像见了鬼一样。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记得巴拿,很清晰地记得他是怎么跑到这条走廊里来的,记忆应该没有问题。
李均完全可以确定,他面前的这个人肯定不是巴拿。但是,他应该也不是敌人,李均第一眼就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眼熟,而且是友善的那种眼熟。这人比巴拿矮一头,身高大约一米八五左右,肤色也比巴拿深得多。
更奇怪的是,这位老兄的胸挂上印着三个西里尔文字母,,这三个字母意味着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然而在塔科夫城里,所有人都记得这个标志真正的涵义,在泄露事故发生之后到雾墙隔绝塔科夫城之间的几年时间中,这三个字母等同于,俄**事情报人员。
李均后退了一步,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该说什么。
“没事,我刚在找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