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徐志怀不得不走。
他命佣仆将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变卖的变卖,这样哪怕别墅未来被日军强占,也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他走后,佣人们的薪资会发到来年二月,待这三个月的凛冬过去,就必须各寻出路。
至于较为亲近的两位——吴妈与小阿七。以吴妈的年纪,走不了远路,要么留在法租界,要么躲到宁波乡下。而小阿七,徐志怀问过她,是想留下看家,还是一起走。小阿七说,我留下来看家,还有照顾吴妈。徐志怀说行。
其余东西都好处理,唯一麻烦的是家中汗牛充栋的藏书,留在家里怕日军抢砸烧,埋在地里怕虫蛀,转手又没人要,带又带不走。
幸而徐志怀有一位认识的书商,是在霞飞路上开书局的日本侨民,姓杉原,京都人,总穿一件灰西装,戴金丝边的圆框眼镜,卖一些日文书,《平家物语、《陡然草之类。徐志怀从前在他那里为苏青瑶买过不少东西。
因上海战乱,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轮,带多病的女儿回日本,得知老顾客打算处理藏书,便同意接手。
他上门,雇来的驴车停在屋外。徐志怀请他进书房,叫下人倒一杯热茶,递给他,客气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情况。对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继而一面整理藏书,一面忧心地问起徐志怀未来的打算。
就这样,两人淡淡地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战争。
杉原以说日语那般的喃喃腔调,叹息道:“中国和日本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太不幸了。”
“人与人之间,可以亲如兄弟,但处于战争中的两国,没有情谊可言。现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国的百姓当人,很快,中国政府也不会再把日本民众当人。杉原先生,战争来了。它的力量将远超我们的想象,不仅摧毁肉体,还会干扰精神,令我们陷入疯狂。”徐志怀轻声说。“但不论如何,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祝您一路顺风,也祝令媛早日康复。”
杉原听闻,缓慢地摇头。
他蹲下,小心地打包着书籍,将《白居易诗选叠放在《源氏物语上,轻声重复:“徐先生,这太不幸了……”
徐志怀不答,转头望向窗外,此时正微微下着雨。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令本就坎坷的乡间的小路变得更为泥泞。好在拉车的老牛见惯了风浪,任凭头顶执行轰炸任务的战斗机如何咆哮,它依旧甩着尾巴,步伐稳健地载着两人来到城门口。
于锦铭吃力地爬下牛车,从鞋垫下摸出仅有的七八张钞票,取出几张,塞给送他来的爷叔。
他原先计划的很好。
打算先赶到松江,去找驻扎在县城的第八集 团军,那里有军医可以帮忙处理伤口。之后休整两日,再走京沪铁路,赶去南京与空军第四大队汇合。然而,当他乘着牛车,抵达松江城时,敌军已全面突破大场镇,开始强渡苏州河。
辞别爷叔,于锦铭进城。
城内此时一片混乱,放眼望去,尽是轰炸后的废墟。警察与县政府的公务员悉数逃离,百姓也背上破布包袱,开始流亡之路。中央军被调走,仅有一个保安大队驻守松江城。大队里没有军医,缺少药物,粮食紧缺,更要命的是,通讯不灵,此时几乎失去和中央的联系,所收到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日军在金山卫大举登陆,应当是想来个前后夹击,彻底消灭撤退的中央军。
这下,就算于锦铭异想天开,想靠双腿跑到南京,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避开日军部队了。
听到这个消息,于锦铭不觉浑身一冷,但又很快灼热起来,如同猛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静默许久,想着“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长吁一口气,冷静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死守松江城。”接着,他问他们要来子弹,填满随身的手枪,又拿了三个土制手榴弹,一把轻机枪。
漫天的雨,一缕一缕地随风飘落,从容不迫,但很快,这些纤细的雨丝被编织成柔滑的缎子,急急地抛向创伤遍地的泥土地。灰白的云越发沉重,一眨眼工夫,天暗下来。
于锦铭端着枪,站在石砖砌成的古老城楼上,不出片刻,就浑身湿透。
忽然,他看见远方有一支部队正朝松江城赶来。
于锦铭赶忙去叫守城的卫兵,可他们大多营养不良,夜里视线很差,纷纷说看不见。于锦铭不信,要来望远镜,冒着冬雨,登上城楼的最高处。
他望见在大雨和大地的交界处,远远地飞出一面残破的血红色旗帜,紧跟着,奔腾的马蹄声传来,只见旗帜下方,跑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马上有一位急先锋,背后是踩着草鞋,拿着长枪、大刀的士兵们。他们越来越近,穿过绵密的雨幕,来到城下。
又听马背上传来一声怒吼,他咆哮:“俺常山赵子龙来也!”
是国军第 43 军,即四川军。
这支部队原驻贵州,靠一双腿徒步到长沙,才终于坐上火车,前往上海。一下车,他们便奔赴大场镇,与日军苦战七昼夜后,万人的部队仅剩五百余人。
保安大队慌忙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然而问及部队人数,不过一百余人。刚萌发的希望顷刻间破灭,这三四百人,便要死守这松江县?领兵的旅长却讲:“赵子龙单骑救主,何况我们还有一些兵。”
不多时,统领这支四川军的郭军长赶到,带来尚能作战的百余人。
于锦铭将自己的军人手牒交给他们,讲明情况后,终于见到随行的军医。
此刻,敷在伤口的黄泥完全湿透,渗了进去,黏进皮肉里。军医只好为他重新清创,然后取干净嵌在皮肉内的碎弹片,简单包扎完伤口,用碎报纸包了四五粒止疼药、两三粒消炎药,其余全看他的自愈能力,以及老天爷的造化。
于锦铭的军衔是少校,因而来了一位同级别的连长与他沟通。
那名连长带来一份从日军手中收缴来的地图,告诉于锦铭,眼下大部队正朝苏州、常熟、嘉善、无锡转移,上海北站被敌军占领,几十万大军挤在撤退的路上,没有车马可以供他使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随陆军大部队撤到苏州站,来得及,可以坐火车去南京,来不及,就与驻守在吴福线吴福线是在苏州吴县—常熟福山修建的防线,与锡澄线无锡—江阴;沿海的平嘉线平湖—嘉兴、宜武线宜兴—武进一起,号称为“东方马其诺防线”,是上海沦陷后,用来抵御日军攻破南京的外围防线的陆军汇合,坐他们的卡车。
于锦铭点点头,收好地图,表示明日一早就出发。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当夜,分明下着小雨,竟也来了空袭。
看不清有多少架战斗机在头顶盘旋,只知道闪光弹接连不断地落下,一团又一团的白光在地面盛开,比太阳下的积雪还要明亮。它照耀着人们惊恐的脸,恣意怒放,又在开到极点时徐徐凋谢,黑暗袭来,死亡的阴影迅速爬上人们的面庞。伴随一阵机关枪的突突声,密集的子弹仿佛盛夏暴雨后乱飞的白蚁,它会反弹,会乱窜,会在某次转身打入心口。
他们的飞机太少、太落后,又因空军部队后撤,制空权完全掌握在敌人手里。
于锦铭眼睁睁看着老天为他们哭了一宿,也看炸弹炸了一宿,惊觉上苍的泪水在枪炮前原是如此孱弱。松江被枪林弹雨包围,他没法离开。他随守军一直抵抗到第二日傍晚,冬雨不停,战火稍歇,众人迎来暂时的喘息。
也在这当口,又一支部队冒雨赶来支援——第 67 军,昔日的东北军主力,带来共两个师的兵力。
于锦铭听他们开口说话,满耳的乡音,一时竟潸然泪下。
有一位姓邓的军官,三十来岁,最初在东北讲武堂深造,又在于锦铭父亲手下打过仗,认出了于锦铭。
他坦言,兵败如山倒,上海这场投入七十万人的战斗已毫无胜利的希望,他们赶来松江,不过是希望用自己的命,为大部队的撤离争取时间。如若一条命,能换一分钟,便是胜利。
于锦铭提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守城。
邓叔拒绝。
“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太大,不是给一把枪,给一个手榴弹,拉到军营里训练两周,就能上战场的。你不是陆军,不该死在这里。”他淡淡道。“军人没有自己的意志,上级的指令就是你的意志,现在我命令你活着回到空军大队。”
于锦铭敬礼,遵命。
那是他留在松江县城的最后一晚。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围聚在古老的城墙边,轻声讲述着久远的传说,关于闯进屋里的黄大仙,关于星落秋风五丈原,关于广袤土地和家乡的爹娘,奔腾的河流与绵延的山脉。
一说:“俺们东北人不是孬种。”
二说:“魂儿是最轻的东西,身死之后,它乘风飞回祖坟,到九泉下见太爷太奶。”
翌日,天刚破晓,雨仍未停歇。
于锦铭揣着大娘给的那几个红糖馒头,和邓叔赠送的一壶冷酒,独自上路。
他根据日军那份极为精确详识的地图,从早走到晚,从晚走到早,雨水湿透军服,冷到双足失去知觉,唯有痛饮冷酒取暖。不知走了多久,他在满是弹坑的路边发现一个受伤的陆军士兵,身中数弹,被射穿膝盖,奄奄一息,正哀嚎。
于锦铭跑过去,扶起对方,见他还有一口气,忙问知不知道大部队在哪里。
他说在前面。
于锦铭心中一喜,又猛然一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