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跟着紫云入安远侯府, 沿着西侧甬道一路往北,过內仪门?再往西,刚走近吴妈妈住的偏院,便见两个武卫带着宋管事一家三口, 也从角门?方向到了院外。
离得近了姜离才看清三人?模样?, 宋管事生的浓眉宽额, 老实持重,着鸦青素锦冬袄,因来的匆忙, 其袍摆袖口有几处污渍,靴面上也沾着几点黑末沙泥,其子一身?细绸锦衣,眉目和宋管事有五分想象, 走在最后的宋管事女儿虽生得眉清目秀,却瑟缩肩背,神?色惶恐, 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棉布襦裙, 未施脂粉, 通身?上下只?有一只?素银簪子为饰, 这样?朴素的装扮, 甚至不?及紫云、紫雪衣饰锦绣。
姜离疑道:“吴妈妈既在府中得脸, 她女儿却未入府中当值?”
紫云看着三人?道:“这便是?吴妈妈早年懂事之处,她本是?个农女, 因做了乳娘在府中地位不?凡,夫人?曾说过让她把女儿送入府中给大小姐做贴身?婢女, 侯府这样?的人?家,便是?做婢女往后出嫁也能?嫁给好?人?家, 但吴妈妈说她夫君已做了管事,不?可能?让一家人?都紧着侯府吃穿,那也太不?像话,夫人?听了很是?欣慰,便没再提了,她夫妻二人?手头宽裕之后给长子请了先?生读书识字,只?可惜说考了数次也没考上秀才,至于女儿……”
紫云看着那缩肩耷背的姑娘摇头,“吴妈妈极不?重视这个女儿,听说她整日在庄子上做绣活儿,时而跟着她父亲去几处庄子上帮忙做些杂物,也不?读书习字,也从不?带她来长安见见世?面,吃穿也远比不?上她哥哥,而吴妈妈心思都在大小姐身?上,一年能?回去一两次就?不?错了,她今岁也十九,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她不?久便来侯府做乳娘,是?宋管事将她拉扯大的,听说已经给她许了人?家,是?城外庄子上的管事之子,明岁就?要成亲了。”
话音落下,二人?到了吴妈妈院前?,院内人?头攒动,正堂之中,钱氏披着斗篷和孟谡站在厢房门?口,西厢房内,吴妈妈的哭喊声凄凄惨惨。
“侯爷,夫人?,薛姑娘来了”
紫云快步跑到门?口禀告,钱氏一听立刻道:“快请”
姜离带着怀夕疾步而入,微欠了欠身?,往厢房内去,一进屋子,姜离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吴妈妈仰躺在榻上,也的确撞了满脸满身?血,可她此时哭喊的样?子实在不?像命悬一线之人?。
“大小姐啊,您在天之灵看看奴婢啊……”
“大小姐您等等奴婢,奴婢这就?来找您……”
吴妈妈一边哭一边喊,像受了莫大的冤屈,钱氏气恼不?已,再加之病体未愈,不?时轻咳两声,孟谡满脸寒色站在一旁,也想不?明白吴妈妈何以如此撒泼无赖。
姜离上前?替吴妈妈问脉,吴妈妈看她一眼却挣扎起来,“不?看,我不?看,奴婢要去找大小姐,奴婢对大小姐忠心耿耿,奴婢这就?去黄泉路上伺候大”
“小姐”二字未出,吴妈妈忽觉手臂一紧,低头一看,便见姜离坐在榻边圆凳之上,气定神?闲地一手按她手肘,一手为她问脉,而她一把年纪膀大腰圆极有力气,却竟挣扎不?开,她愣了愣,更大声呜咽起来,“呜哇我不?看,我合该死了最好?,我照顾大小姐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凭白受这等冤屈,我给大小姐陪葬最好?”
正堂之中,孟谡一脸寒意?,“把人?都带进来!”
吴妈妈哭声一滞看向外堂,不?明白要带谁进来,只?听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宋管事的声音惶然落地
“小人?宋得隆拜见侯爷,拜见夫人?。”
“宋长武拜见侯爷夫人?。”
“民女宋盼儿拜见侯爷夫人?。”
宋家三人?进门?,宋得隆父子见礼时,吴妈妈虽意?外,却还稳得住,可一听宋盼儿也来了,姜离眼睁睁看着她瞪大眸子,又骇然吸进一口凉气,她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正堂,“你、你们……”
紫云站在厢房内,闻言不?忿道:“吴妈妈这么激动做什么?事关小姐私房,你这里交代不?清楚,那便请宋管事和你儿女子一同交代,你这些年伺候尽心,夫人?和侯爷也从来没有亏待你们,你也不?必在这寻死觅活的,若真要你给大小姐陪葬,夫人?何以请来长安最医术高?明的女医?”
吴妈妈咬牙道:“我啊”
一语未出,吴妈妈忽然痛叫一声,便见姜离不?知怎么,竟一针扎在了她人中之上,那银针入针一寸,痛得吴妈妈身?子一颤,还要再说,可嘴唇一动痛觉更甚,一时满眸质问地看向姜离。
姜离淡然道:“要为吴妈妈止血,吴妈妈最好?不?要再开口。”
说着,抓起吴妈妈的手,在其合谷、内关两穴又下两针,吴妈妈轻嘶一声不?敢动弹,也不?敢开口,只憋的面颊青红交加,见她终于消停,紫云终觉出了一口恶气,而正堂之中,宋得隆也开了口
“侯爷明鉴,小人?当真不?知什么万福钱庄,咳咳……”
“小人?替侯爷管着城外庄子,大小姐的事小人?一概不?知,两个孩子也从不?插手庄子上的事,莲芳也没说过大小姐要存什么银钱,她已经半年多没有回过家里了,咳,小人?也只?在三月前?入府送账簿时与她说了几句话。”
宋得隆边说边咳,又骇得连连磕头,宋长武和宋盼儿也吓得不轻,他们一家人靠着侯府过活,如今大小姐虽死了,可侯府素来体面,也不?会苛待他们,但倘若吴妈妈手脚不干净犯了事,那他们一家子便是?了无生路了。
孟谡狭眸瞪着三人?,见三人?神?态不?似作假,便往外喝问:“大理寺的人?来了吗?”
姜离看向紫云,紫云道:“事关大小姐,侯爷已报去大理寺了。”
姜离正给吴妈妈包扎伤口,便见她创口虽大,却未伤着骨头,可见留了余地,姜离一时不?解起来,存私银是?孟湘之事,错就?错在变卖府中金玉,而吴妈妈纵然帮着掩瞒不?报,她一个下人?听主子的话,也不?算什么死罪,何至于以命相搏?
姜离疑而不?解,这时,去搜查宋家庄子的侯府武卫后一步回来,禀告道:“侯爷,已经搜遍了,没有发?现府内之物。”
未发?现府内财务,便是?说吴妈妈没有监守自盗,姜离扫一眼榻上之人?,心头疑云密布。
这时钱氏入内,“薛姑娘,如何?”
姜离道:“没有伤到骨头,夫人?不?必担心她性命。”
钱氏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湘儿刚去,我实在不?想府里再出人?命,她这些年照顾湘儿之功我也记着,可实在不?明她此般作态。”
吴妈妈张不?开嘴,又动不?了手,口中咿咿呀呀哼着什么,似乎还在为自己喊冤,这时门?外有武卫快步而来,“侯爷,大理寺裴大人?来了”
孟谡闻言迎出两步,“鹤臣……”
裴晏亲自带人?而来,寒暄两句道:“侯爷放心,我已知道吴莲芳之事了,即便她未曾隐瞒自戕,今日我也要来找她,她替孟湘瞒下的事情不?止变卖私房一事。”
此言一出,孟谡与钱氏都是?微讶,裴晏进正堂,又大步入厢房,见姜离在此,他也不?甚意?外,显然已经从侯府武卫之口知道她来出诊。
裴晏对姜离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吴莲芳,今岁七月二十八和八月十九这两日你可曾去过城南松子巷?”
姜离取下吴妈妈人?中处银针,吴妈妈喘了口气,眼神?躲闪道:“那、那两日,奴婢都在照顾小姐,怎么会去那里?”
裴晏看向身?后,九思上前?,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来,布包打开,竟是?五六件玉器首饰,有两对颜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和一对红宝石同心佩,还有几件碧玉镇纸与玉如意?。
裴晏又问:“那你可认得这些东西?”
吴妈妈面色微变,裴晏道:“和悦当铺在松子巷,万福钱庄就?在两条街市之外的樱桃巷,你于今岁七月典当了镇纸如意?,又于八月典当了两对玉镯,前?后得了七百多两银子,这对同心佩是?孟湘自己去宝和当铺死当,最后都由孟湘去钱庄存入,你还敢说自己不?知情?”
吴妈妈面皮一抖,“我、我不?知。”
裴晏语声渐寒,“你不?认识镯子和同心佩,也不?认识那镇纸、如意??”
吴妈妈眼睛瞪得更大,“我当真不?……”
裴晏当机立断道:“来人?”
话音落下,姜离开始取针,刚取完银针,卢卓带着两个大理寺衙差步入,吴妈妈见这阵势,立刻捂着额头伤口哭嚎起来,“啊我活不?了了……”
卢卓看向姜离,姜离道:“她未伤及性命。”
卢卓一听上前?抓住吴妈妈肩膀,一把将人?拎了起来,吴妈妈发?出杀人?一般的惨呼,眼见逃脱不?得,立刻道:“大人?饶命,我说我说……”
卢卓松手,吴妈妈瘫倒在地,又跪起身?道:“是?奴婢之错,奴婢没有早日禀告夫人?,如今小姐已经去了,奴婢不?想让人?非议小姐,这才泼闹起来。”
孟谡和钱氏死死盯着她,吴妈妈哭道:“小姐她害怕啊,她自小便明白侯爷早晚要过继继子,继子与她并?非亲姐弟,往后会如何待她?与其到时候有求于人?,不?若早些为自己打算,这些年来她省□□己银子不?敢铺张,都自己存了住,府里那些东西十年八年不?用一次,还不?若变成现银吃利钱,小姐知道夫人?心软,也知道夫人?难处,因此这些念头不?敢对夫人?直言,奴婢想着都是?些老物件了,也没什么关系,便帮小姐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