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深月明,窗内烛火摇曳。
秦越明明站在房间里,却感觉自己似乎和整个房间都脱钩了。
昏黄的烛火将来往的人影拉长,投在墙壁上仿佛鬼魅在移动。房间门口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带进寒凉的夜风,如同一只偷袭的手,轻轻地握住秦越的小腿。
浓重的汤药味在房间里四散开来,比他初见师尊的那天,师尊在朱红的车厢内为他熬药时闻到的更重。
低低的窃窃私语声从重重围绕的床头传来,两三道人影皱着眉头,面露焦虑,低声地交谈着,似乎怕惊动了床上的人。
秦越看过去,只能看到人影遮挡的缝隙中疏漏出来的一角被子。
不是红色的。
师尊还是最适合红色。
秦越闷闷地想。
他原本并不站在这里。
他原本站在师尊的床前。
从漆黑的夜晚中,银色的月光下,秦越从落入师尊的怀抱后,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就像一场梦境。
他看到明亮的月色,听到人群的欢呼,看着师尊牵起自己的手,踏着满池的红莲走向岸边,然后被等待良久的各路人马团团围住。
秦越记不清师尊牵着他走了多久,只记得师尊的手极其冰冷,仿佛冬日里檐角结出的冰棱。
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他们没有回住宿的客栈,而是进了百花园。
秦越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进百花园,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在踏进安排好的小楼的一瞬间,师尊忽然倒下了。
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脸色苍白,眼睫紧闭的师尊很快被抱上了床。
秦越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把他挤到了后面。那些人或端着汤药,或拿着医书,或给床上躺着的人问诊。
过来的时候还要专门绕开他,叫他别在这里挡道。
秦越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
师尊闭着眼睛,他再怎么守在一旁也不能让对方醒来,甚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总之,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秦越静静地走到了角落里。
他明知道自己没什么用,但还是想站在这里,最起码想看到师尊好起来再走。
前方烛火朦胧,围在床边的人在墙上投下绰绰的影子。远远地,有轻轻的叹息和窃窃的私语传来,但是秦越都没有心思去听,唯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盯着那朦胧影子间露出来的一角被角。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看着那一角被角在期待什么。
但他仍然一直盯着,甚至眼睛都有些酸痛。
忽而,那片被角动了一下。
秦越的眼睛眨了眨,正想再去看,一道朦胧的人影就直接挡住了那点空隙。
前方的人影晃动起来,发出小小的惊呼,关切的话语一拥而上,仿佛恨不得立刻就叫.床上的人回应。
师尊醒了!
秦越意识到这一点,往前走了一步又收回来。
他还是不上去了,本来他在这里就没什么用,只能徒增往来人的行动不便。他留下来是为了看师尊身体如何,现在知道师尊身体好了,他也该走了。
秦越这么想着,身体却依然没有动。
他看着前面人影绰绰,晃来晃去,几乎将床上的人都挡住了。他看见有人似乎伸出了胳膊,将床上的人扶着坐了起来。他还看见有人端着药挤了进去,俯下.身似乎想要给对方喂药。
他看一看。
秦越心想,脚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踮起来。
他就看一眼,亲眼看到师尊身体好了他就走。
然而前面的人影晃来晃去,秦越也不过七八岁,身量不够高,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人。
忽然,前面的人影晃动了一下,继而人声更大,更嘈杂了些。几个黑影在烛火的映照下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他。
其中一人背对着烛火走过来,步履匆匆。
秦越以前看过很多人的步伐,看的久了,看的多了,甚至能从步伐中看出主人的情绪如何。
就比如现在,他总觉得这背对着烛火而来的人步伐中带着些许怒气冲冲。
他定睛一看,见来的人是百花园园主。
对方的神色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莫测,但眉梢眼角犹带着些许难言的不甘,沉声道:“秦越是吧?你师尊找你。”
秦越耳朵听着,眼睛却没看着他,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被重重人包围的床边。
先前被围得几乎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缺了一小块,从中露出一小段锦被,锦被上还放着一只细细的手,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这只手的肤色显得很温暖。
但秦越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答话,径直朝着床边的方向走过去,目不斜视,越走越快,直到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奔到他看了许久的床旁。
穿过重重围着的人,就像穿过一小片森林。秦越的眼前先是无数的衣角,等到奔到床前一转,倚靠在床上的师尊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师尊。”
秦越站到床前,喉头滚动了两下,却最终只说出了这短短一个词。
他的目光盯着烛火映照下朦胧的人。
对方青丝如瀑,一双通透如同琉璃的眼睛望过来。
秦越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完全忘记这几个月来建立的师徒关系,完全忘记自己之前对距离的在意,直接握住了这只冰凉的手。
“师尊。”
秦越又喊了一声,就见面前的人脸上露出点很淡很淡的笑意。
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才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声音很轻。
沈夕的音色本就温柔,这样轻轻地问话,朦胧得仿佛在梦境里,柔柔地将话送到了别人的耳边。
秦越立刻摇了摇头,道:“没有。”
他听到这里,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忽然清明了一点,一个念头飞速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像是黑暗中陡然亮起一丝光亮。
师尊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
听起来有点陌生。
他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起从前他下课训练回去的时候,师尊一般不问他有没有受伤,从来都是直接询问他的课业,或者直接抬手帮他理顺经脉,点一点他伤口的位置,然后帮他处理。
而现在,师尊明明也用眼睛看过了他,为什么……
秦越还没想通其中的关窍,就听见坐在床边的人道:“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不过需要在这里暂时休养一段时间,有可能会在百花盛宴结束后才能回去。你想早点回昆仑山吗?”
靠坐在床上的人身着雪白的里衣,在烛火的映照下,他通身带着点朦胧的,昏黄的暖意。秦越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但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面对这个徒弟的反应,沈夕倒不是很惊讶。说到底,秦越才进门不到半年,对师门还没有太多留恋是很正常的。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应当把情况给这个小徒弟讲清楚,道:“师尊现在,状况不太好。”
沈夕说到这里,轻轻地喘了一口气,一旁的临江仙医连忙道:“你现在不宜劳累,还是……”
对方话还未完,便被丹霄圣君的手势制止了。
沈夕继续道:“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师尊恐怕不能帮你太多,顶多只能每天督促你练剑,这样你也不想回昆仑吗?”
他看着眼前趴在床边的小徒弟,再看对方尚且稚嫩的脸,心里难得起了点柔情:“昆仑山上好歹还有学堂,有教授你课业的老师……”
沈夕忖度,按照那话本中所说,舒凌云不管后来如何与他这徒弟决裂,起码前期作为大师兄,对秦越都算不错。
他前段时间也观察了一阵,似乎两人之间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要是秦越去请教舒凌云练剑的事宜,对方应当也不会拒绝。
“不想回。”
秦越忽然道。
他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里映着面前人的身影,道:“没有师尊,我不想回昆仑。”
“学堂的课业我自己也可以学,练剑场所教授的东西早就远不及师尊教授我的。”
“弟子不想离开师尊。”
沈夕看着面前的小孩说完这么长一串话,之后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给他看黑黑的圆脑袋,而是执拗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小孩进步挺大的,知道要抬起头来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虽然沈夕现在身体十分疲惫,其实并没有多少精力和这小倔崽子费口舌,但他心底却十分受用秦越的态度。
对方是他的弟子,理所当然应该依赖他,信任他。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教导对方时所想要的效果。
想到这,沈夕笑了一下,道:“好。”
他的笑容在烛火中十分温柔:“师尊这段时间可能没有精力教导你。但希望你不要因此松懈,要巩固基础,好好练习,别让师尊失望。”
说到这里,沈夕的声音又如同一片羽毛,轻轻地,却又挠着人的心,叫人心里有些痒痒的柔:“秦越,你明白了吗?”
师尊这是答应了他。
秦越眼睛一亮,周围绰绰的人影这才忽然有了形状:“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