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女佣跑来传话,道:“太太,先生叫你上楼去。”她叫小阿七,是徐志怀为她买的女佣,年纪比苏青瑶还要小两三岁,胜在聪明伶俐。
“阿七,你明早帮我去几份报纸。”苏青瑶把碗筷上的两只筷子头比齐,起身。“凡市面上好卖的,都买一份回来。”说着,她缓步去拿橱柜上的手包,从内里摸出几十银元,捧在掌心,爱惜地挨个数过,又装回小绸袋,递给身后的小阿七。
“这四十元你拿着,买报的时候顺道捐了,眼下学生请命、军士抗战都急着要用钱。”她说。“这是国家的救命钱,不是买菜、打酱油,你可别半途贪掉几块,去百货大楼买糖吃。”
小阿七瘪嘴,娇声道:“太太把我当什么人!”
苏青瑶不语,静静望向她。
小阿七简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浑身发憷。
他们徐少爷娶回家的小太太,哪儿哪儿都美,滴粉搓酥的一张鹅蛋小脸,细眉柳叶眼,乌发似云雾,体格纤长苗条,浑身肌肤没一处不白皙光滑,远胜画报女郎。
但唯独那双眼睛,内里含着的不似活人的眼珠,透不进半点光彩。
真吓人!
“哎呀,太太放心,阿七听进去了,晓得的。”小阿七捏紧银元袋,急忙道。“贪了这钱,我就、我就下阿鼻地狱!”
苏青瑶这才轻笑,同她点点头,温声道:“辛苦你了。”
说罢,转身上楼去。
她走起路比寻常人要慢,宛若浮萍缓缓飘过无波的池塘。
进到卧房,徐志怀还在洗澡,洗浴间水声不息。
苏青瑶坐到梳妆镜前,卸下长耳坠。那是两块品性极好的翡翠,在掌心闪烁着莹莹绿光,鬼火一般。坐车太久,她总觉得头发掺着股怪味,便拧开梳妆台上的发油瓶,倒在掌心,抹在头发上,想遮遮味道。
正在这时,水声停息。徐志怀穿着浴袍出来。他见她歪着头,专心致志地对镜梳发。火钳烫得卷卷的黑发一缕缕放下来,衬得小脸莹白似珍珠。他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俯下身,嗅了下她发间透出的蔷薇花味,继而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溜肩。
旗袍领高,他亲不到脖子,温热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吻,落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去她旗袍侧边的纽扣。
“志怀,我很累。”苏青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
他没听。
徐志怀伸手,右臂绕到前头,指尖自下而上,逐个拧开旗袍的盘扣。
一层曳地长旗袍,一层吊带塔夫绸衬裙,因少女还端坐着的缘故,褪下半截,堆在腰间。徐志怀温和地在脖颈落下几个细吻,接着力道渐大,她脖颈的肌肤白且薄,能瞧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浅埋其下,稍微使劲便能留下红痕。
镜子倒映出苏青瑶的脸,她难以描述出自己的神态,仅瞧见自己的眉毛微蹙,既幽怨到可悲又无端惹人生怜。
徐志怀抬头,发现她在看自己,笑了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啃噬的红印。
“真美。”他轻叹。
说完,他掰过她的脸,舌头搅进来。那股胸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苏青瑶有些喘不过气,她拽住男人的衣袍,嫣红的舌尖微颤,想把他抵出去。徐志怀顺势缠住她的小舌,手撑在梳妆桌。
嘎吱——
她朝后一跌,唇舌勾出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
徐志怀捏着她的下巴,歪头去咬耳垂。
男人没刮干净的胡渣来回蹭着肌肤,苏青瑶缩着肩,手臂撑不出他倾轧的重量,腰肢倾斜,快要板凳上滑落。
徐志怀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扔到床上。
苏青瑶觉得自己一身闷出来的汗味,脏得很,不想沾到新被单。她翻身,一面气喘吁吁地叫他停手,一面弓起身,胳膊肘撑着床,要四肢并用地爬起来。
徐志怀当她是羞赧,没理,大掌拽住她内里的及踝衬裙往下拉。水似的吊带裙畅通无阻地自手心流走,手臂压住她的腿,撕开旗袍下摆,捋起衬裙。苏青瑶闷哼,左臂支起身子,勉强看了他一眼。她的发随面颊一同起来,徐志怀鼻尖萦绕着蔷薇味发油的香,心有些痒。
“我要去洗澡。”她瞪他,话音字字清晰。
徐志怀回绝:“等下再去。”
说罢,便伸了手。
苏青瑶蹙眉,短促地哼了声,面庞因情潮而微微绷紧。
男人压过来,虚虚地拥住她,五指抚过她白腻的后脊,恣意把玩一支缀雪白梅,一尊浸水玉观音,是他孱弱且乖顺的小妻。
起初,她觉得有些冷,可渐渐的,热气呵着霜花般,冰冷的身子渐渐捂出一股暖流。白瓷般肌肤上燃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焰光摇摆,燥热一寸寸舔舐着她的胸口。原先被发油压下去的异味又冒了出来,夹杂着淡淡的细汗,苏青瑶愈发觉得身上难闻。闷出来的潮气,男人指尖的烟气,她发丝馥郁的发油香与隐约的汗味,混杂在一块儿,难分彼此。
像两股越缠越紧的绳。
苏青瑶本想着他稍微弄弄就会停,毕竟他明早还要去拜见曾经的上海总商会会长。但天色愈发浓黑,他却没停的意思,苏青瑶甚至觉得今夜睡不了。她精神疲倦到不行,身子却愈发精神起来,额头发烫,发了烧似的。
“你快点,”苏青瑶额头紧挨被褥,闷闷地说。
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
不知过去多久,交叠的身影分开。
男人拿浴袍草草擦过身子。
苏青瑶伏在床畔,许久,才撑着胳膊坐起。
“志怀,我先去洗澡。”她轻声交代。
旗袍与衬裙裂出一道滑稽的口子,她拾起,来回看了两眼,将那两件衣服揪作一团,扔到地上,转而取丈夫明日出门要穿的亚麻西装外套,披在肩头。她站在月色里,赤脚踩着地毯,幽灵似的浮走了。
擦洗干净,回来,灯已熄。
苏青瑶见徐志怀已睡下,就拎着西装外套挂回原处,换上睡裙。
爬上床,苏青瑶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背对丈夫睡去。
兴许是累极了的缘故,她做了一夜的乱梦。
翌日晨起,床那侧空空如也,夹在中间的枕头不知被撤到何处。
苏青瑶洗漱一番后,从衣柜里取出在杭州新做的旗袍。
极长的一条白绸旗袍,直直垂落下来,足以曳地,侧边做的假高开叉,鹅黄绲边。穿上身,简直要把她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
一双双鞋摆在鞋架,每一款都买了两双,三十四码一双,三十六码一双,一个穿左脚,一个穿右脚。
苏青瑶选一双浅金色的粗跟皮鞋。
她坐在椅子上,端详起自己的左足,窄小而纤细,顶端微尖,套在浅口罗袜里,透着股腐朽且可怖的美。但解开遮羞的白布,内里包裹的不过是略有些畸形的跛足。
下楼去,徐志怀已经出门,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
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叠报刊杂志跑来,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
从《申报《时代《新月到《良友《戏剧月刊《电影月报一应俱全。
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粗略扫过。
“……全体工商学界,一致休业,会场群众拥挤,形势悲壮,反日空气,异常紧张”
“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浪漫女子。”
“少见多怪:第十一次结婚,美国一妇人,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该妇从前夫十人,其中三人去世,七人离婚……”
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转头看向窗外,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
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