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四十章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 (上)(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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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此消息,或怒目圆睁,或掩面叹息。

于锦铭无言,眼帘低垂着,侧身望向滚滚东逝的汉江。他见天尽头,一轮血红的太阳正缓慢地沉入江水,鲑鱼红的霞光从天上染到了江下,连成一片,如火烧平原。

“要死要死!你们快看,烧起来了!紫金山在燃烧!”

密到无法落脚的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这句,只知顺着她的话音,朝紫金山望去,赤色的晚霞里,飞入千万只鸟雀,接着,眨眼的工夫,稠密的黑烟升腾起来,追赶着鸟儿的尾羽,火越烧越大,扭曲的赤色焰苗又在追赶黑烟,一层攀着一层往上涨。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紫金山全然置身于火海,它激烈地颤抖着、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苏青瑶站在昔日用来上舞蹈课,今日已被过多难民踏平的花园内,目睹了这一幕。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怆与恐惧在她心头奔腾,急急地、紧紧地,要从喉咙往舌尖走,可这情感又太多太乱,一时堵在嗓子眼,如何也吐不出。

她张张嘴,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古老民谚——紫金山焚则金陵灭。

苏青瑶正呆望,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后背,转头去看,是邬老师过来送煤油灯。

炮声太响,两人只能紧贴对方的耳朵说话。邬老师讲,沈牧师下午过来,说军队今晚撤退。苏青瑶心情沉重,不由叹了声气,询问她其它安全区的情况。邬老师说,很多士兵在往安全区内逃,警察也拿上了步枪。

苏青瑶又问,现在日本人打到了哪里?邬老师说,就在中山路,鼓楼医院前边,机关枪突突突响。接着说,听新来的难民讲,外头乱得一塌糊涂,遍地的长枪刺刀,都是逃兵丢下的。

苏青瑶垂眸,苦笑道:“打仗哪有不乱,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对方听闻,抬手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宽慰道:“没事的,别怕,等过了今晚就好。你看上海,军队撤离,日本人进了城,局势不就很快稳定下来了?”苏青瑶点一下头,依旧苦笑着,连连道:“但愿如此。”

说罢,她接过煤油灯,挂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矮树上,又借晕黄的灯光与赤红的火光,将难民随地屙的屎扫进花坛,并同躺在石子路上观火的女人们又一次强调,要注意卫生,去卫生间上厕所,勤洗手,以免引发霍乱。

收拾完,她与邬老师一起回校舍,期间路过大楼,遇见程女士满脸疲倦地从教学楼出来。这几栋教学楼,原先计划住两千多难民,不料人数暴涨暴涨,大大超过预期,现如今楼内每一条走廊、每一寸地板,都挤满了人,以致于无法躺平睡觉,要一部分人睡,另一部分站,到点了彼此轮换。

程女士累得步履蹒跚,但见她们,仍是努力笑着去打招呼。邬老师几步走过去搀她,顺便将撤军的消息同她讲。程女士唇角紧了紧,拿出别在腋下的手帕,背过身拭泪。

苏青瑶站在一旁的廊下,听炮声越来越近,想到短短半年,北平没了,南京也没了,国都再度沦陷,几千年汉唐宋明的文脉怕是要就此断绝,而她也要沦为亡国奴也。

晚饭是一碗温热的稠粥,里头加了半个鸡蛋黄,还有一碟咸菜头。吃完,没有饱腹的感觉,可想再吃,也确实没有。苏青瑶洗过碗筷,拎一个煤油灯,往自己的宿舍去。此时的南京,俨然一座与世隔绝的死城。邮政早已关门,没有报纸和广播,又断电断水,接不到任何电话和电报。

苏青瑶回屋,锁上门,放下灯,用灯罩内的火点起菜油灯。寒冬的晚风吹得手指通红,她摊开手,凑到油灯旁取暖。掌心被灯罩的铁丝勒出一道深沟,待到手稍一转暖,便火辣辣地疼。

累了一日,换作平时,她定然沾枕头就睡,可今夜的炮声密得没有一丝空隙,猩红的火光透过纸窗,在身上不停地抖动。她面对红光,心中有恐惧,有紧张,也有一种麻木的勇敢,如同一根木支柱,直直地顶着她的背脊,叫她不要害怕。战争面前,恐惧意味着死亡。

况且,人活这一世,过得再坏,坏不过一死,既然已经知晓最坏的下场,就更没什么好怕。她打算明天去拿一把耗子药,揣在兜里,如若将来真走到绝路,实在走不下去,她就去死。

辗转多时,依旧难以入眠,苏青瑶索性垫高了枕头,披上旧棉袍,抽出一本尚未读完的《桃花扇,顶着炮火声继续看。

这般一直读到扬州失陷,南明灭亡,史可法投江殉国,苏青瑶倚着枕头,回想起开篇那句“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顿时泣不成声。

灯盏里的油浅,灯草熬不到月升半空,便熄灭。苏青瑶头蒙在被窝里,哭到泪干,身体与精神都累到了极处,才渐渐有了倦意。

她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冷不然听见门响。起初以为是梦,但那声响越来越大,不似做梦,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裹着棉袍,急匆匆开门。

门外的邬老师拉住她的手腕,说,校门外聚集了一群士兵,叫她同去看看情况。苏青瑶点头,转身锁了房门,跟着她跑到校门口。

肃穆的寒风中,屹立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士兵,他们前方的担架上,躺着一名伤员,但穿着不一样的军服。苏青瑶跑到跟前,看到他的领章,认出这是一名空军上校。

陈主任早她们一步到,正隔着铁门与领队的军官交涉。

他问:“你是他们的长官?”

“不,我是连队的军医。”领头人说。“连长死了,其它的长官也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军衔最高,所以由我带队。”

邬老师扫视一圈,问:“不是说今晚要撤军?你们怎么还不走?”

“船都在汉口,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等到,就干脆不走了。”对方淡淡道,手指向地上昏迷的男人。“这是我们在挹江门附近发现的伤员,想着金女大距离最近,就送来了。”

正说着,华小姐与程女士赶来。

华小姐了解完情况,让程女士与两名士兵一起,先把伤员抬进屋,随之提议让这群将士放下武器,作为俘虏进到安全区避难。

然而那领头的军医没有一丝迟疑地摇头,断然拒绝道:“当死的死,当活的活。我等从军的,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再说,我们枪里还有子弹,回去不是去送死,而是打算再杀几个鬼子。你们要努力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杀回来。我们国家不会亡。”

负责守护金女大的众人望向彼此,沉重地说不出话。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陈主任最先开口,问他们离开前还需要什么。队伍里的一名将士想了很久,说想喝水。于是众人提来几桶冷水。这十几名士兵围在水桶旁,脱了帽子,头埋进去,咕咚咕咚喝饱水,又把随身水壶灌满,剩下的,则用来洗脸。

清水顷刻间化为血水,而他们抹了把脸,甩甩手,重新列队。天际仍是黑红色的,忽明忽暗,他们本就涨红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是红得在滴血。

只听那名领头的军医大喊一声:“弟兄们,走!跟鬼子们拼了!”

身后的士兵们也跟着举起枪,异口同声地吼道:“好——杀啊!”

话音未散,一行人头也不回地朝雨花门冲去,笔挺的背影顷刻间便被漆黑的夜色与炮火的红光吞没。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夜……

一行人回到校园内,程女士简单查看了那名空军的伤情,说子弹还留在体内,伤口发炎,得送鼓楼医院。

陈主任从男人怀里翻出军官证,确认他是国民空军第一大队的队长魏宁后,便说今晚日军攻城,路灯又断电,实在看不清楚路,等天一亮,他就开车送他去医院。

可陈主任一个人在前开车,还需另一个在后照顾伤员。

这时候,苏青瑶看着担架上的男人,以及他空军战斗服上两颗星的领章,很仔细地想了,站出来说:“我去吧。”

大伙儿听闻,都不让,纷纷说:“你年纪最轻,脚又不好,万一今夜南京彻底失守,日本人闯入安全区,把你抓走,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老师们的话,苏青瑶无比清楚,也和每个女人一样恐惧被敌军抓走,然后毫无尊严地、绝望地死去,因此,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强咬着牙,发着抖说:“程老师是唯一的护理,现在大楼里有八个孕妇,万一临盆,最需要的就是她。华小姐是美国人,不会被抓走,但她要保护整个金女大的难民。有一定护理知识,懂一些日语,能和他们交流,且没那么重要的人,只有我,我去最合适。”

在场的人见她去意已决,不再阻拦,只握着她的小手,叮咛着小心、小心,千万要小心……

炮火响了整夜,谁也没再睡。

第二日,天微亮,他们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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