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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芦苇随着晚冬的寒风瑟瑟作响,左右摇摆着拼命地想要躲开还未熄灭的炮竹,可漫天的点点星火一点也不想给它们苟活的机会,迫不及待的要从天而降,一点、两点.....终于,羸弱的星星之火席卷了整片芦苇地,燃烧着的苇杆噼里啪啦的发出清脆的哀嚎。熊熊大火不断的蹿腾,正享受着这毁灭的快乐。

“老爷,东西都收拾好了,下人也按照您的意思打点好了,我在院中的荷花缸子旁,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烧了卖身契,家中的存粮和散银也已经全部分发给他们了,让他们各自回老家,讨个生活。年长的,有老婆、孩子的又多发给他们一人一件名器首饰。”管家丁俸正拿着账本向老爷禀告,时不时又指指水缸旁的那摊灰烬。

汪老爷身穿顶戴花翎,满清的官服。身后的长辫子映着下午太阳的斜光显得油亮油亮,他长叹一口粗气,口中喷出的雾气比平日抽烟杆子时喷出的烟气还要浓烈,他凝视着渐渐散去的下人,待到人走的七零八落了才吐出一段话:“小俸儿,把我们送到火车站,你也走吧,多带点银子。随后把账本也烧了。”

老爷驱逐令已下,管家可激动坏了。不过他可不是因为能随便拿银子高兴的,他用力甩了一下身后的辫子,问:“老爷,您为什么要赶我走?”

汪老爷瞥了一眼丁俸,扭过身,握住他拿着账本的手,苦笑道:“春天都到了,却还这么冷。夫人为你做的手套怎么不戴上?”

管家也叹了一口气,不过更像是松了一口气:“老爷,我知道,您不是舍不得,而是看透了。您本来就是汉人,这清家完了,要我说,您应该高兴才是,把长辫子一剪,像那些清廷官吏一样投奔民国得了!大总统气逾霄汉,您又是饱学之士,他定然不会亏待您!”

“住嘴,”还没等丁俸说完,汪老爷就厉声止住了他,“如此大不敬的话休要再提!”

管家还不死心,接连道:“老爷,您看那些满人,自家江山被夺了,有的照样剪了辫子投奔袁世凯,一样不失个小官做。再说了,大总统他不也三番两次的亲自来请您出山嘛?您这又是何苦呢,东奔西跑的,我都替您可惜。”

城中的炮竹声要比往年新春更加热闹些,也不知是为了庆贺呢,还是哭丧呢?汪老爷一把松开他的手,怒斥:“你走还是不走?”

丁俸嘻嘻笑了一下,油嘴滑舌的说:“当然不走了,除非您一刀剁了我!要不是您的接济,救了我娘一命,她早病死了。不过说来也算是命吧,知道今年清家要完,她老人家去年就先行一步,死也当个清家的鬼了。”

“你......当真不走?”汪老爷又问,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语之意。

“当然不走了!我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丁俸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的啪啪胸口。

汪老爷仰天长笑,道:“哈哈哈,都是天意啊!”他挽了挽袖子,朝着内堂大喊“精政,过来!”

听到父亲的传唤,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路小跑的蹿到他跟前:“爹爹,您叫我?”

“来,政儿,跪下。认你丁俸叔叔做个干爹。”说着,汪老爷就指着地上让孩子跪下。

看到此举,可把管家吓坏了,连忙扶住少爷,用惊讶的眼神瞪着老爷:“我小俸子何德何能,让您如此抬爱啊?”

汪老爷拉开丁俸,一脸郑重的说:“我不便说,你也不便问。只管做就是了。”对于丁俸的为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管家受宠若惊的盯着老爷板着的脸,他知道,绝对有大事要发生了!他也不敢再推脱,赶紧镇静下来,整理整理衣冠,一本正经的准备接受这个干儿子。

这个汪家的孩子,说来也有些故事。本是官宦人家的大公子,何况还是独子,应该被宠的不服天不服地,可他却截然相反,极为懂事乖巧。眼看事情落成,他即刻跪下,连连道了三声“干爹”!

管家刚想扶干儿子起来,却突然被老爷拦住。汪老爷又对着儿子说:“跪下还不够,得磕头!”

爹爹厉声训斥,孩子心中生怯,立马又向丁俸连磕了三个头。

大礼行完,丁俸看了看老爷的眼色,见他没什么异样,就赶紧扶孩子起来,一把搂在怀里。

汪老爷看这两人如此亲密,紧锁的眉头也难得的舒松开来,一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万一哪天爹爹不在了,你干爹就是你亲爹。”

丁俸从老爷的字里行间早就察觉不对,这下是再也忍不住了。他刚想开口询问,老爷就狼顾般的狠狠瞪着他,让他不敢吐字。

孩子倒是天真无邪,察觉不到气氛中的异样,频频点头答应:“知道了,爹爹!”

汪老爷摆了摆手,示意孩子可以去玩了。孩子一溜烟的跑回屋内,管家刚做出想要说话的动作,就又被老爷堵了回去。老爷说:“把账本烧了,雇几个人搬行李,我们该走了。”说完,汪老爷便走去卧房,唤来夫人帮他卸下官服。

火车站,人声熙攘,大同小异的路人充斥着整条街道,唯有汪家这几口子人显得格外令人瞩目。因为除了大箱小箱,更夺人眼球的就是他们身后的长辫子了。

在走过一个糖人摊时,孩子望见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手工糖人,嘴中的口水都快要滴下来了,不停拉扯着母亲想要吃糖。汪老爷本来不想停下脚步,但看了一眼那个卖糖人的老妪,顿时心生怜悯,便让丁俸给孩子买上一支。

一支精致的糖人刚被递到孩子手上,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人却突然挡在小摊面前,开口道:“老人家,糖人多少钱?这个孩子的糖人算我的。”

老妪战战栗栗的瞥了瞥汪老爷,不敢轻举妄动。汪老爷看了一眼那人,便大笑:“哈哈哈,原来是冯长官啊!真是巧啊,我们一家刚想离开京城,就撞上您了。”

军官将一个大子儿很和善的递到老妪手里,但这可把老妪彻底吓坏了!她惊恐的推脱:“哎呀,长官啊。您就算把我这老不死的也卖了,也找不开您的钱呐!”她边说边推开军官递钱的手。

“老人家,您就放心吧。这是大总统为了体恤民情,特意给您的,不用找。”军官说完,将大子儿塞进老妪手里,并刻意用力将她发抖的手合上。

随后,军官站起身,道:“您这么匆忙的走,大总统非常过意不去!您就给个面子,去道个别再走?”

汪老爷笑着婉拒:“岂敢岂敢,大总统日理万机,怎还有时间顾及我等前朝公卿啊!”话音逐渐落下,他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凝固“我们能不去吗?”

军官会心一笑,道:“当然不行,请吧,这西洋车子都为您准备好了。”

汪老爷看了看渐灰的天,说:“大总统热情相送,我怎能拒绝!不过今日天色已晚,能否让我夫人携子先回家中等候,免得误了火车又挨了风寒。”

“当然可以!您说的对,不能让夫人和少爷受罪啊。”军官摆手,让几个没带枪的士兵搬着箱子,揪着母子俩往府上回。

夫人牵着孩子,走三步便一回首,直到汪老爷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才害怕的不再回头。汪老爷见夫人和孩子走了,就对管家说:“家丁已驱散殆尽,去酒楼找段师傅,领他回府做些温菜雅汤给夫人和孩子吃。”说完,汪老爷坐上了西洋车,军官也坐到他的旁边,车子缓缓开动。

“咦,姓段的厨子?我在京城土生土长这么些年可从没听说过!”丁俸看着越行越远的汽车,不解的抓挠脑袋。他刚转身,想去问问夫人和孩子晚上想吃什么,却无意的看到了那几个推搡着夫人、少爷的士兵!现在城里都炸开了,处处都需要治安,而那几个士兵别说枪了,连警棍都没带,连冯军官都配了枪的!段,段......他脑子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段祺瑞!”

总统府,袁世凯早已设宴等候。汪老爷和军官一前一后的径直朝大堂走去,坐在宴席中央的袁世凯见到他们,一下满面笑容,说:“快来快来!常之啊,快坐,我们这儿就等你啦!”

汪常之礼貌的坐下,道:“偌大宴席只有我们三人,不太对吧?”

大总统亲自为他倒满酒,说:“大才之人将远行,这点牌面还是应该的。”

“哦,远行?大总统之意......意蕴深远啊。”汪常之攥住袁世凯倒酒的手。

“哈哈哈哈!我啊,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常之啊,”大总统放下酒壶,带着一丝笑意讲:“你有颗士子之心,而往往一颗士子之心就能聚起一片民心,特别是这种朝代更替的过渡期,流落民间的士子之心才最让人头疼。”

“哈哈哈!”汪常之大笑,脸上却浮现着无奈,道:“大总统说的有理,我自罚一杯。”

袁世凯一把摁住他端起酒杯的手,两眼直挺挺的瞪着他说:“这杯酒,是为你践行的,你当真要走?!”

汪常之想了想,稍稍放下酒杯:“大总统的好意,我心领了,是我执意要走。”语罢,一口将浊酒饮尽。

“咣当!”

大总统瘫软在座位上,哭丧着脸,紧锁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清廷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忠勇?你这是愚忠!别忘了你可是个汉人!就为了报答那年载沣施舍你一碗饭?”

“非也。虽说载沣待我有知遇之恩却也让看尽了清廷的腐朽。我也深切的意识到,清朝不亡,中国无救,天理...难...容。”汪常之忽然感觉胸口不对,强压住一口气,继续说:“此举,不排除我为了报答载沣的恩情,但也因为我看清了实质。”刚说完,汪老爷就猛朝桌上吐了一口鲜血。

他想抹去嘴角的血,却已然没有力气。汪常之怒瞪双眼,拼尽全力嘶吼:“你当不得皇帝!”

......

“纵观中国两千年历史,皆有国无家,国是一家之姓。国家兴,实则一家兴,国家亡,是一家亡,干卿何事?”

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尸体,袁世凯想要骂他,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落下。

冯军官看到此景也没去多问,因为他心里清楚,大总统杀了一个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因为汪常之厚恩于天家,他若不死,北洋永无宁日。

汪府内堂,梨花迎春图下。

夫人欲哭无泪的为儿子理着辫子:“娘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跟着你干爹,要乖乖的听他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好好读书,将来更要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你干爹。”

汪精政吃着糖人,疑惑的问:“娘,你为什么要走?爹爹还没回来呀,等爹爹回来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夫人把他抱的更紧了,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贴在儿子耳边轻声道:“去门房,生起火炉,等你干爹回来。他去给你买好吃的了。”

“嗯嗯。”孩子笑嘻嘻的拿着糖人便跑去门房。

府门外,几个士兵在纷纷议论:“喂,再过一个小时可就到时候了,我们真要动手?那可就是两个妇孺啊!”

“废话,再不动手,你还想在这挨冻啊?”一个留着中分头八字胡的士兵说。

有个长得很像老鼠的大头兵蹲在墙根下也跟附和:“那个倒霉鬼得罪谁不好,非得罪我们大总统,不过他的老婆可真够水灵的,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不如我们......嘿嘿嘿嘿嘿~”

“哈哈哈,说的好,这兵荒马乱的,去窑子我又舍不得花那份钱,我都不知道多久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了!这回好,还能尝尝这大家闺秀的味道。”瞎了只眼的士兵兴奋的说。

领头的队长非常不高兴,狠狠踢了那个大头兵一脚:“想什么呢你们,我们是去执行任务,不是去丧尽天良侮辱良家妇女!”

听到队长都这么说了,众人纷纷落下失望的表情。队长看到他们失望透顶的样子,不禁一笑:“这不还没到执行任务的时间吗?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教育教育良家妇女!”

“哎,好!好!”众人齐声应和。

看到意见一致,队长一脚踹开大门,却看到了正在火炉旁吃糖人的汪精政。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懵懂和善意,还以为是兵叔叔来找他玩的。他刚起身,还没来得及问,就被那个中分头一脚踢在地上,糖人也飞出了老远。孩子倒在地上,委屈又痛苦的哭喊,而这次回应他的没有爹娘的安慰与爱护,只有那几个贼兵的讥讽嘲笑。

鼠脸大头兵蹲下身,揪着孩子的长辫子,骂道:“这他妈的都是民国了,你是两头蠢驴生的吧?你还留着辫子,明显是对抗革命,影响时代进步!该打!”

这时,孩子的眼睛里不再只有泪水,他抓起身边的一把碳灰,猛地攘向大头兵的脸。

被碳灰伤了眼的大头兵瞬间发出阵阵哀嚎,他伸手就扇了孩子一记沉重的耳光,打得孩子直接翻过身去,窝在一边苦苦呜咽。

瞎眼兵见状,讥笑了好一阵,还骂老鼠脸连个小孩子都斗不过。大头兵伤了眼本就来气,再加上战友的嘲笑,气得他一把将热炭炉踢倒在孩子身上。

汪精政瞬间就像被惊了的麻雀,扯破嗓子惊悚的尖叫。他疯狂的抖动着自己的身体,滚烫的热碳总算被逐个弹开,可他的辫子还是被引燃了!他躺在地上疯狂的打滚想要扑灭辫子上越烧越旺的火焰......

士兵们看着被当做猴耍的孩子哈哈大笑,过了好一阵,队长才停止了笑声,命令八字胡拔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去结果了孩子。

八字胡点点头,抽出暗藏的匕首,一脸邪笑的走向孩子,并笑着说:“可怜的娃儿哦,你可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偏偏投了个还裹着小脚的前朝余孽的肚子里!我也算帮你了,让你早点去托生哦~”

眼看这刀尖就要戳到孩子的脖颈,一声巨大的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天空,八字胡应声倒下,从腹部不断的喷出鲜血。

“我看谁敢动!”

段祺瑞带着部队,团团围住了他们几个,丁俸更是像打了鸡血一样慌张的抱起干儿子,拿起刀割断还在燃烧的辫子并低声安抚。

领头的士兵急忙上前套近乎:“哎呦!段长官,咱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是为大总统办事的,这是在办公差呐!”

段祺瑞举起手枪,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就请他吃了粒花生米!他看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军中败类,狠狠吐了口唾沫,道:“公差?我还从没见过对孩子能下这么狠手的公差!你们几个王八蛋少给民国政府和大总统抹黑!”

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剩下两个更是被吓得不轻,特别是他们奉命执行任务,连枪都没带。如今只得沦为釜中鱼肉,纵使再狠,面对枪杆子,也只能蜷缩在角落,捂着头哆嗦。

丁俸拍去干儿子身上的尘土,匆忙问:“你娘呢?”

汪精政渐渐冷静,擦去脸上的泪痕,说:“娘在内堂,叫我来这儿等你。”

丁俸抱起儿子立即冲向内堂,可刚推开门,就又傻眼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冲着上天咆哮:“天啊!!!给善人一条活路吧!!!”

汪精政也跪倒在地上,并且哭嚎的更厉害了,不断的喊着:“娘!娘!”

……

夫人悬梁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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