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一章 丈夫与情人 (四)(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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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怀进屋,环顾一圈。

厚呢窗帘紧闭。日头正烈,晒进来,照得眼前一片屋瓦似的灰。他走到床畔,手探进被褥摸了下,温的。继而目光下移,皮鞋尖撩起垂落的床单,黑黢黢的,听不见一声响。他不放心,单膝蹲下瞧了眼,没见到人。

徐志怀吁了口气,起身。

木地板哒哒哒几声高跟鞋响,他侧目,望向妻子颤巍巍跑来。她停在门关,与他对视一眼,竟涨红了耳朵。她不大会撒谎,紧张起来,细软的声调总会不自觉拉高。

其实她再擅长,徐志怀也瞧得出,反倒眼下这些拙劣的谎言能使他稍稍安心。至少……表明她还在他手里。

“你,”苏青瑶勉强吐出几个字,“我,我在这里等你。”

徐志怀不言,当着她的面,拉开衣橱。

樟脑丸厚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合门,咚的一声,深红的衣柜顶放着的皮箱上悬挂一把的小铜锁,连带被震得直打寒颤,当当两声脆响。

“缺钱了?”徐志怀眼神转到倚着门框的妻子身上,微微笑着。“住这种地方。”

“临时找的。家里实在太吵,我待不住。”

苏青瑶两手环臂,手心反复搓揉肌肤上冒出来的小疙瘩,一粒一粒摸过去,越搓越冷。她也不知道于锦铭究竟躲到哪儿了,因而他每走一步,每开一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她都感觉胃被拧成一团,直想吐。

“听小阿七说,吴妈背地里讲了点闲话,被你听见了。”徐志怀说着,去拉窗帘。

光直刺进来,苏青瑶别过脸,避了避。

“是气到了,所以跑出来,为了跟我闹脾气?”他补充。

“我知道吴妈是你徐家的老仆,没打算叫她收拾包袱走人。”苏青瑶冷淡道。“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别搞得是我无理取闹。”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道。

他推开窗,探身望向楼底,是一片草坪。二楼那家伙兴许还能跳一跳,三楼,蹦下去非死即伤。

要是真跳了,他反倒安心,徐志怀从不跟死人较劲。

苏青瑶抿唇,不自觉瞥一眼盥洗室。

“你是我徐志怀的妻。一个家,从没有为了下人,叫女主人受委屈的道理。”徐志怀关窗,继续和她聊这件事。“你要是觉得吴妈嘴碎,就让管事结掉工钱,叫她回宁波养老去。”

苏青瑶听了,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

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就是这副德行。

是他的妻;事情全依她;想要什么?钻石或翡翠;你我磕过头、拜过堂,便该一生一世一双人……苏青瑶时常想,他是否只需要一个妻,至于这人是谁,无所谓,只是她苏青瑶恰恰好嫁给了他,变成他会说话的符号。那现在这些“好”,该多廉价。

古典的婚姻不讲求爱情。

他们是旧酒装新瓶,乍一看新,细一看旧,也是瞎猫抓死耗子,凑巧撞到一块儿,躲不过了。

“我知道了,”苏青瑶道。

片刻的沉默。

“罢了,你就这德行,算我自讨没趣。”徐志怀说着,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见他旋开了浴室的门,缓步而入。

她不由阖眸,耳畔传来细碎的踩踏声。

短短几秒,在眼前的黑暗里,她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想尽了。

苏青瑶从开始就清楚徐志怀迟早会发现这事,有时她甚至会萌发“迟早叫他看见”的冲动,叫他睁开眼看看,她不是他的玩偶妻子,她也是有能耐背叛他、伤害他的。然而此刻,他真要发现了,苏青瑶却有种说不出的怕。

是,锦铭现在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未来呢?他的喜欢是对她,还是因为她是别人的妻,占有起来格外有趣味?倘若真改换门庭,那她岂不是从一个男人怀里转到另一个,从徐太太变作于太太?那和现在,真有区别?

苏青瑶打了个哆嗦,周遭的空气沿着袖管钻入,抚过满身虚汗,变作冷飕飕的阴风再度钻进裙摆。

再睁眼,徐志怀撤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没人。

于锦铭也不在浴室……

她短促吸了口气,倚在门框,手脚都软了。

短暂的死寂后,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跟前,揽住妻子的肩,亲切问她:“回家吗?”

“好。”苏青瑶轻声答。

两人走出房门,并肩下楼,坐上车,分别在一边。彼此分明猜到几分,又不愿先当那个挑破的人,只得不停揣度、推测,反复试探、互相掩掩。夫妻二人望着窗外,一路,谁也不出声。

如此各怀心思地回到家。

工厂还有事,徐志怀到家喝了杯水,便又乘车出门。

他进到办公室坐下,脱力地靠在高背沙发椅,略有些头晕。如有千万斤压在胸口,徐志怀太阳穴突突跳,觉得有什么要破开脑顶,硬生生钻出来,将他活生生撕裂。

秘书敲两下门,进屋递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

徐志怀接过,强忍头痛仔细读完,签了字。

这是笔大投资。

秘书双手取回合约,西装笔挺地站在一侧,翻了翻,道:“先生您倒一点也不含糊。”

“这是只赚不亏的买卖,干成了,几千万吧,大概。”徐志怀闭目养神,淡淡说。“不然我着急请越剧班子过来,又摆那么大阵仗,是为什么?不就为做电台。”

徐志怀算盘打得极快。

如今四乡难民为寻租界避难,麋集上海。人一多,房租就涨,租完房住下来,就该寻点劫后余生的乐子了。电影院本就多,戏院有钱庄的叔伯们捧着,唯独无线电台只有少数几家,收音机销数也不大。

申曲、越剧、弹词、滑稽戏,都是普通市民爱听的玩意儿,若能花钱买个收音机长期听电台,能省去不少进出茶楼书场的费用。小商铺也能以收音机代替弹词家,作为招揽客户的手段。反之,一些需打响名号的店铺,亦能借电台宣传商品。再加他本身是浙江人,宁波帮里熟人多,捧越剧班子容易。

这般,从售卖无线电收音机,到做电台,再到定哪些班子上电台,能一手全兜进去。

闭了眼,头还是疼,徐志怀睁眼,同秘书道:“我记得半月前有一帮学生办报纸,借年初开战的事,狠狠骂了市政府,还点名了几位市议员……有这事,对吧。”

“应该是。”

“学生办报针砭时事,想必穷得叮当响……”徐志怀垂眸,摸起西装兜里的烟盒,不急不缓地交代。“你找个可靠的办事人,去和学生多套套近乎,叫他们去寻于将军的小儿子于锦铭的资助。他是个有名的爱国青年,战时还募捐钱款给前线将士,会出钱帮他们的。”

秘书看他一眼。

“然后给吴、李两位议员打一通电话。”徐志怀弹出一支烟。“说有空出来吃个饭。”

“先生,您这是……”

“别问。”徐志怀点烟。“让你做就做。”

秘书虽心存疑虑,却也照做,鞠完躬,退了出去。

徐志怀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头一回觉得周遭静得令人心慌。厂房的机械轰隆隆在响,他置若罔闻,擎着烟,凑到唇边,低着眼深吸一口。猩红的火星无声地亮了一瞬,男人启唇,淡到几近无色的烟雾泄出,徐徐消散。

他知道她撒谎了,还是当着他的面。

但这事讲究个捉奸在床,没见到人,徐志怀也不愿草率逼她。再者,他内心还存有几分自信,认为她绝不可能傻到犯通奸罪,性事上也素来羞赧。兴许是受了委屈,跑出去找小白脸诉苦。她一贯是小孩脾气,糊涂是情有可原。

想着想着,几分为她开脱,几分自欺欺人。

坐到日落,照理说要回家。徐志怀上车,叫司机在市区随便兜会儿圈。快入夜,行道两侧的霓虹灯牌陆续点亮,车在柏油路上走,他端坐在铁房子内,透过玻璃窗,打量来往的行人,一如看展览,光怪陆离。

司机摸不着头脑地绕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先生回不回家。

徐志怀沉思许久,说,要买份点心。

于是掉头去法租界的乔家栅买擂沙圆。买完,见一家印度人开的糖果店还在营业,徐志怀又进去拿了罐咖啡糖和摩尔登糖。

来来回回,好容易折腾到家,一解马甲扣,满身汗。

吴妈殷切地围过来,询问他晚饭的事。徐志怀摆摆手,转而叫小阿七过来,问她太太在哪里。小阿七嗫嚅着说太太早已睡下。徐志怀又问,她吃过饭没。小阿七说没。

徐志怀不说话了。

他垂着眼解开领带,半张脸避开吊灯,暗的,更显出两颊消瘦、颧骨高耸。

再过五个月,便到徐志怀三十岁的生日。看面容,他仍是二十几岁的英朗模样,但少了太多青年人的劲头,此刻郁郁立在原处,倒显出些落魄。

“小阿七,我问你……我对她不够好吗?”短暂的沉默后,他问。

小阿七无措地张张嘴。

这要怎么讲?论钱,肯定是很大方的,论顾家,也完全没得挑。但摸不清症结在哪,徐先生说话办事,总能冷不防气太太一下,然后将妻子惹恼了,自己还一脸很有道理的模样。

“可能先生有些时候,不太懂太太的心思吧,”小阿七含含糊糊答。

徐志怀轻轻笑一声。“她不肯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抽出领带,提着点心上楼。

苏青瑶说是睡下,实则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着哄骗徐志怀的话术。正筹谋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她猜是徐志怀,慌忙闭眼,裹着被褥缩成一团。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畔。他俯身,旋开床头灯,苏青瑶眼前亮了一瞬,接着,他的手臂挡住灯光,阴影随之覆上她白中透着些许淡青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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