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鲜血洒落在棋枰之上。
黑白二子,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鲜红色。
“纳兰姑娘,你还好吗?”
醇厚温和的声音,在棋枰对面响起,披着黑金云纹大袍的中年男人,双指捻着棋子,眼神之中满是关心:“这棋局……要不就此作罢?”
“我……无恙。”
纳兰秋童伸出手掌,擦了擦唇角。
她神色阴沉地注视着棋枰上洒落的鲜血,目光凝落在掌背。
弦术被斩。
神念破碎。
最终送到她神海中的画面,便只有一缕寒光——
谢真的剑气,比拳脚功夫更厉害!
“这世上的皮肉之伤,都很好养。可若是被剑气刺中神海,损了元气,便需要好好静修。”
黑金云袍男人从怀中取出一瓶丹药,放在棋枰一旁,温声说道:“这是‘塑魂丹’,九品丹药,吃下之后,可以弥补神魂之伤……这丹药原先其实有两枚,只可惜一枚被人强取豪夺。”
隔着药瓶,都能闻嗅到浓郁的丹香。
“哦?”
纳兰秋童神色产生了细微变化。
即便她是玄微岛弟子,师尊乃是大离国师,也不曾吃过“塑魂丹”这等稀罕的丹药。
“……无功不受禄。”
纳兰秋童看了片刻,目光挪走。
她冷静说道:“这丹药太贵,拿了烫手,一缕神魂之伤,不伤本源,我静养便是。”
“宝物,便该配妙人。”
黑金云袍男人摇了摇头,坚持说道:“毕竟这‘弦术’之伤……归根结底,也算是因我而起。纳兰姑娘,不要推辞,就请收下吧。”
“……”
纳兰秋童还想拒绝,但此刻腰间令牌轻轻震颤了一下。
一缕神念映入心湖。
她沉默片刻之后,选择收下了这枚塑魂丹。
看到这一幕,男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家师事务繁忙,无法亲自现身,还请王爷见谅……他刚刚传讯,托我向您问好,他还托我向您传达感谢,托了王爷的福,大离方圆坊在江南的生意蒸蒸日上。”
纳兰秋童正襟危坐,诚恳说道:“今日我本该替师尊与你手谈一局……可惜出了一些意外,这局棋,怕是无法进行了。”
话音刚刚落地。
二人对弈的小亭之外,雾气散开,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来者佩戴苍青甲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持握长矛,眼神之中缭绕笼罩着一股凶戾之气,浑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凛冽杀意。
“纳兰秋童。”
这苍青铁甲男子开门见山:“……大将军请你到栖霞山看一场好戏,请随我走吧。”
论地位。
纳兰秋童乃是国师弟子!
在大离境内,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行礼,都要恭敬。
然而来者竟是直呼纳兰秋童姓名,连敬称也懒得说。
纳兰秋童对此也是丝毫不恼,她笑眯眯开口道:“稍等片刻,杜将军莫急……”
“这位便是‘杜允忠’?”
便在此时,黑金云袍男人笑了笑,称赞道:“不愧是陈翀的左膀右臂,天生煞星,果真名不虚传。”
“……”
杜允忠面无表情望向眼前男子。
他眉头拧了拧,目光落在了男子的大袍上,确认这上面纹绣的乃是褚国皇族云纹之后,杜允忠直接攥拢长矛,猛然刺出。
刺啦一声!
虚空破碎!
一抹煞气自长矛尖端贯穿掠出,速度极快,力道极沉!
这是阴神境的一击,煞气绞碎空间,几乎是一刹便来到了黑金云袍男人面前。
黑金云袍男人神色不变。
下一刻小亭雾气之中,忽然多出了一道雪白身影,舍身拦在了煞气之前,双手抬起,硬生生将煞气弹飞……
能拦住阴神的。
便只有阴神!
这是一位藏身在小亭附近的阴神护道者!
只听轰一声。
煞气弹飞,但小亭檐角却被崩开一片。
这霸道煞气虽然被弹开,但威压却是实实在在爆发而出,小亭内一片狼藉,棋枰炸开,烟尘四溅。
纳兰秋童抬起衣袖,一边捂着口鼻,一边驱散烟尘,同时冷冷呵斥道:“不是说了稍等么,怎么还是这般粗鲁?这性子,真该改改!伤了我离国贵客,到时候你该怎么向上面交代!”
“……贵客?”
杜允忠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困惑。
他很难将眼前的男人,和离国贵客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王爷,您没事吧?”
拦下这一击的白衣尊者连忙开口,他被这一击震得气血翻涌,但还是第一时间来查看主子的伤势。
“我无恙。”
端坐在亭中的大袍男人,浑不在意地挪首笑道:“纳兰姑娘,不必动怒……所谓虎将,正应如此。”
杜允忠眉头拧得更紧了。
因为他已经认出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大褚的王爷,一共就那么几位,每一位都形象鲜明。
这个家伙,乃是如今仅存的两位异姓王之一。
江宁王,谢志遂!
杜允忠更加无法理解了。
堂堂大褚江宁王,怎么能成为离国的座上贵宾?
而且今日这般“严肃”的场合,纳兰秋童竟然和谢志遂坐在一起,和和气气的下棋?
“看来今日这局棋,注定不会迎来收官。”
纳兰秋童遗憾说道:“王爷,若你有兴致,可以与我移步栖霞山。”
“若是杜将军不反对,我自然愿意。”
谢志遂轻声道:“能看这么一出好戏,谁还愿意下棋?”
“反对?”
纳兰秋童笑了笑,道:“他不会反对的……喂,姓杜的,传讯告诉陈翀,让他安排个风水宝地,给这位贵客最好的看戏席位。”
“……?”
杜允忠眉头皱得更紧。
自己没听错吧,纳兰秋童要带谢志遂到栖霞山?
杜允忠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想到了临行前大将军的叮嘱,无论遇到何时,都要传讯先问上一声,仔细想想,自己先前那一刺的确莽撞了些,按照王爷的嘱咐,在出鞘之前,理应问上一声。
于是他取出讯令,传音将此地的情况说了一遍,询问是否要带这位江宁王一同前去。
片刻之后。
他得到了陈翀肯定的回答。
见鬼!
这大褚江宁王,竟真是大将军的客人!
“两位,请随我来。”
杜允忠平复情绪,面无表情地取出符箓,在雾气之中点燃传送门户。
……
……
栖霞山脉,雾气被星火撕裂。
杜允忠以长矛挑开一线缝隙,门户之外,乃是一座山崖绝壁,可以俯瞰整座栖霞山谷。
纳兰秋童率先踏出门户,江宁王双手拢袖,紧随其后。
“这就是今日的好戏?”
谢志遂眯起双眼,笑着开口。
“栖霞山地势看似平坦,修筑一条官道,但其实另有洞天。入山数里,大道便逐渐收窄。”
纳兰秋童平静道:“我们现在所站之处,名为‘宝瓶口’。”
宝瓶口?
这倒是个有趣名字,有进无出,好兆头。
谢志遂回头望去,宝瓶口山顶大雾弥漫,浓郁异常,显然不是自然气候所致,杜允忠持握长矛站在高山之上,在他背后,隐隐有一盏又一盏的光火摇曳……很显然这里驻扎了一支军队,所谓的“大雾”只是阵纹符箓营造的障眼法。
“听闻杜将军麾下的苍字营,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厮杀起来,以一当百不成问题。”
江宁王道:“只是……衢江发生的事情,二位应该也清楚吧?梵音寺使团之中有两位转世阳神坐镇,想要瞒过他们的眼目,绝非易事。”
“玄微岛不仅仅只会‘控弦术’,布阵之术,同样是世间第一流。”
纳兰秋童神色淡然:“宝瓶口的大阵,乃是师尊亲自布下,别说那两位转世阳神如今只有洞天之境……即便再让他们晋升一境,也未必能够看出山顶伏兵。”
“当然,到了这一层次,也未必那么依靠‘神魂探查’。”
纳兰秋童顿了顿,嗤笑道:“听说剑修的‘心湖感应’十分灵敏,说不定那谢真早早就觉察到了不对……”
跟在江宁王身后的白煜尊者忍不住问道:“是这个理,倘若他们觉察到了异样,不入宝瓶口呢?”
“倘若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心生感应,在宝瓶口前望而退步,算他们本事大。”
纳兰秋童面无表情道:“但即便这样,又能如何?苍字营,羽字营,沅州铁骑,早在栖霞山四面八方设下埋伏,静候多日,只等一声令下,便从各处涌来……宝瓶口看似是杀局入口,但真正的杀局,早在他们踏入栖霞山的那一刻,便已经布下了。若他们不入此局,同样有其他杀局,只不过失去了宝瓶口这么一段‘天然地利’,这场伏杀,便要麻烦许多。”
说到这,她的眼中掠过一抹阴鸷。
纳兰玄策性格阴冷,手段无情,身为得意弟子,她的做事风格与师尊几乎如出一辙。
栖霞山这一战,本来没有那么多复杂布局。
衢江一战之后。
消息传到离国,沅州铁骑便开始了调动集结,一旦梵音寺使团入境,这场伏杀便随时可以开始——
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便是因为陈翀!
陈翀希望纳兰秋童先以“弦术”伪装成书楼暗子,与谢真见上一面。
如果能够说服谢真,就此脱离梵音寺使团,那么这场伏杀,便会轻松许多。
向来杀伐果断的纳兰玄策居然同意了这个提议。
修为资历均是尚浅的纳兰秋童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她对这种试探,本来就不抱希望,后面结果果然不出所料,这次提前接触,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暴露了藏在栖霞山深处的伏杀之局。
“来了。”
白煜尊者沉声开口。
宝瓶口山崖之上,雾气缭绕,护住众人,自山顶往下俯瞰,可以清晰看到远方成一字长线前行的梵音寺使团。
或许是先前的“接触”,让这支使团起了戒心。
鸣沙宝杖悬挂在天。
光明真言一枚枚凝聚,围绕着使团,震落流光,击碎大雾。
哒……哒……
马蹄声回荡在宝瓶口上空。
“嗡嗡嗡!”
杜允忠抬起一条手臂,捏住星火符箓,山顶光火燃烧,形成一扇巨大门户,只需要一个念头,那扇连接着宝瓶口山崖底部出口的巨大门户,便可以直接开启!
在此地休整已久的苍字营铁骑纷纷开始列阵。
所有人都佩好铁甲,只等一声令下,便准备开始冲锋。
便在此时。
“他们……停住了?!”
宝瓶口前一里。
使团几乎要迎面驶入这狭窄长道之时,忽然缓缓停下。
“……”
山顶一片寂静。
杜允忠神情冰冷,死死凝视着车队。
纳兰秋童则是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所有人都在等待。
……
……
“师叔,恩公……我觉得不太舒服。”
梵音寺使团,停在了宝瓶口入口前。
金光阵中,密云小脸苍白,他神色有些难看,妙真,钧山,谢玄衣,邓白漪,四人围在他的身旁。
小和尚平躺在宽大的车厢中,金光缭绕,他的眉心凝聚了一缕又一缕的金光。
青衫摇曳,无风自动。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副巨大的金灿骸骨,笼罩在小和尚的身上,犹如一床盖被。
“忍一忍……这是好事,昙鸾佛骨,正在与你的神魂融合。”
妙真以衣袖为他擦拭着额心汗水,他眼中闪过一抹不忍。
密云只是一个孩子。
他如今遭受的苦痛,皆因佛门而起。
他是先天转世者,神魂相融的过程极其短暂,当原主意识黯淡,便会与旧魂合一,整个过程就像是睡了一觉,虽有痛苦,但一夜之后,便会烟消云散……但密云就不一样了,这种钻心之痛,会持续伴随着他,直到昙鸾佛骨彻底被他驯服。
“嗯……”
密云很虚弱,他只能轻轻从鼻腔之中挤出一道闷哼。
谢玄衣也很是不忍。
他默默渡出一缕生之道则,甚至将一缕不死泉水汽都送了出去,但很可惜,密云的痛苦并不来自于“伤势”,生之道则和不死泉对其帮助微乎其微。
便在整个车厢都陷入静默之时。
一道闷哼响起。
车厢里的金光忽然狂暴起来,密云痛苦地沉喝一声,眉心因果道则再度不受控制地凝聚,数十缕金光交织……照破了层层雾霭,平铺成一副画卷。
“这是?”
邓白漪怔了一下,瞳孔收缩。
金光画卷之中,照现出一座狭窄高耸的山崖,正是一里之外的宝瓶口。
山崖之上大雾笼罩的绝密之地,被因果道则窥破。
几道身影被因果道则直接照出。
纳兰秋童,谢志遂,持握长矛的苍甲虎将杜允忠……
以及杜允忠身后,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苍字营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