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薛姑娘来?了”
大理寺与将作监毗邻, 等众人赶到将作监西面监舍时,空青已急得眼眶发红。
姜离跟着李同尘在前,裴晏在后,几人疾步进门, 便?见布置雅致的值房内黼黻铺地, 金玉琳琅, 而李策正蜷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咳嗽着艰难喘气。
空青急声道:“请姑娘救命,我们公子素有喘疾,这几日冷热交替, 公子染了风寒,今日也不知怎么,从大理寺回来?便?发作了”
空青站在长榻一头,正在给李策顺气, 李策鬓发微散,佝偻背脊缩成?一团,面色发绀, 嘴唇更已现青紫之色, 听?见动静, 他虚睁开眸子朝姜离几人看来?, 但很快猛咳数声, 整张脸痛苦地皱作一团。
见他如此, 空青快哭出来?,“姑娘, 往日公子病发,只需用?药, 小?人再帮公子按定喘穴便?可松解大半,可今日不知怎么毫不管用?。”
姜离解下斗篷往敞椅上扔去, 快速道:“病发的猛,只定喘穴不够,别慌,先把他扶起来?,拿两个迎枕放在他身后垫高一些!”
说话的功夫,姜离挽袖,李同尘上前帮忙,很快将李策扶着半坐起来?。
姜离倾身问脉,很快又吩咐,“把他衣袍褪下来?。”
“啊?”李同尘一愣。
姜离回身接过怀夕手中针囊,一边打开针囊一边道:“把衣袍褪至腰间。”
李同尘这下懂了,立刻解李策腰带,又将衣袍扒开。
繁复袍衫褪下,露出李策苍白清瘦的上半身,他似有不惯,但如今病痛当前,连挣扎质疑的气力也无。
裴晏站在不远处,目光脉脉落在姜离身上,她今日穿一袭丁香十样锦妆花褙子,下着蜜合色竹纹褶裙,纤细的背脊笔挺,动作迅速,却并无慌忙之感?,看着这样的她,仿佛世间一切病痛折磨都可被她素手化解。
将针囊放在榻边,姜离很快倾身上前,先重按李策胸骨上窝凹陷,又沿其右肩、右臂一路按至右手,随后取银针,一针扎在李策右手鱼际穴上。
她按住李策手臂,一边捻转银针一边观察李策呼吸,便?见李策先是吃痛般的眉头紧皱,又轻咳两声后,粗重紧促的呼吸神奇地慢了下来?。
姜离未做停留,复取银针,刺适才被按压过的天?突穴,刺后留针,又取针于腹部中脘穴深刺,李策吃痛,喉咙里嗬嗬有声,姜离捻转银针,待他适应片刻,又灸云门、中府、照海、太渊、列缺、肺俞数穴,半刻钟的功夫不到,李策两臂与胸腹皆布满银针,待最后一针进完,李策呼吸愈发深长,面色也缓和?许多。
李同尘关切道:“寄舟,你?怎么样了?幸好薛姑娘还在大理寺,来?的够快。”
李策颊侧冷汗淋漓,此刻虚弱地睁着眸子,动了动唇,喉咙却很是嘶哑,姜离忙道:“此刻莫要说话,调整呼吸,莫要心急,已没有性命之危了。”
李同尘和?空青皆大松一口?气,姜离这时又问空青,“随身之药为何?”
空青连忙从袖中掏出两个桐子大小?的油纸包,“是南瓜麦芽姜汁糖,我们公子每次不适之时便?含服两块,从前很有用?的”
姜离看着那纸包一愣,眉头紧拧道:“此方只做调养,不可救急。”
空青有些无措,姜离又道:“我开个方子,按新方服七日。”
待空青取来?笔墨,姜离边写边道:“小?郡王舌下细瘀,苔白厚腻,左寸沉弱濡;左关上细长软滑豆,左尺细紧滑,质软;右寸沉弱,内细软滑豆;右关软滑;右尺沉紧滑,质软,属顽固喘疾,因痰饮久伏,若遇诱发,入侵脏腑,肺脾气虚,痰湿水化失调,故反复发作。此方含麻黄、桂枝、干姜、五味子三?钱,细辛、半夏两钱,白芍、炙甘草五钱1。”
“其中麻黄、桂枝发散寒邪,兼平喘,干姜、细辛温肺胃,化水饮,半夏涤痰浊,健胃化饮,五味子滋肾水敛肺气,芍药养阴血以护肝,而为麻、桂、辛三?药之监,使?其去邪而不伤正,炙甘草益气和?中,调和?诸药,肺气通畅则咳喘自平2。”
姜离解释完,将新方给空青,“冷水入药,三?碗熬一碗每日三?服,先派人去拿药罢。”
空青应是而去,姜离一回身,便?见李策已平复许多,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姜离,见姜离看来?,他哑声道:“姑娘知道那姜汁糖?”
姜离心头一紧,道:“这是治喘疾的偏方,温阳润肺,确对咳喘有效,平日里可做保养之用?,但此方作用?有限,若病发的急用处便不大。”
李策闻言又轻咳起来?,咳嗽声又沉又闷,仿佛重锤敲在胸腔深处。
姜离听的心颤,忙仔细观他面色,又近前听?他呼吸,她若有所思片刻,待退完胸腹几处银针,又道:“请小郡王转过身去。”
李同尘扶着李策转身,姜离重按其上背部脊柱两侧,也不知按到了何处,李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咳的更重,姜离一愣,眼底溢出两分犹豫。
空青在旁道:“薛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李策咳得背脊弓起,人也摇摇欲坠,姜离心神一定道:“还需再施两针,需于背俞穴解结,疏通气血,调理肺气,但此针痛极,请小?郡王忍耐一二。”
李策闻言强撑着回头,便?见姜离自针囊中挑出根圆尖银针,他眼睫轻颤一下,刚收回视线便?觉姜离已经靠近,很快,一抹刺痛猛地袭来?。
姜离以针深刺,又捻动银针,李同尘和?空青站在跟前,眼睁睁看着姜离手中银针挑起李策皮肉,又在皮下游弋拨挑,直看的二人头皮发麻。
李策本已缓过苦痛,但这两针下去,他脸色又白了几分,苦苦忍过一刻钟,姜离总算退了针,这两针极考验手上功夫,姜离一动不动保持倾身之态,也累得额生薄汗,至此终松了口?气道:“好了,结束了”
姜离用?手背抹了把汗,待李策转过身来?,又为其退手臂之针,这时二人离得颇近,李策一边看姜离退针手势,一边往姜离眉眼看去,视线正来?回间,忽觉另一道目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李策一抬眸,便?见裴晏正走?近。
四目相对,裴晏问:“感?觉如何了?”
李策强扯了扯唇,“应是死不了了。”
他大喇喇应一句,复又看向姜离,“多亏今日薛姑娘在大理寺……姑娘最后这两针,倒是极少见的,适才虽痛极,可退针后胸背之间松缓了许多。”
姜离正侧着身收针囊,闻言眼皮轻跳一下,如常道:“那两针是松解整复脉络筋膜,令胸腹背阔阴阳相合,气机无逆,气血周流,喘疾才不易复发,小?郡王眼下已度过了危险,后续用?药务必按时按量,不可懈怠”
扫了一眼窗外天?色,她又叮嘱道:“近日天?气转暖,但早晚仍寒凉,尤其早春降至,万物生发,万不可受寒,寒邪入侵,痰饮不化,是小?郡王此疾大忌。”
空青已为李策穿好衣衫,李策抚了抚衣襟靠在迎枕上,有气无力地一笑,“姑娘交代仔细,我都记下了,今日实在有劳姑娘,我这病拖了多年,不知哪日便?会要我性命,今日是姑娘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真不知如何致谢”
姜离听?得蹙眉,“小?郡王年纪轻轻,若保养得当此病不算致命。”
李策叹道:“但也是治愈无望了,可对?”
姜离欲言又止,李策却摇头,“姑 娘不必宽慰我,今日……咳咳……”
他说着又咳起来?,裴晏道:“好了,莫多言了,此刻安养要紧。”
姜离忙跟着道:“不错,小?郡王稍后用?了药,回府安歇一夜,这两日最好莫要操劳,时辰不早了,我与裴大人还有事商议,便?不扰小?郡王养病了。”
裴晏看一眼姜离,只道适才大理寺确有差事未完,也提了告辞。
李策缓口?气,“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待姜离几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策捂着施针的胸口?沉思起来?,恰在这时,郡王府随从送药过来?,李策忽而道:“把薛姑娘写的方子拿来?我看看。”
空青不明所以,拿回药方送到李策手上。
李策细细看过姜离写下的每一字,眉头拧了又展,变幻莫测,空青和?李同尘对视一眼,李同尘忍不住道:“怎么了?你?质疑薛姑娘的方子?她那江湖上的盛名便?不说了,回长安没多久可是给皇后娘娘看好了病的,如今还在宫里给那些医女授医呢。”
李策微微摇头,目光一瞥,看到了被空青放在高几上的姜汁糖,他伸手拿过一颗,剥开油纸,将褐色的糖粒放在口?中轻抿起来?。
“你?倒是比我更急着走?。”
从将作监出来?,禁中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裴晏跟在姜离身后,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虽将李策救了过来?,但姜离的表情并不轻松,裴晏走?来?她身边,压声道:“当年广安伯一直给他诊病,你?后来?也为他看过,适才那两针”
姜离径直道,“是义父用?过的治法。”
裴晏一默,眉头也皱起,自是不赞成?她此行,但姜离望着昏暗的天?穹幽幽道:“李策这几年似乎没有好好调养,他的喘疾是年幼时便?有的,本就是最难治,如今他身上多处病灶才至今日病发迅猛,若不用?义父的法子,今日解他性命之危也只算功成?一半。”
裴晏步伐缓慢了些,“此番回来?,你?可有让他知晓你?身份的打算?”
姜离坦然道:“自然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