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施林尼共和国,诺文斯克经济特区
塔科夫市
李均离开大约15分钟之后,中士停下了队伍。他指了指街南面的建筑二楼,示意左翼检查高处。
他听到电台里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摩擦声,接着身后有人捏了捏他的左肩。他走到街角,小心翼翼地凑到透光的窗口前,慢慢探出头望了一眼。丁字路口的斜对面是安全的,他招招手,让副手看看能不能在二楼找到一个射界良好的窗口。
“交战规则?”队有人问道。
博士说:“他们不问,我们不答。”
中士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态度,但他并不是这支小队的最高指挥官。严格来说,由于现在所有的军官都不在,也没有比他更为资深的士官,中士自然而然地顶上了探险队军事负责人的位置。他的权威受限于这位博士,只能为博士的命令提供一些专业意见,这些意见当然要服从于30的探索任务。
博士显然对发生在李均身上的异变很感兴趣,在中士看来,他把自己的好奇心置于了整支小队的安危之上。他没有耐心套李均的话,只是尽快把他打发到了博士的视线之外。
李均是个软弱的小杂种,永远提心吊胆,却不值得额外的担心。早在他们还归属于07的时候,中士就一直让他担任小队的记录员,只是因为他总是在逃跑,而且总能逃掉罢了。在李均的简历上,基金会的人事部门用六项粗略得有些失礼的指标,概括了李均的全部功用:生存1010。
中士抱着步枪,挥手指向了前方街口处的掩体,又吩咐道:“尖兵,你殿后。”由于李均离队,他手里只剩下两个使用超音速弹的枪手,弹的半自动步枪,毫米自动步枪。于是中士自己就很自然地顶在了队伍最前面,他可以随时切换到李均留下的武器,只是声音会稍大一点。
队留了一个支援火力手在丁字路口的二楼,他是个很响很吵的保险,最好派不上用场。队其余的成员绕到了路口的东侧,在废弃车辆的阴影间穿行。
他们没有想到城里的夜间有这么亮,本地情报源说相当于晴朗的夜空,主要光源是星光。然而现在他们背后的建筑形成一块高亮度的背景,如果有人从北侧靠近,他们很容易从这样的背景上分辨出人影来。
中士踩着瓦砾走进了一间完了蛋的服装店里,几个人体模型倒在地上。倒塌了一半的沿街墙壁在墙壁和人行道之间铺出了一道砖石缓坡,他从店里拖了个人体模型出来,丢在碎砖上,又调了调角度。
这让他获得了一个不错的遮蔽物,好掩盖头盔明显的圆润边角。
“5,看到任何活动了吗?”
观察哨在废车堆靠右一侧:“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持续了很久,城里稍远一些的地方响了几声枪,远在任何人来得及在城市刷新之后赶到的范围之外。这两声枪响总是会响起来,在塔科夫城允许的随机性中,就好像是某种宿命一样。
博士压着嗓子:“1,你确定是这条街?”
中士当然看过路牌,他差点踩在那玩意上面。他看了眼表,4点55分。如果5分钟之内,经三路北面还没有动静,他们就继续往东移动:“3,东面?”
“东面干净。”
“我们看守到0500整点,然后向东卷动。”
“明白。”
另一个声音忽然切入进来:“中断中断中断,1,北面有活动,1点方向。”
中士凑到瞄准镜前,稍微往右边转了几度,瞄准了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块稍显明亮一些的区域,也没有掩体。有一辆民用小轿车曾经停在那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只不过早已经被烧成了一个透光的空架子。
轮毂已经变成了铝水,也许正卡在水泥板的缝隙之间。右后轮的刹车盘被拆走了,剩下的三个刹车盘是很糟糕的掩蔽物。中士知道全装药弹上的钨合金弹头足够打穿大部分掩体,但是这必须用到李均那把枪。
他把准星挪回十字路口,在街角右侧沿街的窗口前停顿了一下:“2,我没”
一个影子在橱窗后晃了晃,翻过窗口,飞快地跑过马路应该是纬七路消失在建筑的遮挡之下。中士的准星顺着他移动的方向平移了一段,终于在门边看到了一截露出来的枪管。
“2,我看到目标了。1点钟方向,靠近十字路口的建筑门口。”
他们在等什么?中士知道这个街区也有完整的供热管道,这些人难道找不到下去的路?他的脑子里铺开了一张地图,李均告诉他东面更危险,所以他宁愿暴露自己也要往北走。现在是谁误判了情况?
中士只希望博士没有误判情况,他刚才有很好的射击机会。李均身上需要拆走的组件只有护符系统和,其余部分都可以用燃烧弹处理掉,浪费的时间不会比现在更多。
“1,看到队尾了。”装备了热像仪的射手报告道:“要等他们再过一条街吗?”
但是博士讨人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交战,我们现在走。”
现在移动起来肯定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是博士是队伍里说了算的人物。他可能在做实验,也可能是突发精神失常,在基金会这样的组织中,突发的精神失常也有可能是实验的一部分。
中士不认可敌前转移的命令,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影就在一个半街区之外,眼力只要稍好一些就有可能发现转移中的小队。但他只是机动特遣队的一员如果说整个世界就是一台用久了的破机器,机动特遣队就是适用于拍打法的专业工具,就像德国工程师常备的橡皮榔头、硅胶巴掌分别有对应成年人、青少年和幼儿力度的一套三件和液压驱动的仿生学靴子腿一样问题在于工具自己是没法决定什么时候去拍打旧机器的,他们被操持于研究员们的手上,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好用一些。
既然要收拾博士留下的烂摊子,中士只能尽量收拾得干净一些。
“4,你看到目标了吗?”
他问位置最高视野最好的机枪手。支援火力藏在建筑二楼的楼梯走廊尾端,贴着墙上的阴影,把前握把架在扶手上。中士估计他能很清楚地看到街道右侧的大部分人行道,这样大致补足了队撤离后留下的视野空缺。
殿后的尖兵是王光远,他是16年为北美的一起事件启用的,结果侥幸没派上用场,被丢进了发展观察小组。在那之后,他又在好几个运气不错的单位之间辗转了两三年,最后终于落到了博士的手里。
尖兵从瓦砾堆里钻出来,一溜小跑穿过了丁字路口的废车堆,跑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接下来是中士的副手,他从楼梯通道里下来,在栅栏门口等了等:“他们在往这边看吗?”
中士盯着正顺着街道摸过来的拾荒者,这些家伙行动起来非常小心谨慎,走在街道右侧的只有一小队五六个人影,还有几个影子隐藏在沿街的建筑里。
“没事,你先走。”
中士自己不愿意带队穿过建筑行动,主要是因为建筑里充满了危险的转角,这些转角会缩短交战的距离,削弱夜视仪和良好组织带来的优势。而且建筑中的地面不怎么清爽,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意外发出声音。那些本地黑帮显然并不遵循同样的逻辑,他们更担心自己离掩体太远,被人堵在开阔地上。
2探头望了望,很快绕过一辆打横的大巴,顺着阴影的走向跑到了街道的另一边。在一个街区之外,第一组拾荒者们已经走到了最靠近路口的位置。那应该是一间卖酒的小店,窗口外安装了一层防盗,外面还有牢房似的金属栅栏,这两重措施把小店打造成了一座小小的堡垒,只不过里面的玻璃早就被打破了。
中士继续瞄着那群人,他们提着枪守在店门口稍等了一阵,店里的人才拉开门,让他们进去。隔着两百来米的距离,他完全能感受到拾荒者的焦虑。
“1,我到位了。”
“正在移动,保持观察。”
中士捡起他放在地上的武器,抱着自己的枪站起身来,往墙后的阴影中躲了躲。他照样探头望了望拾荒者的方向,第二支小队正顺着原路行动,这次街面上的人数稍多些。
“那是什么?”
中士正要提着枪跑出阴影,忽然看到了一条红外激光形成的指示线。他重新调整过重心,藏回阴影中:“你们看到了吗?”
“没错,激光。”
这意味着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冒出了一群装备着夜视设备的新朋友,激光只能通过夜视仪观察到,当然不会属于本地的拾荒者。
光束绕着人群晃了晃,平移指向了那扇门,然后就消失了。拾荒者们毫无察觉地往前走去,东张西望,有人盯着光束射来的方向,但是他显然什么都没看到,枪口自然地朝地面垂着。
中士知道,留给他们运动的时间不多了。激光束可能是从纬八路那一侧射出的,目的是为了给其他角度上的射手指示目标方向。没准“其他射手”还没有发现丁字路口这边的动静,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队拾荒者的一举一动。
他一步蹿过大巴和建筑之间的缺口,跑了两步,弓着身子好让小轿车的轮廓掩盖住他。中士绕过一辆侧翻的,拍了拍伏在地上的强尼:“走。”
强尼收拾起他的武器,翻身跟上了中士。他们刚跑过马路,机枪手的声音就出现在无线电里:“屋顶上有人!”
在中士决定对策之前,博士就运用起他的权威:“那个谁,过来,别盯着看了。”
机枪手应了一声,他本来就在博士的队里,在他们重新汇合之前,一直都在这家伙的指挥之下。但是他在应答完之后,大概是卡住了无线电的按钮,频道里一时间充满了降噪系统处理过的脚步声。麦克风滤掉了靴子落地的冲击声,只剩下抬脚时砂石滑动时细密的沙沙声。
中士听见他从楼梯上下来,背包靠在墙壁上,伸手拉开门的全过程。机枪手按了按对讲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我要出来了。屋顶上的人在看这边吗?”
队领头的尖兵一直在观察高处,但是他的位置太低,只能看到三层建筑支出来的屋檐。他转头望了望:“没有,你直接”
他忽然本能地往掩体后缩了缩,接着,一连串细微的枪声才传了过来,夹杂着几声跳弹的呼啸声。
机枪手刚跑出门洞,在枪声传来的一瞬间,他往前扑倒在地上,像只蜥蜴似的爬下了人行道。他挣扎着往前爬了两三米,未经消音器掩盖的还击声也响了起来。
他匍匐着往前挣了几下,忽然被人揪了起来:“起来!跑!不是打的我们。”
中士提着他胸挂侧面一根比较趁手的带子,揪着他冲到了街拐角的阴影中。其他队员往两边挪了挪位置,留出了一段空档。
“这是怎么回事?”中士问道,“光远,你带两个人开一下路,我们现在就走。”他话音刚落,北面的屠场就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巨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稀稀拉拉的还击声当即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久,才传出两声瘆人的惨叫声。
中士连拽带推地把人从街角小店的断墙后踢出来,30仅存的这些残兵败将似乎进入了一种麻木的状态。中士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情报里没有提过这次交火,这道雾墙之外,也没有人提醒过他们,“幽灵小队”会出现在距离入口这么近的地方。
他们原以为这支装备着现代化武器和夜视设备的小队,应该在北面稍远一些的地方出现,和另一支拾荒者队伍遭遇。按照一些含混不清的传言,这些枪手很有可能是联合安保公司17年失踪的那支小队。在情报部门提供的时间表上,还记录着那次交火的起止时间。
有些本地人说那支小队会一路移动到沾染区的核心,丢下三到五具尸体,最终消失在包围光环实验室的雾球中。只不过这几年来,敢于穿过两道雾墙进入塔科夫城的冒险家越来越少,外面的环境也不再容许淘金客们逗留在此地,继续享受灰色地带无法无天的自由。
基金会早就知道2017雾墙后面的情况有些失控,所以在组建30的时候,基金会集中了人员储备中的精华,凑齐了一篮子运气不错的家伙。
中士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选上的:在智利的那档破事之后,他队里损失了两个人,另一些人比方说李均幸存了下来,在完成全部事后简报程序之后,选择了类记忆清除,将相关的记忆埋藏在了一系列解密申报程序之下。
他的小队被丢进了发展观察组,本来应该在三个月内重新整编,补齐人员,等待另一支正在组建的机动特遣队把他们捡走。谁知道整编的过程变得很不顺利,似乎陷入了某种公文流转的漩涡,每每到了有所转机的时候,就会冒出来个莫名其妙的上级单位要求重新进行审查。
但是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整个事件简单得写不满一页4纸:他们着陆在目标建筑上,按照预定检测流程执行了收容安定性测试,同样按照标准作业程序,中士的小队顺着建筑中央的深孔下降到目标建筑底部。地震发生的时候他们是离地面最近的单位,所以才幸存了下来。就这么简单。
到了2020年3月份,人们都知道管理层阻止“那件”大事发生的所有努力都已经失败了所有预言事件都已经在预定时间点发生,而预言中的中止条件却没有满足,20181减速进入了环木星轨道,在天文爱好者把这东西贴得满都是之前,基金会已经静悄悄地开始了“危机后处理”的转型。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会想到收养这支小队的单位肯定都不是什么好去处。仔细回想起来,中士差不多在见到博士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次自己是死定了。
那还是在71的一间简报室里,中士走进房间的时候,屋里已经死气沉沉地坐满了人。他贴着护墙板走到简报室的最后面,找了把椅子坐下。
博士推开门进来,飞快地用目光确认了一遍在场人员的面孔,转身打开投影仪的电源。
“我长话短说,30重力是为诺文斯克现象调查组建的,这是08年12月以来的第七次调查了,鉴于当地局势的变化,这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调查。”
他从讲台下面找到了遥控器,凑到眼前看了看按钮上印的小字,切到了下一张幻灯片。
“北约力量正在向攻击起始线集结,他们正在等待卸载后继部队,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博士用激光笔随便指了指画面上的热成像图片,“我们只有20个小时进入雾区。”
他很快就翻过了这一页,投影出一列表格。表格的左边一列除了07以外,全是一模一样的30。这张表格在会议室里激起了一片骚动,不光是因为番号的重复大家都知道基金会里不存在什么巧合,只是低级权限造成的错觉而是因为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自己出现在这间会议室的原因。
中士自己也有些惊讶,07是他的旧单位,在秘鲁地质事故中损失惨重。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听说07的消息了,他们可能已经完成了重建,也有可能还只停留在文件上。不管怎么说,他可记不得“2008年12月”发生的事情。
这不是什么好事。中士当时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想着有些难受,就像长期出差在外的丈夫隐约猜到妻子出轨一样。他皱着眉头坐在简报室的后排,嗅到了一丝烟蒂燃烧的焦臭。
我不会已经死过一次了吧?他想到,而且,那应该是一次全军覆没的行动。没人能把他的带出来,一同葬送在了沾染区里面。
就在这个瞬间,中士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望向讲台上的博士,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这货一样。
博士站在讲台上,有些窘迫地把头顶上翘起几缕头发梳到脑后,软软的灰发像某种热带鸟类的尾羽一样,在尾端卷出了一道不太服气的弧线。他按了按遥控器,将幻灯片往前倒到中士进门时看到的那张:诺文斯克地区雾墙现象的卫星照片。
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博士皱皱眉,往前又倒了一张,投影仪在银幕上投射出一片纯白。他倒退着从讲台上下来,走到两排座椅之间的走道中,好像是在确认不是角度的问题。
他又往回倒退了几张幻灯片,按得有些急躁。在连续好几张纯白空幻灯片之后,一张色彩缤纷的图片一晃而过,又恢复到了纯白。
“你们进来的时候看过授权图像了吗?”博士突然问道。他没有解释什么是授权图像,也没有描述那副图像应该是什么样子,就像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一样。
“没有。”
“没。”
博士推了推眼镜,按下遥控器,切回那张色彩斑斓的图像:“你们先盯着这张看一会儿,我去找下呃”
他快步冲出简报室,在身后带上门,只留下一屋子两眼发直的小兵。呈现在荧幕上的图案斑斑点点,仔细一看,好像是一系列规则的立体几何图形各种角度上的投影。从简报室的最后一排望过去,就像是检测色盲用的图案一样。
博士没出去多久,大概是在休息室找到了自己弄丢的东西,急冲冲地又窜回了简报室。他穿过投影仪投射在幕布上的色块,蹲下身,在讲台后面捣鼓了一阵,挂在简报室天花板上的音箱忽然播放出一段竖琴弹奏的旋律来。
“请按照音频钥匙的指示获得授权”博士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音乐声掩盖住了。
这首歌,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中士想起了一座罗马式的浴场,水汽蒸腾之间有人贴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就像水汽一样,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带起了一些来自过去的渴望,他想知道弹琴的人是谁
中士一晃神,愣了好几秒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他抬起头,银幕上的幻灯片已经换到了第7页,讲台边作介绍的人刚捡起作训帽走下台来。
接下来的简报会突然间就进入了新的节奏,在中士反应过来之前,好像所有人都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博士飞快地简述了最近三次行动中收获的数据,时不时还有行动人员站起来解说“自己当时做出了什么选择”,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中士听得一头雾水,他看到李均从房间前面的角落站起来,介绍了西北线行动中存在的几点问题。
好在经验总结的部分很快就过去了,博士很快把简报会推进到了行动策划阶段。
2017年的爆发事故几乎超出了当事方控制。由于雾墙穹顶高点大约在35公里高度,从很远的地方都能通过肉眼观察到这一异常的气候现象,海量的照片和视频远远超出了媒体管制的能力。
在这次事故之前,通过地面道路抵达第二雾墙周围并没有任何难度。守卫安全围栏的双方都有些漫不经心,只要打点到位,就像进出主题公园一样简单。
现在的情况则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北约在波罗的海三国增加了部署的军事力量,同时也支持乌政府军打破了2017年以来的停火线,完全控制住了伏乌边境。原先驻守在隔离区外的维和部队也摇身一变,挂上了多国部队的牌子,把原先的隔离区封锁得固若金汤。
很多分析家认为北约部队进一步做出向俄乌边境进军的态势,是极为危险而不智的。就算他们的对手正处于严重的政治动荡之中,直接威胁俄国领土也很可能会导致冲突升级到无法控制的程度。
另一方面,俄国人似乎吸取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教训。莫斯科每天都在传出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消息,但是他们并没有放松对边境的控制。不光如此,更多机动部队正被调集到西线,以应对一触即发的冲突。
博士当然很不满意世界的这种变化,他用激光笔指了指银幕上的地图,声音里多了点无奈的味道:“雾墙顶点高度是海拔35017米,高跳高开是可行的,但是我们没法确定进入时的迷失几率到底和接触速度还是方向相关,这个方案将留作备用。而且,从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情报来看,这片区域已经填满了大量防空雷达和综合光电监视设备,直接空投方案也被否决了你们也知道,管理层正在维持高装备的库存。”
他切换到一张比例尺更小的地图:“当然,也不全是坏消息。多国部队的调动给了我们穿透封锁线的机会。”
说着,他按了按遥控器,转到下一张幻灯片。同样的地图上增加了一些标注:“我们会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分批执行低空机降,这是着陆点,着陆点,备用着陆点。这次还是用黄蜂方案,人车一体通过尾舱门投放这些不用多说了。”
他用激光笔指了指地图上弯弯扭扭的红线:“我们会伪装成波兰陆军的交通管制队,沿着732公路北上,在集结点01下车,徒步进入雾区。”
“真正的交通管制队会比我们到得晚一些,如果发生意外,你们可以直接射杀,只要隐藏好尸体就行了,无线电管理有支援组负责。”
他对着地图指指点点,为各车组分配了路径上的集结区和隐蔽点。如果在行军途中遇到机械故障不得不撤出,或是有需要退出行动的伤亡人员,这几个地点都可以充作临时的焚化场,用来销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你们应该都体验过了,看开一点。”
博士是那种“物尽其用”的人才,这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可憎起来。好在他自己也加入到这次遭瘟的任务中,让所有人的心态放平了一些。
中士对这一系列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实际上,行动的第一阶段异常顺利,他们一路直抵雾墙之下,期间只有一架侦查直升机从车队上空飞过去。
支援小组原本做好了干扰直升机与之间通讯的准备,谁料那架直升机对公路上疾驰的车队视若无睹,一路飞到东南方向去了。除此之外,一路上平安无事,给了中士一些记忆地图的时间。
他们选择的进入点在塔科夫市郊的一片山林里,就在湖南岸的钓鱼码头附近,笔直往正东走就是塔科夫电力厂。2017年的那次事故前后,这片地方都少有人问津。情报部门将这个地点列在第一顺位,也是因为他们可以确定雾墙内外都会是安全的。
进入点附近的林子里只有几处年久失修的混凝土掩体,早就灌满了雨水。这些随时可能彻底垮塌的洞窟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些过期了三十多年的2自救药盒就算是最落魄的拾荒者,也不会专程跑到城外来搜集这些封在塑料小管里的胱胺酸片。
30抢在了雾墙另一边的世界刷新之前抵达了进入点,还给自己争得了十来分钟检查装备的时间。
第二阶段的行动原本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基金会的情报部门调集了微卫星监视的影像存档,重建了2017雾区在那个循环日内的全息影像,对区域内活动的记录精度精确到了每个人。
他们本可以在不与任何人接触的情况下,一路绕到城南火电厂东侧,与被困在2017年5月18日的基金会情报人员接上头,在他们的带领下进入2011雾墙。
但是事情的变化往往会超出计划的想象。
中士猜想,伏击者等的其实不是他们,只不过他们自己碰巧走到了伏击圈里。当然,那些枪手为什么会在那里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也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他们在横穿公路的时候遭到了来自道路两头的夹击,在公路中央损失了组的四个人。机枪子弹像松肉锤一样慢慢敲烂了那四具尸体,中士很确定那肯定是四个。
行动的军事主管一名少校,刚好比博士低上一级当时正带着大约一组半人,在公路另一边的路基下掩护组剩下的人过街,结果被隔在了一个很不妙的位置。他们躲藏在路基下的长草中,旁边有一条平行于公路的泥泞河床。一道缓坡连接了矮矮的拦河堰堤和路基下窄窄的一条草地,河床的对面坡度很陡,不容易爬上去。
少校被困在了狭窄的地形中,一时间没法展开队形,也找不到还击的角度。
被分割成两截的队形一开始还能通过无线电联络,于是中士把组留下来掩护博士,建立一个条松散的环形阵地。他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在林间的缓坡后向南移动,准备找个看得到机枪射手的位置,给被压制的友军解围。
他知道那应该不是一个孤立的火力点,也预计到对手会有所准备。但是突然点亮的照明弹还是打乱了反击的节奏,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在照明弹投射的阴影间谨慎地移动。
但是,没等组的反击成型,一连串呼啸声就越过了他们的头顶,落在了他们一开始遭遇伏击的路口。公路那边掀起的烟尘在照明弹的白光照耀下,投射出了一团朝远处慢慢延伸的模糊阴影。
中士认为自己当时做出的决定是合理的。炮击之后,他们联系不到已经越过公路的组和组大部,两个备用频率上都没有人回应。他试着联系组,但是同样没有回音。
与此同时,伏击者又打出了第二轮照明弹,改变了林间阴影的走向。中士发现自己的右翼暴露了,率先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接触。
从树林更深处打来的子弹不怎么精确,随着照明弹下落而缓缓移动的阴影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他当机立断,从左翼较高的地方组织起了一轮以自动步枪火力为主的压制射击,掩护自己的右翼撤了回来。
当然,情况并没有就此好转。那组要命的照明弹很快就飘落到了地上,战场上重归黑暗。林子深处纷乱的射击声很快就平静下来,林子里只剩下一片致命的寂静。
这时候组的位置其实很尴尬。他们离组的阵地只有不到200米的距离,如果组还在那里,他们应该会听到这里发生的战斗,想办法互相靠拢,免得被各个击破。
但是他们的身后悄无声息,比起危机四伏的森林,这显得更为危险。整个小队这时候正卡在一道缓坡的西侧,隐蔽在隔着坡顶就是那条公路。只要直起身子,就会把自己的轮廓暴露在伏击者的准星前。
就在这个时候,在北面更远一些的地方,响起了几声噼噼啪啪的枪响。中士听到声音转过去用瞄准镜观察的时候,只看到在那个致命的弯角一蓬明亮的火焰露了个尖。在火光之后,好像有人正在往远处跑,他没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己人。
他最后呼叫了几遍队,还是没有应答。他慢慢往坡顶挪了几步,趴下来,让自己的身影和背后的灌木融为一体。那个机枪手会在哪里?双向四车道的公路中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铝合金护栏,铝合金板下的空间限制了高低射角,很难从比较隐蔽的位置瞄到坡上。
中士的目光顺着对向车道最外侧的护栏移动。他记得那轮突发的袭击打得其实很仓促,射手对着正在通过道路的组打了一组至少有60发的全自动射击,然后追着还没来得及跨过中央隔离带的幸运儿打了一组歪七扭八的长点射。枪声从唠唠叨叨的轻言细语,变成了压着嗓门的厉声质问,最后又气急败坏地补了躺在地上死人几枪。
他估计那应该是一挺弹链供弹的小口径机枪,安装了消音器。在经过这一组全自动射击之后,消音器的性能有所降低,而且武器也应该热得发烫才对。
中士当时有些后悔,他应该第一时间想到让斯文森用热像仪看看的。他的视线顺着护栏慢慢挪过去,从一根立柱到另一根立柱,终于看到了几个弹壳躺在路边的杂草下。
这是第一次射击的阵地。中士侧过身,往坡下慢慢滑了一点。他望向黑暗中战友们的影子:“贝丝,来我这里。”有个影子响应了他的呼唤,匍匐着凑到小灌木旁。
中士带着她爬到之前那个观察哨位:“你看着那个位置,1点方向,地上有几个弹壳。”贝丝把她的榴弹发射器往上提了提,拍了拍中士的小臂,表示清楚了。
“那个枪手没有跑远。”他这时候刚刚回过味来。他们可能撞到了另一支队伍殿后的暗哨。哨兵不会跑得太远,他不敢跑太远。黑夜中敌我难辨,他肯定不想迎面撞到自己的队友脸上,万一谁手痒开了枪,那可没处说理去。
他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所有人都从胸挂上摘下了闪光震爆弹。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组了,如果博士死在了这个鬼地方,他们自己也得继续执行任务,总得有人把事情做完。
他又望了望北面,那团火焰还烧着,火光附近没人。现在他渐渐闻得到一种培根烤焦了的味道,之前噼噼啪啪的声音,也许是尸体身上的弹药正在殉爆。组在炮击结束之后应该还有人活着,是他们在按照销毁尸体。
中士定了定神,又望了对面车道的护栏。
没有动静。
中士深吸了口气,退到坡后,往前挪了几米:“烟雾弹。”
他没有等烟雾弹形成稳定的烟幕,甚至没有等那几个小罐落地,就拔腿冲下了坡,手一撑护栏越了过去。一个黑影在他的余光里晃动了一下,但是夜视仪目镜和外面的黑暗之间反差太大,绿色荧光之外的世界黑得分不清深浅浓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人。
“小心爆炸!”有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同时从无线电和他身后传来,揉进血管砰砰的脉搏声中。
他冲到车道之间的隔离带,把手心里攥着的手雷甩向刚才好像看到人的方向。
“行动!”
中士单手撑着隔离带的护栏,翻了过去。爆炸的火光在他身后闪烁了一下,有一瞬间拖出了一条巨人似的投影。他翻到护栏的另一边,一步没停,径直穿过公路的分划线,冲向最后一道护栏。
大块的金属碎片和扬起的泥土像一场腥甜的风暴,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在这声闷响之后,雷鸣的合奏真正揭开了序幕。
他冲过最后一道护栏,踩塌了一团软软黏黏的泥巴,用枪托一撑才稳住了身形。他扶住头盔,把磕到上嘴唇的夜视仪托回眼前,正巧看到前面有个戴盔的影子。那个影子左手持枪,右手正拖着一团什么东西。
中士抬起枪,开火了。
那个拖着尸体的影子像一截烂木头一样,仰面倒了下去。头上戴的棉帽脱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半圈就不动了。
他生前正试图拯救的那位朋友一动不动,像一块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破破烂烂的,身下拖出了一条又宽又稠的血迹。
西边的战斗早已经告一段落,还击的枪声也完全停止了。在几个街区之外,只能听到时不时的一声闷响,大概是在对伤员补枪。这些微弱的杂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十几分钟,不禁让人开始好奇,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中士走到他刚刚射杀的猎物跟前,把尸体踢得翻了个面。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刚刚才从浑浑噩噩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只是靠本能走到了这里,就连开枪之前的战术思考也记不太清了。
尸体面朝下躺在地下,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后脑勺右侧裂了个大口子,耳朵只被一块皮吊着挂在旁边。中士蹲下身,用膝盖压住尸体背后背着的运动包,单手拉开拉链。包没有装得很满,中士伸手进去一摸,里面只有沉甸甸的一块东西。
他以为那是用塑料膜包装好的现金,掏出来一看,确实是被塑料薄膜封好的纸张。只不过不是钱,看样子像是一叠手册。这东西真的值得拼命吗?他有些怀疑,把整包东西丢在空弹匣收集袋里。如果他们能活着出去的话,这东西也许能起到点作用。
北面的枪声准时响了起来,中士估计这会儿是五点半左右,看了眼手表,果然没错,情报总算也有说对了的时候。
他站起身,穿过街道,跟上其他队友。
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城里一夜的热闹会渐渐平息下来。天光大亮之后,只有收尸人会戴着涂有红十字的白色钢盔走上街道,在狙击手的监视下,把无人掩埋的尸体拖走。
塔科夫的一天总是在日落之后才开始,到日出之时告一段落的。城里的蟑螂和老鼠们都已经习惯了颠倒的日夜,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之下,他们才能安全穿过开发区大片的开阔地。
基金会在这里做的事情,本质上和那些拾荒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同样要穿过城市的一部分,到达某个要紧的地方,取出一些重要的东西,将生活继续下去。
区别只在于,他们已经没有可以浪费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