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一章 不洁 (下)(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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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锦铭见她满脸泪,眉毛扬了扬,语调仍稳稳地问她:“怎么一个人?”

苏青瑶不愿这副模样面见他,侧过脸,反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和朋友来过节。”于锦铭手掌撑地,身子一挪,竟不顾形象地坐到她身边。“真没想到会碰到你……看来上海比西湖小,能让我遇见你两回。”

苏青瑶用手背缓缓压去泪痕,带着鼻音与他道:“上海哪会比西湖小。”

“两个人碰不到面,住一间屋子里也是大。能见着脸说着话,待在同个国家也是小。”于锦铭笑着说。“当然,我这是歪理。”

苏青瑶随之浅笑,笑意里透着一股苦杏仁味。

于锦铭却收敛了笑意,专注地望向她,片刻的相对无言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改坐姿为蹲姿,挪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洁白的一双手轻轻抬起她流血的左足,搁在较低的那条大腿,说:“疼吗?”

淡粉色的血已浸湿罗袜,她沁凉的肌肤隔一层滑腻的绸,贴在男人精壮的大腿。

苏青瑶忍不住要缩,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压回去。

“很疼吧,”于锦铭说着,扯开领带,抽出来预备当临时绷带用。

苏青瑶嗫嚅着:“还好。”

他抬眸,试探性地瞥苏青瑶一眼,左手掌心托着她的脚腕,右手怠缓地脱去罗袜。

藏着的那只脚是有点畸。

脚背微拱,小趾朝内凹,几近叠进脚掌,正因如此,才使她的左足明显比正常发育的右足小上一圈。

苏青瑶不由闭眼,并非疼,而是怕 …… 怕从他脸上看到厌恶。

是,她是个被疯癫的亲娘往死里缠足以至于落下残疾的女人,什么新式、什么摩登,皆与她不沾边,这是她浑身上下最耻辱的一处,而这耻辱,居然曾是比乳房更能激发男人性欲的标志。

于锦铭不动声色地捻着领带上端,拭去肌肤外的脏血,再改用丝制的中端贴在伤口处包扎好。

男人的领带花俏,缠在她的裸足,脚背开出大朵大朵金红色的花。

“我带你去找贺常君,就是上回来找我拿钥匙的家伙。”于锦铭抚摸几下她的额发。“他学医,以前我被父亲揍,全靠他救我。”

苏青瑶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她在他琥珀色瞳仁里的倒影很漂亮,宛若用蜜糖描绘的仕女图。

于锦铭抱她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稳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廊道只有他们两人。苏青瑶低垂着头,玳瑁发梳斜斜没入松散的发髻。

一道地板相隔,楼下传来鼓噪的乐声,人们都在舞池旋转,这场外国冬至带来的狂欢将持续到午夜。

歌女们上台,伴着萨克斯的低吟,扭腰掐嗓在唱: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

歌声朦朦胧胧蒸上来,像夏日的暑气,苏青瑶倚着他的胸膛,面颊有些烫。她启唇,舌尖仿佛有火焰在烧,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于是她变得沉默,半点声音也无,好像连呼吸也停了,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湿漉漉的茉莉垂在叶片般,把脸庞贴在他的脖颈边。

那么柔的呼气,一缕缕吹着他的脖子,颈又好像连着心,他的心开始发痒。

于锦铭也想和她说话、闲聊,因为这段去找贺常君的路很短。但他又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在那一瞬间将一切都遗忘,用两条手臂抱着她慢慢走到尽头。

呼吸间,他冷不丁冒出个不洁的念头,想——倘若她不是人家的妻,而只是个小姐,自己是否能更轻薄些,仗着于将军家四少的身份耍无赖,逗她,带她回家,然后 ……

啪!一声架子鼓响。

恍如梦醒。

于锦铭打了个颤,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台阶走到楼下,难怪敲击吊镲的声响如此清晰。

他适才怀着那样的念头,再不敢低头看一眼苏青瑶,仓皇地抱着她寻到留在餐桌喝酒的贺常君。

贺常君伸长脖子,望见于锦铭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赶回来,心想这丧门星又惹了什么麻烦。待人走近,他推推眼镜,发现面前的小姐正是在谭碧沙龙上见过的那位。

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同苏青瑶问好,继而骂骂咧咧地冲于锦铭抱怨几句,旋即折身去瞧苏青瑶的脚伤。

“还好,伤口不深,擦了药没几周就能恢复。”贺常君嘱咐。“但最好还是尽快消毒包扎,伤口结痂前注意不要碰水。”

于锦铭道:“这些我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以为你带了酒精纱布什么的。”

“哎呦,我的四少,您当我是变戏法的?”贺常君穿一件臃肿的长棉袄,两手直往袖子里掏空气。“今儿不演胸口碎大石,给您变个十八味药材出来。”

苏青瑶噗嗤一笑。

她抬头看向钟表,见指针快走到十点,便说司机在门口等,要早些回去换纱布。

于锦铭想送,被她婉拒。

临别,苏青瑶心弦微动,忽得抓住于锦铭亚麻色西装外套的衣角,轻声道:“巨籁达路 876 号,徐公馆,号码是 1656 …… 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给我。”

于锦铭勉强送她到餐厅门前,余下的路,她不让再送,他不得不折返。

眉宇之间,似是丢魂。

贺常君眼尖,一下瞧出他心里猫腻,冷声道:“别胡思乱想,人家是有家室、有丈夫的。”

“按你这意思,我和她随便说两句话,就成奸夫。那你穷得叮当响,没钱留上海,死皮赖脸跑来和我住一块儿,算什么?”于锦铭手揣裤兜,嬉笑着将话头顶回去。“公子哥和男娼?”

“少贫嘴,我还不了解你。”贺常君摘掉眼镜,拿衣角擦水雾,眼珠子上挪。“你这人,性子倔,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俩读高中那会儿,隔壁女校有个姑娘丢了魂似的追你,天天堵校门,你有跟人家好好聊过?你不是每天翻墙逃的?”

于锦铭被戳中痛处,飞快地笑笑,五指转着小桌上还剩一半红酒的高脚杯,坐回他对面。

“你也太高看我。”他道。“我是夜里喝多了酒,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觉睡醒就全忘了。”

贺常君严肃道:“锦铭,航校花那么大价钱培养你,你迟早要去参军,不可能一辈子躲上海。东三省的局势你也清楚,国难当前,眼前这些,不过镜花水月。”

于锦铭迟迟不开口。台子上换了对俏丽的孪生姐妹,一搭一唱,往四处抛媚眼。他看着,笑,在靡靡之乐里鼓掌,彩灯斑斓地吻他的指尖。再出声,泰然地换了话题。

“常君,她脚怎么回事。”

“幼年缠过足,但应该没缠太久,所以右足无碍。左足估计是缠得太狠,骨折后没送医,导致后期畸形愈合。”

于锦铭想着苏青瑶泪涟涟的眼,不言。

“女子放足自民国始。当年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颁布劝禁缠足文。可谓女子放足多少年,中国放足多少年。民国建成后,讨袁、护国、护法,直系奉系军阀打,浩浩荡荡打北伐。放足亦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贺常君略有些醉。“真可怕,熬过阳历年,我们居然离开晚清已满二十载。”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另一头,苏青瑶拆开于锦铭的领带,偷偷掖到衬裤里,赤脚往外去。

夜已深沉,走到门外被风一吹,她清醒许多。

留在餐厅外等候的司机见她踮着脚走来,吓得丢魂,忙叫人进餐厅找徐先生,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上车歇着,说徐先生马上到,又说太太您简直吓死人,再不出现,先生要拜托经理封大楼 ……

少顷,徐志怀慌忙赶来,臂弯里搭着她交出去的貂皮大衣。

他呆在车外与司机说了几句,隔着车窗,苏青瑶听不清。聊完,他拉门跨入,苏青瑶以为他要发火,垂头等。徐志怀沉默着点一根烟,抽到半截,弹走指尖积的烟灰,才转头看向她。

“鞋呢?”他问。

苏青瑶答:“扔了,鞋跟断掉,没法穿。”

“脚又怎么弄的。”

“不小心踩到地毯掉的胸花,别针划破的。”

徐志怀熄烟,握住她的脚腕拉到膝上,敛色屏气,照着车灯检查她仍在渗血的伤口。

他勉强按捺住气恼,冷脸道了句:“不爱跳大不了换个地方逛,你多能耐,赤着脚到处跑,还把脚底划出一道口子来。”

苏青瑶别过脸道:“我又没说去舞场。”

“行,是我没事找事。”徐志怀嗤笑,终究没压住心底那句难听话。“我是今天犯病,才费那么大力气带你出来过节,你当我信这劳什子的上帝耶稣!”

他话里带醋,因冲动之下出口,鲜有遮掩。徐志怀讲完,错愕片刻,方才回神,咀嚼起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心直跳。他看一眼苏青瑶,瞧她低着脸,面无血色,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两人守着死寂回别墅。

佣人们过完节欢欢喜喜回来,因两个主人未归家,都不敢睡,便聚在一块儿谈天。正聊着,小阿七见屋外两道笔直的光扫过,心知是先生太太的轿车,急忙叫“吴妈,先生和夫人回来啦”。

苏青瑶推开车门,想赤脚走进屋。

徐志怀晓得她心里有气,本不想管,让她逞强。可她下车,左晃右晃地走了几步,看得他直拧眉。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屋。

“去烧盆热水送楼上。”徐志怀吩咐。“阿七,你拿酒精和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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