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九十四章 海滨故人 (中)(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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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怀听闻,低垂的睫羽朝上微微一颤,目光转回来。额前瓷白的光晕被筛下,亮亮的一道,横在鼻梁,眉目也因此清晰了些。苏青瑶与他对视,心口忽而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痛。身后涨潮声愈发响亮,她听海浪撞向港湾,哗啦哗啦,推着头巾逆着面庞朝前飞。

有一点冷。

她偏过脸,摸了摸鬓边并未落下的乌发,继而唇角牵出一抹笑,说:“志怀,我想中国人,恐怕是天下最着急的民族了。出名要趁早,结婚要趁早,什么都得趁早,连买个菜都得赶早,生怕去迟了,菜就不新鲜。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话落到实处,倒像给全中国人派了任务,到了年龄,完不成任务,就是犯了滔天大罪。搞得人恨不得一出生,就学富五车,从此只走正路,当板正的人……但这怎么可能呢?许多事,只有等老了才知道。”

徐志怀不言语,定定地望着她,稍久,微微的笑。

“你说的对。”他沉声说罢,顿一顿,又故意揶揄她道。“苏老师,听教了。”

苏青瑶脸一红,扬起胳膊,又要去打他。手挥到徐志怀跟前,被他握住了腕骨。他五指收紧,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她便顺势上前半步。本就离得近,这一挪,完全挪到他怀里。苏青瑶仰起脸,含笑看他,嘴唇翕动,大抵是又要说他烦人。四目相对,雪片似的光照进她的眼睛,透亮的,令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徐志怀注视着,有种说不出来恍惚感。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冷不然想起这句词。

港湾作床榻,海浪如帷幔,船灯似银灯。

在他乡,在英国统治下的中国,在这一片遗弃之地。

竟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不禁发笑,松了手,转而搂住她的腰。

“你又笑,”苏青瑶嗔道,“笑什么?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徐志怀答:“在笑假如是做梦,该怎么办。”

类似的话她曾在山上说过——感觉在梦里一样。

是啊,他们分开了太久,在没有彼此存在的时间里,又发生了许多艰难的事。十余年的光阴水一样得从指缝流去了,哪怕是顽石,也会被它侵蚀得千疮百孔。

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苏青瑶时而会想,她这么选是对的吗?这一切又都是真的吗?抗战结束了,她来到香港,崭新的地方、崭新的世界,她又遇到了他,从此一切都可以走向新……怕不是梦吧。

多怕是梦,苏青瑶这般思忖着,踮起脚,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徐志怀见状,顺势弯下腰,将她搂的更紧。苏青瑶歪头,脸颊偎在他的颈窝,新洗过的衬衣领散发着皂荚干涩的气味,脖子还有一点酒气,一点烟草味。

静静的,她默了一会儿,轻声在他耳畔说:“志怀,不是在做梦。”

徐志怀却侧过脸,轻叹道:“是梦也没关系。”

边说,边吻她的眼角和腮颊。嘴唇蹭着肌肤,一路往下,吐气愈发湿暖,弄得人后颈酥痒。苏青瑶抽一抽鼻子,放松了紧搂住他的手臂,直起脖子,哼道:“在外面呢……你喝醉了。”埋怨着,她脸微低,下巴朝右下角侧去,掩住了面颊那抹幻光。

幽隐里,樱桃大的唇瓣反倒显出珍珠般润泽。

“没醉,”徐志怀俯身,追过去,含住她的上唇。

苏青瑶肩头微微一耸,睫羽止不住地轻颤。徐志怀便松开。苏青瑶真以为他不吻了,眼珠不由往上瞥,偷瞧他。而他似是料到她的反映,轻巧地捉住了她的目光。苏青瑶似被他的眼神烫到,颊晕微頳,眼波怨怨地推他一下。徐志怀低眉,再度吻上。舌头闯进来,热腾腾地搅动,饱胀到要将她塞满。苏青瑶双臂重新收紧,接住了他的吻。

耳鬓厮磨,磨下了包发的丝巾,绸缎迎风扬起,翩翩欲飞。苏青瑶闷哼,竭力躲开他的舌,说,头巾要掉了。他搂回来,说不碍事。她忙说,不行,头巾要飞走了。他说,没关系,明天再买一条赔给她。她听了,有意与他怄气,舌尖推搡着他,从自己口中顶到了他的唇齿间。他腰更低,罩住她,吻也更深。她得以将手肘支在他肩上,指腹抚到他脑后硬刷刷的短发。

维多利亚港那金白交错的船灯,因浪花起伏不定。此时有轮船靠岸,烟囱管呼出一口白雾,包围了他们。

迷雾里,汽笛一声声传上来,呜呜呜,呜呜呜,一阵接一阵,简直要把心肝震碎。

吻罢,苏青瑶手握拳,促喘着打他的肩头,嗔怒道:“浪费!”

徐志怀只笑,环住她的肩。

两人又重新走动起来。

“你明天上午有课吗?”徐志怀问。

“没,”苏青瑶仰头望他,“怎么了?”

他带着笑说:“晚上睡我那边。”

徐志怀的旧别墅位于浅水湾旁的山腰,距离香港大学,起码有半小时的车程,还得麻烦司机接送。而苏青瑶现在住的公寓,就在太平山,徒步去学校,也不过十来分钟。所以苏青瑶不大爱住他那边。但她的公寓只容得下一人一猫,两个人住着实嫌挤。徐志怀提过干脆在太平山再买一幢别墅,作为两个人的新家。可苏青瑶颇为犹豫,总感觉这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

苏青瑶摆正脑袋,思索了会儿,说:“志怀,我在想……我要不去考个汽车驾驶人执照,这样出入方便些。”

“不是有司机?”

“太麻烦了,”她皱皱鼻子,“而且自己开车,自由些。”

徐志怀点点头,说:“行,那我把这辆别克车换给你,我买一辆新的。”

还顶有心计的一句话,他知道他说要出钱给她买车,她断然不会接受。

苏青瑶身子朝右斜,肩头顶了下他的胸膛,反问:“为什么不直接买新的送我?”

徐志怀挑眉:“你要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去看。”

“不要,”苏青瑶侧身,从他的臂弯里脱出来,面对着他,倒退着走。“等我考到了再说。”

说话间,海风扬起她的长发,有一缕抚到了他的手背。徐志怀抬手去撩,善变的风却调转方向,叫发丝飞快地从指尖溜走。他收回手,插在口袋,说好。她则抚平乱发,挽住他的胳膊。

到家,已是深夜。

洗漱过后,苏青瑶穿着宽袖的翡翠色浴衣出来,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靠在床头看文件。身旁亮着一盏珐琅灯,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的侧脸,有着近似琥珀的色泽。苏青瑶放下了竹编的窗帘,从另一侧上床。她头枕在徐志怀膝上,背对他侧卧,鼻尖对着摊开的报告,上头印着龙马影片公司、邵氏父子公司之类之类的小字。徐志怀垂头,伸手去摸她的脸。苏青瑶反手捉着他的,从指窝到指尖,轻柔地摩挲。

徐志怀轻笑,手垂在她跟前,任由她作弄,自己则继续看文件。灯下的寂静浓如蜜酒,令人微醺,许久,她有些倦了,打起哈欠。徐志怀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声说:“想睡就睡。”苏青瑶则说:“还好,等等你吧。”徐志怀笑了笑,有种难言的感受。他抬手,掌心盖住她的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瑶,你搬过来住,怎么样?”苏青瑶合上眼,含糊地说:“好累的,遇上早课,六点就得起……”

徐志怀再度默了片刻,道:“只因为这个?”

苏青瑶一愣,神志清醒几分。

“你是被战争挤回我身边的。”他继续说。

“谁不是呢,”苏青瑶幽幽叹了口气,翻身,仰面对着他。“假如没有战争,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说着,她抬起胳膊,去抚他消瘦的面颊。衣袖缝着两三朵紫鸢尾,翠色的底布衬着,尤为鲜亮。“志怀,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怕自己不该和你在一起,怕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未来会重蹈覆辙。我们终有一天会恨对方,因为过去的事——但同时我又在想,选错了也没关系,关键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用谁来为我做主。所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相信我都能承担代价。”

听她这样说,徐志怀心里一沉,神色也凝重起来。

苏青瑶觉得他可能并不想听到她的这番话,收回手,缓缓坐起。

短暂的寂静。

正当她想随便说些什么,将先前的话遮掩过去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瑶,我还是想和你结婚。”十指相扣,徐志怀的口吻淡然且郑重。“因为我……”他突然止住话音,下面的话于他而言,似是难以启齿,以致于他侧过脸,要用近乎难堪的表情说。“我爱你。”

苏青瑶似是被针扎出了一个小洞,鼓胀的心脏很快泄了气。

她垂着头,手朝前,与他缠得更紧。

“你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徐志怀不满地啧了声。“不像个男人……”

话音未落,就被苏青瑶窃窃的笑音打断。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发现什么?”

“你很笨。”

说罢,她抽出手,食指在他眉心点了下,作势要溜下床。徐志怀搂住她的腰,朝怀里一拉。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口,衣袖下坠,露出脖颈和肩头。吻落在上头,既热又冷。爱欲海一般延展开,无边无际。苏青瑶闷哼一声,侧头,说她不跟醉酒的男人上床。他笑,问她真假。她眼珠一滑,抿着唇不说话。那他就当是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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