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七章 生死场(二)(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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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息的余温留在手背,湿热的仿佛回南天,而她成了挂满水珠的墙壁,任谁轻轻一划,水珠便克制不住地流下。

于锦铭吻过,转身欲走。

徐志怀冷不丁叫住他。 “四少留步。”

于锦铭侧身,淡漠地看回来。

“外头正乱,您回去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等傍晚游行结束了再回去。”不等于锦铭回复,徐志怀又拉住苏青瑶道,“瑶,去叫吴妈多备一双碗筷,晚上家里有客。”

于锦铭听这话,扯着唇角冷笑了下。

对方作出一种男主人的姿态邀约,他要是推脱,灰溜溜躲开,那就是彻底输了。

“好,那麻烦苏小姐了,”于锦铭应承道,“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四少一看就没成家。洗衣做饭这种杂活,哪有让太太动手的道理,肯定是要雇长工的。”徐志怀说着,手指自如地梳理过她的鬓发,又同她道。“去吧。”

苏青瑶拿不稳面前两人的心思。

她既不愿认徐志怀的情,也不敢去想于锦铭的意,因而只来回看着两人,有过节似的你来我往,但面上还是一派客气。

疯了都,苏青瑶想着,手背擦擦发痒的脸,跑去找吴妈。

她本是抱着两人说笑的想法,去厨房准备的饭菜,然而看情况只有她一个人怀揣着开玩笑念头。

三人坐到长方形的餐桌。

往常苏青瑶是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两人相对,但今日家中难得有客,徐志怀让她另外搬一张椅子,改坐那到他手边,他仍是坐主位,对面的位置让给客人。

苏青瑶嫌挤,也嫌怪——他们平时有这么亲密过?

思来想去,她把椅子摆在侧边,谁也不挨。

于锦铭表现地很自在,等开饭的空闲还用公馆的电话打了一通给家里,看看贺常君到家没。徐志怀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的,说话也沉稳有礼。

好像只有苏青瑶觉得别扭。

碗筷作响,一顿饭吃到胃里都是闷的,尝不出滋味,苏青瑶随意动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

她搁筷,两根齐齐地架在瓷碗上,心里想着巡警的话。

上海有英法美三国租界,面积是所有城市最大,居住的洋人也是全中国最多。而吴淞路与外滩区直线距离仅有两三公里,步行可达,然而日本人敢在吴淞路暴乱,这苏青瑶思索着,几近本能地觉得未来一段日子将有大事发生。

于锦铭注意到苏青瑶的走神,主动问起她。苏青瑶偷瞥一眼徐志怀,继而眼神低低的,含混地说自己对下午的事心有余悸,怕接下来会打仗。

“最好不要打。”徐志怀说。“快过年了,这时候冷不丁开战,对市民影响很大。”

于锦铭听了直笑。“倘若日本人要开战,那我们不是迎敌,就是赔款。按徐先生的意思,想不打仗,就接着前清的传统继续议和。”

“是谈判,”徐志怀道,“上海不是北平,民国也不是晚清。四少年纪轻,血气方刚,但也不能轻松一句话,掀了外交官的饭碗,送军士赴战场,置百姓安危不顾。”

“兴许就是因为徐先生这样乐于谈判而非斗争的人太多,所以我们一退再退,一败再败。”于锦铭嗤笑。

苏青瑶一愣,没料到于锦铭会说这样锋利的话。

至少他们从认识,他都是一副散漫且和气的面孔,贵公子该有的模样,但此刻面对徐志怀,他显得野蛮且好斗。

“我从不怕死,但素来鄙夷毫无价值的牺牲。”徐志怀又是觉得好笑,又有些不耐烦,便懒懒道。“真到要开战的时候,便战,徐某也会捐钱捐物。但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急着要打,不知四少是哪来的把握凯旋——哦,看我这记性,真是年纪大了。四少现在人在上海,不在南京航空署,是还没进军队开飞机呢。”

这话戳到于锦铭的痛处。

他皱起眉,不答话了。

苏青瑶短促地吸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椅子腿蹭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于先生,时候不早了,再晚恐怕回去的路上有危险。”苏青瑶道。“我送你出去。”

于锦铭望向她,神色软上几分,起身同她道:“麻烦了。”

徐志怀并未阻拦,胸有成竹地看妻子送客人出门。

他独坐了会儿,觉出些闷,抬手一看表,她才走不过三分钟,真有些度秒如年的滋味。

徐志怀不耐烦地敲了两下餐桌,朗声叫小阿七送雪茄盒过来。

他剪掉茄帽,划亮雪松木火柴,均匀点燃,递到唇齿间。

缓慢吸上一口后,他从唇间拿开灼烧的雪茄,抬眸,问小阿七。“今天那个男人,你听太太提起过吗?”

小阿七用力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的事!太太身边连女的朋友都少,哪来的男人。”

“嗯。”徐志怀低低应一声,衔着雪茄。

火星如发烫的烙印,烧着,顶端积攒出沉沉的死灰。

那抹烧尽的灰,一如此刻的天,将暗未暗,惨白中隐约透出日暮的焰色。

苏青瑶将他送出家门,于锦铭不走,反靠在车边,伸手拉住她的小臂。

“苏小姐,你爱他吗?”于锦铭轻声问,有些胆怯,舌面宛如含着诱人却易化的糖,不敢太用力地呼气,也怕牙齿将她咬碎。

苏青瑶装傻。“谁?”

“徐志怀。”于锦铭声音大了些,显出一种执拗。“你爱他吗?”

“我们是夫妻。”苏青瑶勉强笑了下,避而不答。

于锦铭立刻道:“我没问这个。”

“于先生,我的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我嫁给他,他也给了我父亲很多帮助。”苏青瑶拨开他的手,说。“所以不论是我离开他,还是他抛弃我,都会有许多人要来责难我的。”

“那你呢?你的想法就不重要?”于锦铭手心空空地问。“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寒冬凛冽的风紧紧地吹,他觉得有股砭骨的湿冷侵入了四肢百骸,后脑的神经也绷作一根快要断裂的线。

“我……我没有想法。”苏青瑶的沉默凝作一声哀愁的叹息,她抬头,眼睛望向他,黯着。“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于锦铭欲言又止。

他干笑一声,随后拉开车门,坐上车,没有与她道别便踩下油门,走了。

苏青瑶目送轿车远去,垂眸在原处出神许久。风紧,她的手脚被冻得冰凉,几近没有知觉时,飘摇的神思才被拉回。

折返回屋。

餐桌空荡,桌沿搁一支抽到半途的长雪茄,积一短截烟灰,与一个空了的方形酒杯,剩下还未融化的冰块。

苏青瑶叫来小阿七,问她,先生呢?小阿七说,先生上楼去了。苏青瑶游移片刻,又问,先生有没有问你什么?小阿七答,有,他问我认不认识今天过来的先生,我说不认识。苏青瑶心里道一声,果然。接着,她摆摆手,叫小阿七继续忙,收拾完了早些睡觉。

她一个接一个台阶走上楼,洋楼的阶梯平整宽阔,与弄堂或老宅不同。她童年走过的楼梯,是一条极尽扭曲狭窄的羊肠,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骚气,好像要把一口她吞入,磨石子那样将她折腾圆润。

苏青瑶推开门,见徐志怀坐在矮脚椅上喝酒,面前一张花砖茶几,大衣搭在靠背,两只长长的袖子曳地。

他抬头,慵懒地看向苏青瑶,招招手,叫她过来。

苏青瑶莫名心虚,尽管她跟于锦铭八字没一撇,可看到丈夫,她还是有些慌。

徐志怀搂住她,让她坐到腿上,额头无言地贴在她的鬓角,良久。

“志怀?”苏青瑶唤他。

“今天吓到我的小夫人了,是不是?”徐志怀尾调上扬,唇含住耳廓的软骨。“让你担心了。”

苏青瑶没作声。

因为她自始至终是为自己哭的。

“别怕。”他又说。

苏青瑶淡淡道:“能不急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徐志怀轻笑,手指撩起她散乱的长发,又垂落,两臂环住她的腰,扣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嘴里有焦糖与烈酒混杂的甜味,被那样抵入胸膛,深深地舌吻,苏青瑶感觉胸口渐烫,有种愉悦的眩晕顺着口涎渗入自己的躯壳。

“喝酒了?”她喘着气问。

“就几杯。”

“几杯什么?”

“朗姆。”他道。

“少喝点。”苏青瑶一手抵在他的胸膛,脚尖点地,要从他怀中溜走。

徐志怀突然说:“青瑶,你什么时候认识于锦铭的?”

苏青瑶僵在原处,勉强道:“谭碧好心帮我介绍的,说认识他对你我有好处。”

“也是,四少风头大的很,他一来上海,多少家的小姐都没了魂……瑶,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行,他人蛮好说话的。”苏青瑶斟酌着自己的态度。“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小乖,这世上有些不能做的事,假如你哪天真去做了……当然,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犯傻去做了。”徐志怀慢悠悠说着,一手掰过她的脸,虎口卡在下巴,唇间的酒气带着笑音喷在她脸上。“瑶,那天,我会报复你的。”

苏青瑶唇微抿,脸色有些发白。

头顶高悬铡刀的人,怎么能和手握铡刀起落绳索的人,谈爱情,哪怕对方一次次许诺这刀永不会掉,但坐在刀下的囚徒如何敢信。

这么些年,她没法爱他,多半出于此。

“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徐志怀很快又改口,给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回答,“没什么是你不能做的,做错事了我也会帮你解决。瑶,我是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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