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沉默着,直至谭碧扭着身子出来。她意慵心懒,分不清她是清醒,还是早已醉酒,又或者早已是清醒地沉沦。
黑蝴蝶爬满她的身躯,随着摇曳的旗袍摆,成片飞。
传闻蝴蝶会吸血汗,也会吃死人。
谭碧走到贺常君面前,递出一张和丰银行支票,写了三百元,托他想法子偷偷带盘尼西林过来给那姑娘治病,多余的钱算报酬。贺常君没收,说先治病,治好了再报价钱。谭碧一愣,笑吟吟地谢过他,柔若无骨的手要往他胸膛摸。贺常君如临大敌,绷着脸,仓皇逃了。
谭碧大笑,指着他的背影,冲苏青瑶道:“我迟早斩了这只童子鸡!”
她几近疯癫地在笑,那模样艳得简直能让天下所有的道理都失去功用。
痴痴笑了一会儿,谭碧缓过神,问苏青瑶寻她做什么。
苏青瑶垂眼,同她道明来意。
谭碧阅尽红尘男女,睡过的男人比苏青瑶走过的路都多,听她言辞微妙地问于锦铭的住址,撇了撇眉,取纸笔将他的地址与号码悉数默写出去。
“让苏小姐看笑话了,”谭碧说。
苏青瑶开解:“哪里算笑话。我在书上读过一个道理,讲,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至于侮辱。既然断不了养和被养,也只能暂且咬牙走这一条苦路。”
谭碧不免艳羡,她要读过书,兴许也能说这样有学问的话。
苏青瑶小坐片刻后,与谭碧道别。
天幕一片铅灰,湿冷的寒风里,凋敝的树枝沙沙响,满眼空洞。
轿车在闷沉的灰暗里驶过,野麻雀飞上电线杆,夜上海亮起霓虹灯,严寒里的流民在做响亮的梦。
她归家,徐志怀还未回来。
小阿七急匆匆跑来,说下午有个男人打电话找夫人,没留姓名,也没具体说为什么事,就问她下周五有没有空一起去跑马厅,末了留下电话,便挂断。
苏青瑶听了,松了口气,庆幸是小阿七接的电话。
她接过小阿七记下的号码,与谭碧给的如出一辙,双唇不禁默念起数字,心慌慌。
她突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兴许真是于锦铭那个歪理起了作用,他们之间,注定要让上海变得比西湖还小。
“小阿七,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先生,以后要再打来,也不许告诉他。”苏青瑶说。
小阿七脆生生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的朋友,他看不上。”
小阿七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苏青瑶仍不放心,再三叮嘱,直至小阿七烦透,嘴一撅,借口要去厨房帮忙,撒腿溜走。
“太太你再说,嘴皮子都要磨破啦!”小阿七直晃脑袋。
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带笑地叹一声,回卧房换起居服。
她打开手包,看见里头叠好的领带,回过神,想,这领带托谭碧转交给于锦铭不就行了,怎么铁了心,非要问住址呢?
质问自己到这一步,她的心觉察出危险,不敢再继续叩问。
徐志怀今日回来得格外迟,苏青瑶熬不住,在厨房的小桌喝了碗鸡汤粥。等他到家,苏青瑶心中正想能找什么托词瞒着徐志怀去跑马厅,一时没留意她跟丈夫还在闹气,上前惯常接了他的外套。
抬头,男人低着眉眼望她,似是浅浅笑了下,俯身吻她的粉腮。
吵架不糊涂,和好往往糊涂,要不然老人总说“过日子、过日子”,“过”有忍耐与领受的意味,太清醒,就忍不下去,要揭竿而起。幸而脚踩泥土地的他们最擅算糊涂账,晚清死去活来地折腾,没别的,竟是帮王公贵胄装糊涂。
所以他睡了一晚客房,又睡回她枕边。
“你今天去找谭碧了?”徐志怀解着领带。
苏青瑶应他一声。
“我不反对你出门交朋友。但对谭碧,你要多留心眼。她不干净,听说干过不少拐骗女学生下海为娼的腌臜事,你真心待她,她不一定真心对你……”徐志怀欲言又止,尽可能软着口气哄她。“我是怕你以后伤心。”
苏青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轻轻发笑,两手一卷一卷拆着发髻,青丝一缕缕扭曲着垂落。
“说不准我也是被她拐骗了呢,”她说。
徐志怀脸色骤变,几步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携她起来,侧身抱到梳妆桌上,让她面对自己。
“有气冲我发,存心说这种话,也不嫌晦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苏青瑶扬起脸瞧他,白如烟的面,黑如夜的眼,唇微粉,淡淡一笑,温婉得几近死气。“万一哪天把你惹恼,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我可不得沦落风尘,被谭碧拐骗去?夜夜卖笑。”
徐志怀盯着她,只觉她浅浅的笑颜如此刺眼。
“你还是气我。”
“我讲的是真——”
未等她话说完,徐志怀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她脸小小一个,男人掌心盖过来,包住了,倒像被绑匪劫持。
苏青瑶瞪大眼睛瞧他。
“少说胡话。”徐志怀嗓音冒出些躁火,“我娶你,那是登过报、办了宴,跪过父母,敬告祖宗,连死都归葬同穴,一生一世扯不开的。”
一生一世……这话太重。
苏青瑶哑然,两手抵在他胸膛想推开他,徐志怀不许,推拉之间闹了一阵,她口脂未卸干净,蹭得他掌心一片嫣红。
“我错了,我错了,”苏青瑶泄气,口齿不清道,“睡觉去。”
徐志怀松手,看过掌心的嫣红,搭在桌台边沿,左胳膊仍搂着她。他冷着脸,低头亲她的脖颈,湿润的鼻息喷在肌肤,吻似有似无。苏青瑶猜他想要,乖巧地抬腿环住他的腰。
男人吻过她的脖颈,轻咬她的锁骨,手腕抵入腿心。苏青瑶的起居服是典型的英式女袍,敞着领口,裙摆一层又一层。他指尖挑开柔滑的两瓣,腕骨在裙摆纯白的纱缎间钻动,苏青瑶浑身力气好似立足在他的指尖。
她呜咽,撑在梳妆台的手臂支不住发抖的身子,转而本能地环住他,额头抵靠他肩头乱蹭。
“过来点,”徐志怀低语,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裙下的食指探入一个指节,急切地拨弄,短指甲反复刮,力气太大,苏青瑶简直酥到牙疼,小腿夹着他的腰来回踢蹬,好像有火星浮在肌肤上烧。
“疼”苏青瑶发抖。
“疼了才长记性。”徐志怀说。
他将她拦腰抱起,抱在怀中,缓慢地磨蹭。她身量纤细,是最典雅的弱柳身姿,胸脯起伏微微,娇喘亦微微。苏青瑶鼻翼发出几声闷哼,后背直冒汗,没多少力气,只得使劲赖在他身上,宛若扣死在男人裤腰的挂件。
徐志怀喘息,抱她上床,手摁着肚皮,重新插入。他弓起背,舔吻着胸口,缓着步调徐徐顶着内里,要一路戳到她枯草般的心。
苏青瑶不是死人,他这样弄,她当然有感觉。
婚姻四载,彼此已习惯对方的身体,他偶尔会在床上讲下流的玩笑话。
苏青瑶往往不敢听这样的话。
她是按最洁净的妻的标准养大的。
只是不比以往,乱世的标准年年变,导致培养她的人多少跟不上步调。
譬如她的脚,当年她娘亲拿白布出来时,堂内的女眷们喜气洋洋,姑婆都凑过来,过节似的给她裹,因为这是她人生极重要的一步,有了这两朵金莲花,她就与俗世一切难登台面的女人划清界限,成了有出路的闺秀。
可惜这坚持百年的旧俗终究还是倒了,小脚反而成了没出路的东西,读洋书、信基督,这才有出路。所以她要改,去上启明女校,埋头苦读,学到高中毕业,没接触过一个男青年。带到人前,清清爽爽,恰似神龛供奉的玉观音。
这回弄得比往常快些,他抱她去洗漱。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被折腾完,缩在浴袍里躺上床。
“睡吧,”徐志怀手臂横过来,俯身亲她的脸蛋,“晚安。”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他这话,觉得眼前一切是那样混沌不明,分不清黑白。
他不是坏人,苏青瑶明白,剜掉自己的心,不去想感情,他甚至可以算良人,能相敬如宾过很多年的那种。何况感情这事,究竟多傻,她同样明白。掮客凑到娇小姐耳畔,吻着鬓角,嘴上也说的是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结局呢?往往没有结局。
说不清哪里不满意,非要理清楚,是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但又好像从来没拥有过自己。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和徐志怀是好是坏没关系。
苏青瑶揪不出头绪地思索许久,寒冬凄惨的弯月升到天幕正中,方才萌生些迟来的睡意。
次日晨起,她照常送徐志怀出门,归来后,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发呆。日光烘着她的面颊,热腾腾的,长发散出蔷薇发油的芬芳,连带她也要跟白蜡作的小人一样,融化了。
苏青瑶闷闷捏着手中的两张纸片,上头写着同一个号码。
她告诉自己,就去一次,再见一面,把东西送回去,道完谢,然后一切的胡思乱想都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