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的顾虑在不久之?后便找到了?答案。
事后第二日, 萧珠儿果然将已?经写好的奏表递上去。
她身为公主,虽按皇家规矩,跟着先生读过书?习过字, 但到底不受宠,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没有跟着前头的姐姐们一道学,先生便也教?得潦草, 只?教?出她一手?中?规中?矩的字来,旁的诗词文章粗读过一些, 要亲自写却是万万不能的。
是以那封奏表写得也只?能算是言辞通顺,表意浅显。
好在,朝臣们并不在乎公主才?情如何, 更不在乎这背后代表的公主这些年来受到的忽视, 他?们要的只?是个?结果, 有了?公主的主动请缨, 其他?人便可大大松一口气。
朝堂上,他?们将公主亲笔写下的一字一句念
出来,大大赞扬一番, 及至于?圣上提及齐采女请求出宫修行的事, 也没有几人提出反对。
事情便就这样?顺利地定下来。
朝廷一面命人修书?,一面为公主延请名师,指点功课。
此处的功课,自然不再是寻常闺秀要学的女红、女德, 而是男子才?要学的四书?五经、家国大义?,为的是让公主通晓中?原历史,深明大义?,即便远嫁他?乡, 也始终能将中?原的百姓与天子放在心上,莫因嫁人生子,便忘了?根本。
此外,自然吐谷浑的语言文字、风土人情,以免她入吐谷浑后,与新?汗王无法沟通。
云英几乎每日都去绣芸殿中?看望萧珠儿,白日里,她不是在听翰林院那些学究们讲课,便是捧着他?们送来的数不清的书?卷仔细阅览。
她在宫里拘了?这么多年,骤然听到、看到这么多从前不曾见识的东西,总觉得有许多思绪一下被激发出来,却又无处诉说,便都同?身边的宫女还有云英倾诉。
云英虽也读过书?,但也只?是千字文、百家姓这样?浅显的幼儿开蒙之?物,旁的诗文典籍几乎一窍不通,对那些士人大夫们才?有资格学的正式大义?更是觉得新?奇不已?。
她每次来时,听着学究们讲那滔滔历史长河中?数不清的能留下名的人物,都要感叹,原来天地是那么广阔,原来那些在外行事的男子,心里能装下这么多的大事。
难怪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不屑于?妇人小儿在内宅的那点事,换作是她,大约也会有同?样?的不耐烦。
可是,为何女子会只?看内宅那些事?当真是像男子们说的,天生如此吗?
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是个?小女子,云英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她思来想去,觉得是因为大多数女子生来便被拘于?家中?。
普通农家的妇人要料理家中?杂务,要生儿育女,农忙时还要像汉子们一样?下地干活,尽管她们干不来那些只?有汉子才?能干的更粗重的活,但其中?的忙碌繁琐,却比汉子们多得多。
而大户人家,像武家那般,娘子们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平日要做的,也不过是扑蝶绣花、吟诗作对,等到了?年纪,再以家世样?貌互相?比较一番,寻个?如意郎君,从此过上生儿育女的日子,一样?还是围着后宅打转。
哪怕到了?皇宫,这个?大周权力中?心的所在,女人们也不过是换了?个?更大些的后宅,继续在其中?打转罢了?。
就连郑皇后,争来争去这么多年,最在乎的也不过是圣上的爱意罢了?。
皇后怕什么?从那日她盛怒之?下说出的话来看,她并非无坚不摧,除了?怕圣上的爱意消失外,她也怕悠悠众口。
在后宫如何闹,她都有郑家,乃至圣上替她善后,而一旦闹到朝中?,她便招架不住了?。
学究说过:“言官们讽议左右,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古来帝王,除非昏聩无能,行将亡国,否则必要善待言官。本朝太祖开国之?际,更是留下一条铁律:不得杀上书?言事之?人。”
因为圣上忌惮言官,所以郑皇后也不得不忌惮,只?要能有人在朝堂上不时提起此事,不论能不能闹大,郑皇后都不得不收敛几分。
就像他?们郑氏一党与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圣上的心早已?偏得不能再偏,却还是没能得胜一样?。
云英将自己所想告诉萧珠儿。
萧珠儿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待我到了?吐谷浑,每年都派人递国书?回来,问?母亲近况,应当会有些作用吧?”
“国书?两国通信的正式文书?,想来应当能让朝臣们警醒一些。”云英点头,但转而又想起先前学究说过的话,“只?是两国相?距甚远,往来一趟至少要半年时间,即便国书?送得快些,一来一回仍要四五个?月的工夫,还是在朝中?有人替殿下与采女说话更稳妥些。”
萧珠儿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母亲出身寒微,娘家根本没有在朝中为官之?人,我要去哪里寻人替我们母女说话?”
云英又沉默下去。
她在想太子是如何行事的。
他?素来擅长利用人心、顺势而为,譬如中?秋夜宴的事。
那时,他早就猜到郑家人可能会利用武澍桉,甚至为了?推波助澜,还故意将她要出宫的消息透露给武澍桉,好引他?上钩,让他?与东宫的仇怨再深一层。
太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利用与此事有关的人和事,任他?们自己动手?,自己只?等着结果便好。
“殿下,咱们不妨想一想,若皇后娘娘当真要对采女出手?,朝中?什么人最在意?”
萧珠儿想了?想,说:“事关皇后,自然是太子哥哥与二哥最在意,他?们两个?……时常针锋相?对。难道,我该去拜托太子哥哥多照料我母亲?”
在她的心中?,太子与她虽不亲近,但有一点同?她一样?,便是与郑皇后不睦多年,而且,他?在朝中?势力颇广,自然能说得上话。
云英却觉得不妥。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郑皇后犯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机会,他?不但不会出手?阻止,反而会像上次对武澍桉一样?,纵容,甚至推波助澜,待事情发生了?再渔翁得利。
不过,萧珠儿尚不知太子为人,她亦不能明说。
“太子殿下与公主手?足情深,若真出了?事,自然会为公主与采女说话,不过,若是能在事前便时时提醒,让皇后娘娘不会出手?便好了?。”
萧珠儿顿了?顿,慢慢想通其中?关节:“你是说……二哥?”
她想起过去有那么几次,郑皇后在磋磨她们母女的时候,恰好被萧琰看到。
她不知他?对郑皇后都说过什么,但每次都能暂时解了?她们的困。郑皇后的确更愿听他?的话。
可是,大多时候,等他?一走,郑皇后反而会变本加厉。因为郑皇后知晓,萧琰其实不大在乎后宫阴私。他?有圣上宠爱,几乎不必担心母亲失宠给他?带来什么无妄之?灾,平日瞧见,劝一句不过是顺手?。
“二哥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只?怕不会愿意一直帮我们……”她犹豫片刻,想起母亲和自己缥缈不定的未来,一咬牙,说,“也罢,我便试一试,找个?机会求求二哥。”
腊月将至,京都的天忽而好了?许多,自十?月里那场出乎意料的大雪后,便只?陆续下了?两回小雪,积雪不过毫厘,半日工夫便化干净了?。
云英又陪着萧珠儿去骑了?两回马。
三人的骑术愈发娴熟,虽与那些能在猎场中?打猎,在球场上击球的娘子们相?比,还差了?许多,但平日出行已?不在话下。
因都知萧珠儿自请和亲,宫里上下,除了?皇后身边的人外,多少对她有几分敬意与怜悯,连带着对也殷勤了?许多。
萧珠儿感慨极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在宫中?过得最好的一个?月。”
有一回,她们在马场上遇到了?秦逸舟。
他?照例是一副温和君子的模样?,身边带着个?年轻俏丽的美人,似乎也在学骑马。
瞧见萧珠儿时,他?主动驱马靠近,翻身下来行了?一礼,微笑道:“殿下好兴致,冬日里也来骑马。”
“我才?学不久,自然要多练练,”见到他?,萧珠儿还是有一瞬间的晃神,好在很快便恢复如常,也冲他?淡淡点头,露出笑容,“况且我留在京都的时间已?不多,该好好珍惜才?是。倒是秦表哥,天气这样?冷,怎么也有兴致来骑马?可要仔细身子,莫着凉了?。”
秦逸舟自小身子不好,三五不时缠绵病榻,平日十?分注重保暖,冬日里不大会出来骑马。
“公主殿下的大义?之?举已?传遍朝野,令宫里宫外都十?分敬佩,臣亦是如此。”他?说着,先冲萧珠儿恭恭敬敬拜
了?一拜,直将她拜得有些脸红,才?重新?站直身子,接着解释,“等年关一过,臣便要先启程离京,到地方任职,家中?夫人与几位妾室都难得才?到行宫来一回,臣便多花些工夫陪伴她们,今日便是带妾室柳氏到马场上来瞧瞧。”
他?说着,冲身后的女子微笑示意。
“松月,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那名女子方才?已?随秦逸舟行过礼,此刻又再上前一步,冲萧珠儿规规矩矩行礼。
“妾柳氏见过公主殿下。”
云英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是上回见到进汤泉小院的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萧珠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也不愿在此多待,又寒暄两句,便骑着马去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