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洞
兔子时间:来不及了
出乎李均意料的是,博物馆底下的地下室通过一种颇为古怪的方式连接着附近的公共防空洞。
那座地下室曾经是为一家银行的金库设计的,安装了四面厚重的混凝土墙壁和一面内衬钢板的顶盖。不过作为金库而言,它从来没有真正安装过一扇防盗闸门。这座建筑在真正启用之前就被征用,一些部分被人从图纸上删除,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连接通道就开在监听室旁边,避开了金库周边最为坚固的部分。地道里积了不少水,但是支架看起来状态不错,地道内部的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也足够完好。这条地道越走越窄,最后在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缝前戛然而止。
那道狭小的入口两侧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管道,李均花了好些功夫才挤过去,在影子的指点下踢开了盖子。出来之后才知道,原来地道的出口正藏在水泵房的墙壁里,看上去只是一块普通的钢板,边缘还有做得惟妙惟肖的假焊缝。
他试着把那块盖板装回去。盖板后面只不过是用弹簧卡扣固定的三段燕尾槽而已,但是正面却无处着手,整块钢板又滑又沉,最后只能作罢。
防空洞的其他部分也没好到哪里去,地面上积了层薄薄的积水,时不时还有老鼠“啪沙啪沙”地踩着水塘窜来窜去,看不出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这些老防空洞的渗水问题实在太过严重,就算在灾难发生之前,也不会有人愿意在里面长住。
这让李均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穿过这座气味难闻的掩体之后,影子领着他走到了狗洞前。
李均朝里面望了一眼:“你确定?”
影子好像也有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就开始催促李均:“有气流,走吧。小心支架。”
实际上“狗洞”的味道远比想象中要难闻些,好在有些微弱的气流从洞穴的另一头一阵一阵地涌过来。洞顶挂着两条破破烂烂的15厘米塑胶管,接口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管道胶布,但是早就没有鼓风机往里送风了,像条死去的森蚺一样挂在支架上。李均又是走又是爬,好不容易才挣扎过了几十米,坡度忽然一变,头下脚上地顺着管道一路往下滑去。他用胳膊肘抵着墙壁,终于在隧道中间的一段缓坡停了下来,浸泡在了浓稠得如有实质的气味之中。
隧道的后半段相对来说稍好一些,味道同样难闻,但是至少喘得过气来。隧道自此变成了微微倾斜向上的斜坡,然而洞顶又不够高,没法直起身来,逼得他手足并用往上攀爬。坡道上铺满了一种粘性的稀泥,抬手的时候,居然能牵出丝来。
这看起来真的不妙,李均虽然闻不出味道来,但这看起来可真不妙啊。
他爬了可能有半个小时,从长长的斜坡下面爬到了顶,推开最顶上的铁栅栏一看:这不就是下水道么?
影子稍晚些也爬了上来:“哎我操这不就是下水道么?”
这座城市的基础设施早就停止了工作,城里的人口也少了许多,不过下水道毕竟是下水道。除了普通下水道的各种臭味以外,塔科夫的内脏还多了一丝少见的腐尸味。在这种环境中,不要说开口,就连呼吸都得省着点鼻子。
于是李均和影子之间的沉默开始逐渐变得沉重起来,一开始这种沉重的气氛只像是没冰透的淡拉格,在走过两三个街区之后,很快就浓郁得像是啤酒桶托盘里的隔夜残酒了。
夜视仪的镜头前时不时有受了惊的蟑螂飞过,偶尔还会从管道顶部落到头盔上,在那两块维可劳搭扣之间爬来爬去。李均感觉自己好像在赶走其中一只的过程中弄死了另一只,于是一团蟑螂糊糊就这么粘在维可劳搭扣上,变成了吸引其他蟑螂的自助餐。
好在这一切总算有个尽头。他们穿过了另一道用铁栅栏伪装的管道,坐在蟑螂泥上往下滑了一阵。早先挖掘地道的人在这段隧道里多花了几天时间,开辟出了一小块私人空间,还塞了半张小酒桌只有两条腿,另一边搭在墙壁的凸起上桌上摆着一对玻璃杯,只不过里面积满了污水。
从那张酒桌开始,气味开始变得好闻了一些。虽然没好到蓝天白云绿草森林的程度,不过李均好歹开始能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了,当然还有上面那些踩来踩去的小脚丫。
“这不是唯一一条地道啊。”李均在岔路口望了望,把手上的东西抹在墙上。那条岔路闻起来像是塔科夫城:包含了一丝火药味、雾和血。
影子也在这里歇了口气:“上面应该是中心医院附近吧。”
他们在这个路口享受了五分钟凉风,直到李均发现臭味的主要来源是自己身上为止。他们被迫行动起来,一头扎进了主通道。
李均在这条稍显宽敞的通道里走了大概二三十米,刚经过一个精心设计的右转弯,就发现补光灯的光圈好像投射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我这里有扇铁门。”
他已经压低了嗓音,但是回音依旧在地道里嗡嗡作响。铁门卡在地道的末端,门上用钢筋焊了个简易的把手。
“我知道,”影子似乎也压着声音:“往右边用力拉就行了。”
这话说得很轻巧。李均抓住把手,慢慢把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压上去。铁门晃动了一下,露出了一道阴森森的缝隙,就此卡住不动了。
李均倚着地道的墙壁歇了口气:“你怎么开的?”
影子居然还犹豫了半秒:“你试试往里推一点。”
李均闻言,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推了推“铁门”。他还没用上全力,门后就令人心悸地咔哒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锈死了的东西被这一推挣断了一样。再用肩头一撞,整扇门轰然倒了一半,扬起了无数灰尘,像一窝受了惊的沙丁鱼一样在镜头前乱晃。
李均掩住口鼻,又踹了一脚。门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支着,挨了这么一踹,吱呀一声滑开了一些。他用肩膀靠了靠,那边支住它的东西把整扇“铁门”卡得死死的,再推也推不动了。
抬头一看,他这番努力也就让铁门和墙壁之间开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怎么这么麻烦?那家伙是怎么进去的?
他又用力往右拖了拖“铁门”。从轮廓上看,这玩意像是个大衣柜,好在里面应该是空的,硬要挪一挪也不是很困难。他抓着手柄把门拽开了几公分,干脆背靠着门洞的左侧,用脚把它蹬开了些。
就算这样,撑开的空间也就只够一个人侧身钻进去。他干脆把背包解下来,放在门边,又摘了头盔提着,免得磕碰到夜视仪。
“我包上挂着发光棒。”影子提醒他。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在钻过那道狭缝之后,化学荧光棒发出的荧荧绿光已经照亮了整个房间。李均先探过身子,把背包拎了过来,才仔细观察起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那扇“铁门”和他先前猜想的一样,只是个足够宽足够高的铁柜子,柜子的顶端现在正搭在前面的一排柜子上。被他推倒的柜子顶上,原来连接着一段嵌在墙壁里的轨道。现在柜子、滑轨和柜子顶上连接的线缆一起被他从墙里扯了下来。
他重新背上背包,捡起地上的发光棒,把它往更远处掷去。那一点绿光飞过一排又一排同样严肃的铁柜,最终落在了一双破破烂烂的靴子旁。
“这是什么地方?”
“民防设施。”
李均调了调头盔系带,他不喜欢这种回答。影子知道的肯定比他多,但他就是不肯和盘托出。
“那这些柜子呢?”
“我他妈怎么知道。”影子似乎用手电照了照,听起来很不确定:“大概是磁带机?”
李均也没心思研究这些尘封多年的机器,他只是小心地检查了一遍柜子与柜子之间的过道。他一路走到发光棒前,在机柜和墙壁之间,支着一张小小的行军床。除了一模一样的机柜,房间里也就只有这张行军床和那双破靴子有点人味了。
他侧转身,原来行军床正对着的就是房间门。那应该是一块漆成和墙壁同样颜色的木板,嵌在滑槽里。当然,现在门板下半边已经爬满了霉菌。
“门在左手边。”李均难得提醒一次影子,说着拉开了门。
影子好像已经站在了门外,他只喊了一声:“等”
李均也感觉有些不对,他刚把门拉开了一拳多,忽然感觉到门后有点意料之外的阻力。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滑门的轨道润滑不够,再一用力,门后忽然响起了金属丝绷直的拉扯声,紧接着就是咔嚓一下。
他听到这动静才发现大事不妙,连忙松了手,躲开了门框的范围。头盔后面的配重盒蹭在墙壁上,带动着夜视仪也晃动了起来。
“什么鬼?”
影子沉默了一会儿:“你小心点,外面有一颗反步兵雷,就挂在门框上面。”
既然刚刚开门的时候还没有炸,李均也稍稍安了安心。他探头一看,门框外果然挂着个小罐头,一根看上去像是吉他弦的金属线拴在罐头一端正中的保险针上,贴着门框,绕着门框角上钉着的铁钉转了个弯。
他的视线顺着金属线继续往下,直到它穿过一枚羊眼螺丝,又转向了他拉开的门板。它本应该连在门板上,在开门的同时,把保险针拽下来。陷阱的布置者留了一定的余量,没有把这条绊线绷紧,所以李均推开了相当一段距离才察觉到阻力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用来引导钢丝的两枚铁钉锈得厉害,增加了钢丝上受到的阻力,也有可能是因为木门里面都烂酥了。李均稍微一用力,钻在门板里的螺丝钉就被拔了出来。
李均又检查了一遍安全针的状态,他认不出地雷的型号,看起来像是26之类的跳雷。安全针看上去和罐子的上表面保持着垂直,他也说不准被拽了多少出来。钢丝的这一头挑着一枚锈迹斑斑的螺丝,悬在半空。
他干脆把夜视仪推上去,捡起发光棒绕着雷体检查了起来。安全针穿过钢丝尾端的孔,一头扎进了雷体的安装孔里,洞口积着一圈锈。然而从这个角度望去,雷体的尾端躲在死角里看不清楚。轻轻推一推门,好像没感觉到额外的阻力,应该不会设置什么复杂的陷阱吧。
他干脆把门推到底,一手虚握着悬在半空的螺丝,缩着脖子从这道狭缝里钻了过去。门的这一边是一间小房间,房间一侧摆着一溜鞋柜。
考虑到背后还挂着一枚不知道为什么未爆弹,李均也不敢在这间小房间里久留。小房间的另一扇门外倒没有安装这么歹毒的机关,只是一扇普通的门罢了。
李均很小心地推开门,探头望了望。外面的走廊上还有几扇同样的铝合金门,门上镶的玻璃雾蒙蒙地,也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
不管里面是不是还藏着一发诡雷,他都没有心情去检查这些房间。房间门边安装的门牌用俄语写成,都是些不明所以的西里尔字母缩写。他顺着走廊继续走了五六米,拐了个弯,一道狭窄的旋转楼梯出现在了他面前。
在上楼梯的时候,李均忽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
“你一开始就决定从这里走么?”
“一开始只有个大致的想法,结果正好走了运。”影子回答得很快:“正好碰到了你。”
李均简直想耸耸肩,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余力去做表情了。他跟着影子的脚步声穿过了一扇厚重的铁门,绕过了门后一堵隔离墙,推开了一道栅栏门,最后从哨兵的值班室旁经过。
李均扶着岗亭朝里面望了望,厚重的夹胶玻璃后只有一张没了靠背的椅子罢了。好像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所有转弯时的记忆累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方向感。李均又顺着地道的走向望过去:“我们这是在往正东方向走?去光环的实验室?”
影子:“不然呢?”
它在走廊中间停下了脚步:“听着,如果你不想配合,我没法逼你。但是就算只是为了你自己,请稍微配合我一些。好吧?”
好吧。
于是他们继续沿着这条诡异的隧道行动,在走廊中间的某个地方,停下来确认了一扇门的位置。那是一扇做工很糟糕的塑钢门板,薄得像是玩具一样。他们站在门口,摒弃了所有的终极问题,讨论了一会儿是不是需要用火炬把锁头融掉。
实际上,锁头远比他们估计的强度要弱。李均用力拽了两拽,就听到薄薄一片锁舌在锁孔里哐当作响。他干脆把匕首捅进了锁孔里,轻轻一拧门就开了。
这是间很小的储藏间,墙边立着两排空荡荡的枪架。苏联人从这里撤离的时候,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留下来。
影子往储藏间的深处走去,仔仔细细地检查起了房间深处的架子。
“我这里有把托卡列夫。”影子提醒他:“你看看右边那个架子,从下往上数第二层。”
他说的没错。李均一转头,就找到了那柄手枪。他拿起手枪,抽出弹匣一看,好像有一枚子弹卡在弹匣中间的什么地方。他又拉了拉套筒,枪膛里也没有子弹。
见鬼
他干脆把弹匣倒过来,在掌心中拍了拍,好在没费什么力就把子弹抖了下来,轻轻一推就抓在了手里。
“干,就特么一发子弹”他把手枪套筒拉到底,试了试枪机的情况。好在这柄手枪没有锈死,抠下扳机,张开击锤很清脆地弹了回去。
影子不以为意:“一发就够了。”
李均很难得咧了咧嘴。他把套筒拉到最底端扣住,用手套揉了揉子弹,把它塞了进去。
“这不好笑。”
这时候影子已经转身出门去了:“我没开玩笑”
李均:“不提笑话的事,这又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你随便指着一扇门叫我打开,然后立马就有了枪?”李均侧转身指了指:“这里得有一百多扇门。”
影子走在前面:“这可是个苏联地下军事基地,托卡列夫手枪能有多难找?”
这话说得也没错,这处设施和之前经过的防空洞不同,感觉上更像是个藏兵洞。拱顶离地面勉强有两米半高,只有走在隧道的正中央,才不会感到整座城市都压在自己的头上。而步行的走道则是由一节一节打孔钢板铺成的,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水滴被震落的回音。
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迎面而来的气流就越强。他以为这是一条被封在地下的胶囊,通风系统早就停止了工作。实际上,没在走进来的第一时间就被熏倒,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很快就走到了隧道的尽头。
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挂在两根铁柱之间,上面挂了个很明显的警示牌。在越过这道警示线之前,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如果再莽莽撞撞地触动一枚诡雷就太愚蠢了。
好在并没有人有闲心这么做,至少没有拉拌线什么的。至于道路中间那块12的钢板么,有点不好说。
李均干脆缩了缩头,蜷在旁边的水泥部分。从这里往前看,同样是雾蒙蒙的黑暗,又黑得稍微有些不同。他从背包侧面抽了支荧光棒,轻轻一折,往前掷去。
他的视野整个亮了起来,夜视仪很快就调低了光通量,不过现在他的右眼也看得清了。
荧光棒躺在地上,投出了半边光晕。李均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只有半边,他干脆又折了一支,往更远处丢过去。
那一小团绿光擦着隧道的顶部斜着飞了出去,在一片漆黑中飞了很远的距离,却没有照亮周围的任何东西。
李均定定地望着那点绿光,它飞得太远,又落得太深,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在走道的边缘之下。他终于意识到那片黑暗并不是豁然开朗的地下大厅,而是悬崖之外的无尽黑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他开始往前走去,第一枚荧光棒标记出了那条边缘的位置,就像孤悬于海堤尽头的灯塔。
“我看到了。”影子答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为什么?”
李均停下了脚步,狐疑地盯着影子的方向。
“你是什么时候吃的药?”
“六点左右为什么要等?等什么?”
“那还有两个小时。”影子走近了一些:“在药物失效之前,我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你。一旦药效消失,你就没法看到或者听到我了,我也没有办法帮到你,所以你得听好了,记住了。”
李均后退了一步,贴在墙上。
影子说:“首先,你可能会看到一些很吓人的东西。保持冷静就好。”
“首先?”
在城市的另一边,非常靠近俄军巡逻线的地方,博士也准备向他的手下们交代一些事情。
30刚刚抵达了昼间行动的极限,此刻正隐藏在一栋六层公寓的顶楼。从这个位置望向光环实验室的方向,已经可以看到笼罩着实验室园区的雾球顶部。那片浓雾颜色显得更深一些,只要仔细观察,就可以从灰白的背景中分辨出来。
很多深入到这一带的探险家都曾经汇报说,可能由于事故发生时的异常电磁脉冲,俄军似乎损失了所有的巡逻直升机,因此还产生了种种“反常”的应激行为。在这些可信度存疑的报告中,唯一得到了证言交叉确认的,是俄军在事发后24小时内的总体动向:他们收缩了武装巡逻的范围,往常伴随轻装甲车辆巡逻的几辆821都收缩到了较为靠近营地的路口检查站。
然而就在刚才,他们看到了一架运输型米8直升机从实验室的方向飞出来,耀武扬威地往西面飞去了。一行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家伙消失在窗框的另一边,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连中士也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刚刚可能不小心混过了一条巡逻线。”有人在房间角落里阐述他的一番高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在等的那支巡逻队没来因为我们来错了日子,因为今天他们还在执行远程巡逻方案,因为今天事故根本就没有发生,明白吗?”
博士闻声转过头,果然是那个法师。房间里其他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们丢掉了大半兵力,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结果敌情的重大变化,变成了士气没法承受的最后一根稻草。相较于那个咋咋呼呼的法师,其他人的沉默倒是更为致命。
博士自己实际上只认识其中的两三个人他没必要认识这些武装力工,而且士兵们本应该由他的军事主管负责。结果现在只有一个没名堂的中士接手指挥。他们原本应该在楼下等待一队武装巡逻队经过,利用他们渗透进俄军基地里。这本应该是个可行的计划,只需要去掉掩护、支援和撤离的部分就行了。
从一般意义上来看,如果只是一支普通的武装力量,这支小部队担负的任务实际上已经失败了。他们损失了三分之二的人员和所有的攻坚手段,甚至还得去掉计划中能挽救剩下三分之一人命的部分。
但是机动特遣队的对任务的成败有着不同的标准。
博士点兵点将数了数人头,他仍然拥有执行任务最后部分的关键人员,仅仅考虑最后的部分,他手上的人力甚至还有些余裕。在抵达最终目标之前,他能允许损失三到四个人,运气好的话,用作原料的人只需要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大家,注意下这边,我们开个小会。”
他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手下缓缓转过头来,看样子他们已经接受了一部分现实。
“现在谁在楼下放哨?”
“王光远。”
博士哦了一声:“一会儿我和他单独谈。现在事情是这样的”
他把地图抽出来展开,铺在地上:“现在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这一栋建筑,园区在东北东,公里,预定的巡逻队本应该在这里出现”
“我们现在不可能去劫持巡逻队。”中士说。
劫持巡逻队是他们在出发之前设定好了的预案之一,经过几次虚拟实境演练,成功率预计能有个**成。
俄军近程巡逻队一般只有一辆防雷车和一辆搭载了信号干扰设备的装甲越野车,沿着居民区内部的主要道路巡逻,同时还有几辆82装甲车在主要路口随时响应。这些巡逻队与营地的指挥控制中心保持着定期联络,在事故发生之前,联络周期大约在5分钟左右,事故发生之后可能更为频繁。
基金会在行动之前弄到了一些非常细致的材料,从看守部队的应急预案,每一支巡逻队的人员编成,到通讯系统的密钥、模式、掩码等等细节。除了基金会以外,对这些巡逻队感兴趣的群体很多,也积累了足够的情报。有一些利益相关者曾经形成了完善可行的计划,甚至可能找到了绕过俄军军营进入实验室的办法。但是2017年的雾区扩张又一次提高了渗透的难度,周边国家的态度和地缘政治环境也发生了变化,这使得许多非政府组织的计划胎死腹中。
不过,从整体上来看,这些积累都是有益的。基金会的预案树就参考了这些方案,当然也做出了自己的调整。
基金会解决了如何通过雾墙的问题,他们在云顶设施事故现场的实验室里重建了微缩的试验环境,确定了“在清醒状态下徒步穿越雾区总体上是安全的”,以及雾墙的最高速度限制。机动特遣队战术与训练中心解决了巡逻队的问题,毫米北约标准的高膛压重型穿甲弹,级别,存在泄密风险但是对全局影响较小。为此还改造了武器的导气系统以应对新的发射药,只需要调整导气阀就能同时兼容标准的855弹药。
在出发前的模拟演练里,30最多只用两分钟就能结束战斗。当然,实际作战中可能会出些小漏子,但是他们肯定能在定时联络窗口之间解决掉问题。在电磁干扰的掩护下,他们会清理掉前后两辆车上大部分的乘员,夺取车辆,一路混进营区里。在原本的计划中,留守的两个支援小组应该在路口的检查站闹出些动静,敲掉几辆装甲车,好把营地里的俄军响应部队调走。
现在,他们只能随机应变了。
博士扫视着屋里这群残兵败将。在他看来,这支小队已经失去了执行任何复杂计划的能力。强逼着他们按照原定的几种备案行动,只会错漏百出,彻底浪费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在出发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情报是准确的,雾墙之内永远重复着他们知道的那一天。他们以为最大的困难是光环实验室周围的开阔地和守军,却没料到自己会在路上遭遇如此惨重的损失。
好吧事先是有所准备:应对节点3之前遭遇大量人员伤亡的预案,深藏在预案树枝干最为浓密的树冠里。
“所以我们现在其实只能启用415号案了。”
博士把地图翻了过来,对着地图上的格查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对应的位置。地图的背面记录的是塔科夫市地下可以供人行动的通道,有一些源自于塔科夫市政档案,另一些则是基金会的全球地理普查项目的贡献。
塔科夫市区的许多地下建筑留出了远超正常需求的空间。在建设之初,除了普通市民的疏散,设计者还考虑到了将来战争的需求。这座地下城市可以容纳一整套工业设施,在昼夜空袭下继续生产。而在城市东面较新的一侧,地下建筑相较市区就显得稀疏了许多。
博士看了眼表:“从现在算起,我们还有大约16个小时的时间16个小时,还行,不算太糟糕。”
他凭着记忆在地图上找到了两处用虚线勾勒的设施,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铅笔圈了两个圈:“情报可以确定的两个苏联地下观测站,分别在这里和这里,走向都指向着实验室的方向。人力情报证实了87年之前的进度,他们看得到深渊,但是无法稳定地持续观测。这个在之前的简报会上已经讲过了。”
说着说着,博士干脆把急救用品包从腰带后面挪到身侧,抽了根止血带出来。他一手把止血带的一段揿在光环实验室的位置,一手比了比距离。往南转过20度,用铅笔作了个标记。
这个位置比之前圈出来的要好些。南面那一处,他们其实已经经过了一次,他不想在同一个地方再试试运气。而更北面的那处建筑好像已经被占领了,敌情不明。
他在那个标记上点了点:“这里可能也设置了同样的观测站。”这个点离他们不远,只要穿过一个住宅区就行了。
博士的判断基于一系列口供。
早在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在1990年被解散之前,塔科夫项目就已经濒临撤销,发生在索契的空难只是落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在整个项目组遇难之后,针对塔科夫深渊的研究也就顺势中止了。随后中央历史事实研究院的编制被撤销,总部档案库被命令迁往圣彼得堡,却因为种种原因被遗忘在了格罗兹尼。
参与过观测和实验的人早已星散,如果没有那一批失踪的人事档案,很难把他们和塔科夫项目联系在一起。不过要重新找到当年在这些设施里工作过的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诚然有一些亲历者对自己的所见所闻三缄其口,但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经济困难逼得一些老兵站出来,向猎奇杂志和电视节目兜售他们的故事。
就博士对基金会的了解,在逆向公关部门获取口供的时候,工作的重点并不是“收集潜在异常的消息”,重点是将大众对“异常”的认知控制在奇谈怪论与猎奇娱乐之间。他们收集的口供以博士的标准来说非常粗糙不过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知情者可能早就醉死在了雪地里,而且按照流程,他们应该早就被“记忆”了。
“这就是我们之后行动的目标,暂定代号向量0。那个法师,过来点。你要找的是一个深埋地下,截面为葫芦形的混凝土筒,长度120米,上面的一个筒基本是空的,是一条让测试人员行走的长通道,下面一条是传感器组,现在应该全是些废铜烂铁。出入口应该在两端”
法师好像蹲得太久了,撑着腰直起身来:“等下,对不起,老板,难道我们真要从深渊中间游过去吗?”
博士仰起头:“对,我们要游过去。”
其他人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们知道云顶设施里发生了什么。可以说30正是为了云顶事故而来到这里的。
“光环实验室也是一样么?”
这是个常见的问题。博士想了想:“现在我们相信是一次源于内部的实验事故,和云顶事故不太一样。”
在云顶事故发生的当天,实验设施上方的酒店还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那应该算是一起异常的袭击:规模很大、伤亡众多,而且还绕过了所有的预警系统。真正令基金会警惕的是,在袭击发生的同时,他们与当地的一处秘密设施失去了联系。
事到如今,基金会才意识到袭击者似乎并没有成功。是设施内部的行动阻止了真正的袭击,或者说消灭了入侵者想要寻找的东西。地表上的恐怖袭击只是个用来拖延时间的幌子,仅仅阻碍了基金会的行动。
第一支进入设施的机动特遣队大约晚到了12个小时当地军警已经布置了三道警戒线,海上还有军舰搜寻潜逃的武装分子。在完全封锁海岸之前,马六甲海峡上的航运为之中断了24个小时。
当时有一些组织认领了这次袭击,但是他们的说法根本对不上号。这让马**方和反恐部门非常警惕。正主没有发声,往往说明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当地军警在搜索行动中运用了一切可用的资源,不止尽了全力,还超出了他们自身的极限。不过就算如此,在十多年后的今天,那些制造爆炸、绑架并且大举屠杀游客的武装分子仍然没有被找到除了像流弹一样乱飞的无稽指控和阴谋论之外,就连一条扎实的线索都没有。
从外围潜入这样一条被惊惧和愤怒武装起来的封锁线,并不比从里面逃出去简单。以上级别的装备,并且也做好了损失和技术泄露的准备。
单以结果论,那一定是比30成功得多的一次行动。救援队在战斗服的助力下徒步行军横穿半岛,在没有航空侦察支援的情况下混过了两道封锁线,潜入了一座高地东北面的小湖。
在那里,他们又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水下切割,打开了采水管道的伪装顶盖。由于水泵已经停止了工作,他们只能顺着管道硬爬上去。而这条管道只有一个通往设施主蓄水池的出口,高悬在几百米之上。
在主蓄水池短暂停留之后,他们本应该顺着更加狭窄的管道,下滑到设备层存储中心的储水罐里。那里水深足够缓冲下滑的速度,而且由于串联着生物过滤器,流速也较缓,很适合进行破障作业。只需要割开水罐的顶部,就可以离开管道系统,进入设施的设备层了。
在漆黑的管道中,他们并没有迷失方向那是一队穿着战斗服的精锐士兵,就算士兵的方向感失灵,战斗服的惯性导航和地形匹配可不会出错。
然而这队救援者根本没有机会迷路,管道在半途戛然而止,把他们一口吐进了一片浑浊的黑暗之中。
那就是设施地下的深渊。
它曾经被监视着,封印着。但是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把上面的一切都给吞噬了。救援队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救援了,于是结成阵列,用战斗服上的声纳“乒”了深渊一下。他们还指望收集一些有价值的数据。然而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声。
30见过那片黑暗,尽管没有浸泡在其中,只是搭乘沿钢缆移动的水密舱去了被发现的设施残骸。他们在用来整理回收物的水下平台望见过外面的黑暗,它一直在努力拒绝被改变。
“我们是要游过去。”博士知道他的手下在想什么:“不,那不是水。听我说,那些液体是可呼吸的。”
队的尖兵,那个猴子一样的小个子一手捏着弹匣,一手探在子弹盒里:“那可是精神污染啊老爹,不是开玩笑的。”
精神污染对基金会来说是个老问题。
严格来说,任何外来的信息,其实都可以被称为污染物。对基金会之外的人类来说,除非以特定的政治语境为标杆,否则根本无法设定基准。不过基金会对自己的雇员有着一种独特的标准,被称为复生兼容性测试。
他们本可以经历一段舒适、放松而且完全无忧无虑的幻觉,和花费可以全额报销的带薪疗养一样愉快,然后又在一具全新的身体里醒来,重新回到充斥着头痛和鼻塞的现实中来。
那些受到污染醒不过来的人,就只能提取较早的存档了。据说在醒来之后,会感觉自己被困在碧海白沙之间几十年,彻底丧失了享受椰林飘香的能力。
博士比了一下地图上的距离,掐着比例尺算了算:“只不过是区区几个小时而已,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们有十年的操作数据积累,有明确的临界接触时间。而且时间足够,没有人在屁股后面追赶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按照计划来最重要的是,你们在服药之前要把它当成水体,当成海水。”
“羊水。”有人补充道。
“不是羊水”法师抱着胳膊肘:“我听说这玩意会从肺里渗透血管,突破血脑屏障,把你的脑子和它连接在一起”
博士挥了挥手:“不是这样的,你说的是个常见的谣言。不管你怎么想象都可以,但是请把它当作某种比水密度稍高一些的液体,不然我们得耗费很多体力来维持深度。”
中士:“那些观测站有多深?”
“十五二十米的样子。这是我们已知的观测站,在出入境管理局下面。那栋建筑本身有两层地下停车场。”博士双手在地图上空晃来晃去,忽然意识到他们并不在基地里。他没法随手把地下结构的模型调出来。
“停车场还是70年代的建筑,从那以后没有翻修过,通往观测站的通道设置在2层的电气检修通道里。”博士在地图上标出了停车场的两个出入口:“地表上设置了路障和瞭望塔,这个地点就先放弃吧。我们来看一下较近的地点。”
他记了下目标的方格,打开绑在手臂上的电子地图,又看了一张07年夏季的昼间卫星照片。那片空地长了很高的长草,周围用铁丝围着,看样子在事故发生之前还处于待开发状态。在这片空地上寻找入口可能要多花点时间,不过好在队伍里有法师。
“这个观测站有多深?”中士追问他。
“哪个?”博士皱了皱眉:“我说了,估计在15到20米深度的样子,它们基本都在同一深度。”
“那它为什么不是个巨大的水球?从这些观测站到实验室中心直线距离有三公里多了。能在这么浅的深度观察到深渊为什么不是个大水球?就像云顶设施那样?”
如果基金会遭遇的各种稀奇古怪都能够解释出一个为什么就好了。在这支孤注一掷的探险队被组织起来之前,博士们重新讨论了塔科夫城的情况。
雾区的上一次膨胀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对它感兴趣的各方势力都投入了一定的人力物力,事件发生时的数据就显得非常详尽。基金会很快就取得了俄方和北约方面的数据,其中还包含了一处正好建立在新边界上的加固自动观测站所提供的高刷新率数据。
基金会知道自己在08年的事故中摸到了边,当时“他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经过多年准备之后,终于变成了“他们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种认识上的领先,在收获大量原始资料之后,很快就变成了实践上的优势。
不过在当时,塔科夫的异常现象并没有享有很高的优先级。而那些受到塔科夫事故启发而产生的突破,首先应用在了云顶事故现场的调查中。相对的,云顶事故调查中发现的新现象,又反过来推进了塔科夫事故的调查。
基金会认识到了周期性增强的雾墙的意义,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不能无限期地继续拖延下去。与此同时,他们也了解了意识与深渊的相互作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给探险队配备了足足四名魔法技术专家。除此之外他们还带上了一些“现场速成教材”,好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让队员们重新激活一些非常遥远的记忆。
当然,现在他们离“最糟糕的情况”只有一线之隔。这一线之隔到底是出于精心的设计,还只是单纯因为走运还不好说
博士瞥了法师一眼,唔,还真不好说。
博士在队伍筹建的阶段就被调离了核心研究小组,大约是因为他知道的够多,但刚刚好对一些事情不知情。
他名义上负责起了挑选30成员的工作。但是实际上这些工作也是由研究小组负责的,军事主管提出粗选名单,研究小组剔除不符合要求的,到他手里只需要签字确认就行了。
这样的安排,想来也是为了避免他了解到一些会造成干扰的信息。
博士感觉自己大约猜到了那是什么,很警惕地刹住了自己的思想。还是先专注于任务吧。
中士也点开了地图,不过他看的是情报图层。这一带的敌情活动只有人力情报支持,只用绿色的标出了几处目击地点。目击事件零零散散分布在那片空地周围半个街区的范围里,只有那片空地附近没有。
“这里又是什么问题?幸存者偏差?人力情报没法深入?”中士皱着眉,表情和瞪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博士这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了。所有有效的办法都留在了那道雾墙外面,胸口敞着个大洞,躺在公路上抽搐着死去。
他有些烦躁地把地图翻过来,管道用虚线标出,都是些90年代新建的细管,雨水污水污水供水污水r供热公司r供热公司这都他妈什么玩意?
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未来和行动的成败,正掌握在战争之神的手中。
他最后重整了自己的思路:”把老王叫上来,我们最好现在开始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