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宜阳公主府的路上, 怀夕低声道:“姑娘,这位江陵小郡王,今年已经二十三?有余,却还未娶亲, 为姑娘立了衣冠冢不?说, 还按姑娘的习惯救济济病坊的孩子, 他待姑娘果真深情啊。”
她又眨着?杏眼问:“姑娘,当年小郡王求请赐婚时怎么说的?”
姜离斜她一瞬,“当年求赐婚, 是不?得已为之。”
怀夕不?信,“可是,不?是圣旨一下,便不?可违逆吗?小郡王若是对?姑娘无情, 又怎么能拿自己?的郡王夫人之位冒险?若是他知道姑娘还活着?……”
姜离摇头,“他不?必知道。”
怀夕又道:“那姑娘呢?姑娘对?小郡王可有心意?”
见她满脸好奇,姜离伸手在她额头轻弹一下, “哪有这么多问题?我?与他当年有医者与病患之谊, 有同窗之谊, 虽颇为投契, 却无儿女私情。”
她说着?眼神微暗, “但当年出事后, 他为魏氏奔走求告,费尽力?气, 我?到底欠了他天大人情,到我?出事, 也未能偿还万一。”
涉及旧事,怀夕不?敢深问, 但如此几言,不?禁让姜离心念难定。
景德三?十三?年七月中,长安爆发疟疫,短短半月便病死数百人,疟疫持续数月,十月初,虞清苓治疫时染病,为皇后娘娘医治旧疾的差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直至那年除夕日,她于申正入宫为皇后施针艾灸,至酉时过半医治完毕,正打算告辞出宫之时,皇后宁安宫内侍惊慌闯入,直言景德帝调动五千御林军,封禁各处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连皇后殿外也多增了守卫。
她于是被困在宁安宫,这一困,竟连除夕守岁也耽误在宁安宫里,皇后慈爱,边令人打探,边与她和几个亲信嬷嬷过了年,半夜过去,只探得宫中守卫森严,但甘露门以北的宫苑安静的出奇,皇后娘娘这时猜到,或许乱子出在东宫。
太子李霂受封储君十三?年,其麾下党羽蠢蠢欲动,景德帝对?其也多有猜忌,父子君臣之争坊间也有流传,姜离彼时虽不?懂朝堂纷争,却也暗暗往东宫谋乱的方向猜了去。
直至辰时初刻,御林军武卫领着?圣谕而来?,宣姜离觐见。
隆冬黎明时的寒风刀子一般刮在姜离脸上,天幕漆黑,宫灯映出御林军们雪亮的铠甲,她一颗心如坠冰窖,掌心冷汗淋漓。
入宣政殿时,景德帝端坐御案之后,七八个紫服朝官侍立两侧,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景德帝眼底血丝满布,他身边的大太监红着?眼眶,似是哭过。
姜离一瞟而过,低头跪地,不?敢多看一眼。
当听到景德帝问小儿医理,她立刻便猜到了和皇太孙有关,但她不?知内情,且就算知道,十四岁的她也不?敢在景德帝面前耍半分?把戏。
她力?求严谨、准确,魏阶教给她的,她一个字也不?敢说错,而那时的她,还不?知自己?一番论道已经给魏阶定了死罪。
两刻钟后,她冷汗淋漓地出了殿门,又被带至不?远处的千秋殿看管,那一日她站在轩窗之后,看着?冬阳东升西?落,本该欢庆新岁的宫阙中,冷清的一片死气,直到天黑时分?,彼时的刑部尚书卢振业与刑部侍郎龚铭带着?内侍走了进来?。
他们从?九月中旬开始审问,至腊月二十之后,问的尤其细致,与皇太孙李翊有关的一切更是车轱辘话般问了又问,但很遗憾,皇太孙的医案为东宫之秘,魏阶从?不?露于人前,连对?虞清苓都只字不?提。
就在他们问无可问,犹豫是否该让她换个地方受审之时,皇后娘娘派人求了恩典,将她接回了宁安宫,那时已是初二凌晨,直到此时,姜离才得知魏阶因害死皇太孙被下狱,广安伯府已被抄家。
那时的她肝胆俱裂,也终于明白?景德帝为何召她问医理,她本该被下狱,幸得皇后娘娘以需她看诊为由作保,至初四,皇后探得事发经过,她方知道是何人检举魏阶,初五清晨,宫禁得解,李策入宫于宣政殿前长跪,求景德帝指婚。
他的父亲是江陵郡王李享,景德十七年,替景德帝平三?王之乱余孽时遇刺而亡,彼时他不?满一岁,三?年之后,其母徐氏又病逝,仅四岁他便成了孤儿,景德帝因此待他格外恩宠,无论他如何纨绔不?堪,都极少责罚他。
凭着?景德帝的宠爱和愧疚,十八岁的李策从清晨跪到天黑,求来?了这份恩典。
但他只怕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马车在公主府外停下时,正是申时初刻,主仆二人进得府门,刚到崔槿院门处,便见宁珏站在四角亭内,眉飞色舞地对?崔槿说话。
“……师门乃是武林第一宗门,每年来?比武大会之人有百数,这百数皆是各门各派高?手,能夺魁者便等于是万里挑一,去岁我只差一点儿……”
崔槿披着?厚厚的狐领斗篷,听得很认真,宁珏又道:“咳咳,还是说师兄,我?虽去得晚,可师兄当年夺魁师门众人都还记得,师兄是世家子弟,彼时多少人不?服他,可硬是让师兄一个个打败,硬是都赢了……”
“那些常年习武的武林英杰都是手下败将,更何况是崔赟?崔赟去神机门不?过一两载,又能练出什么来??别说师兄,便是我都能轻而易举要他的命!”
二人说的正欢,引路的内侍等了等上来?通禀,“县主,薛姑娘来?了。”
崔槿眸子微亮,“薛姑娘快来?”
姜离带着?怀夕上前见礼,崔槿上下看她两眼,“你没事吧?”
姜离笑着?摇头,宁珏这时也打量她,“姑娘昨夜实在有惊无险,幸而师兄去的及时。”
姜离应是,又看了圈院子,“公主殿下不?在?”
崔槿闻言瘪嘴道:“母亲和父亲今日去崔氏,不?知怎么还未回来?,真没想到崔赟竟是害人凶手,我?父亲本来?很是看重他呢,可怜他母亲了。”
宁珏看她,“县主知道什么叫看重?”
崔槿眉头拧起,“我?当然!”
姜离看的莞尔,上前来?道:“昨日未来?给县主请脉,今日补上,请县主伸出手来?。”
姜离走至桌旁,崔槿伸出手腕,又催道:“快讲下去啊!后来?呢?”
姜离指尖搭上崔槿手腕,宁珏便道:“师兄一轮一轮一共交手了十七人,他当年才十六岁,败下阵的那些?,好些?都快三?十了,你想想是何等厉害?”
崔槿瞳底微亮,“他是最年轻夺魁的?”
宁珏有些?尴尬,“这倒不?是,最年轻的另有其人,不?过嘛,也是咱们世家之子,只不?过后来?不?是了……”
崔槿急道:“哦?我?认识此人吗?你还没说那年夺魁的彩头呢。”
宁珏道:“那人快赶上公主年纪了,县主自然不?认识,至于彩头嘛,是一味据说可提升十年功力?的灵药,还可救命,名?唤天元碧灵丹,十年功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师兄后来?回了长安,陛下也没有让他轻省的意思,依我?看他一身武艺往后倒难派上用场。”
宁珏说的怅然,这边厢姜离请完了脉,和声道:“县主恢复的极好,白?太医今日可会来??”
崔槿身边嬷嬷道:“回姑娘的话,白?太医今日要在太医署教学,不?来?请脉,那县主可还要用药?”
姜离点?头,“用药不?可断。”
见崔槿小脸皱起,姜离了然道,“先前的方子是有些?苦,过两日可换两味药材,届时将所?用之药炼制成蜜丸,县主每日温水服用或能好受些?,县主可愿?”
崔槿不?住点?头,姜离收好医箱,“那便等后日我?再来?,届时县主还需施针,到过年之前,施针便可停了,县主可安安稳稳过年。”
崔槿有些?欢喜,一旁嬷嬷也上来?道谢,见姜离作别,宁珏也站直身子道:“公主和驸马不?知何时归来?,我?便也先告辞了,县主年纪小,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时不?时听一耳朵便可,不?可沉迷,否则你母亲要责骂我?了。”
崔槿恋恋不?舍,嬷嬷劝慰才听话应好,很快,宁珏跟着?姜离的脚步出了院子。
“薛姑娘”
姜离放慢脚步,见宁珏大步跟上来?,便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宁世子。”
宁珏叹道:“我?母亲也出自博陵崔氏,和驸马同为大房一脉,崔赟虽是旁支,但收留他们母子的崔少监也是大房一脉,一来?二去,也算看着?崔赟长大,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孟湘,走了这么一条路,还差点?害了姑娘。”
说着?,他看一眼怀夕,“我?听说这位姑娘受了伤?”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昨日我?看崔赟身上之伤不?似剑伤,除了断手是师兄所?为,其他伤痕像是江湖上失传了的鞭法,但我?又听说那一派满门被诛已没后人了。”
他目光在姜离和怀夕之间徘徊,怀夕提着?医箱有些?紧张,这时姜离牵唇道:“世子兴致勃勃,是想见识见识这门武艺?”
宁珏手落在剑柄上,眼底更是明光簇闪,但姜离摇头道:“不?过可惜,我?不?知道世子说的是哪门哪派,世子昨夜多半看错了。”
宁珏睁大眸子,“这怎可能,其他人认不?出,难道我?还认不?出?”
他狐疑看向二人,想出手试探,却记得前次裴晏的教训,一时抓心挠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