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登上舫船, 天气还是阴沉的,鹿鸣湖两岸积雪厚重,但船舱内供着温炉, 已?经?很暖和了。
齐王比手请大家坐, 对皇帝道:“今日?请阿兄和大娘子所为何事, 我昨日?已?经?同阿兄说过了。原本我的亲事倒也?不必劳师动众,但我心里爱重朱娘子, 必要在正式的场合下,请阿兄与大娘子为我作个?见证。”
皇帝颔首, “朕很欣慰, 阿弟长大了,也?要娶妻生?子了。以前?你身子弱,朕只希望你早些大安, 阿爹过世之前?还在同朕念叨, 说二郎体弱, 要朕一定护佑阿弟,让你平安长大成?人?。”
兄弟俩的对话, 字字句句都?是对过去的缅怀,齐王说是,“阿兄每到一处, 听说有良医就为臣弟觅来, 这些年?若没有阿兄, 我早就不在了。与其说兄弟君臣,阿兄对我来说,其实更是亦父亦师。在我心里, 阿兄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我纵死, 也?会守护阿兄,回报阿兄的。”
皇帝听他说罢,眼?里有浮光轻闪,很快垂下眼?笑了笑,“今天是喜日?子,说那些做什么。还是好好商议你们的婚事吧,打算怎么操办。”
齐王转头看了颜在一眼?,脸上弥漫着轻浅的喜欢,款款说:“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娶亲,是阿兄的恩典,阿爹的保佑,让我病势痊愈,又遇见了朱娘子。既然缘分来了,不能辜负上苍的美意,我与朱娘子算是知音,既是两心相知,也?有同样的喜好,便想长相厮守,一生?不离不弃。”说着调过视线望向皇帝,拱手道,“正因她身在梨园,我更要注重这门婚事,我要高高抬举她,绝不让人?小看她。所以肯请皇兄为臣弟赐婚,臣弟要风光把她迎娶进门,让她做我的王妃,一辈子疼爱她。”
这番话说得颜在落泪,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的姻缘。原本以为只是权贵的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当了真,发愿要娶她。
皇帝自然是要成?全他的,当即便道:“朕应准了,回去便下旨命秘书省拟诏,等你们成?婚时,亲自为你们证婚。”
齐王忙携颜在肃拜下去,“叩谢陛下。”
左右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苏月笑着向颜在拱手,“朱娘子,恭喜你呀。”
颜在红着脸,笑靥如花,退到她身旁坐下,紧紧握住了苏月的手。
皇帝舒展着长眉,切切叮嘱阿弟:“既然要定亲,咱们自家决定不算数,要早日?知会亲家。到时候也?把朱家人?迁到上都?来吧,免了思亲之苦,才能一心过日?子。”
齐王说是,含笑望向颜在,“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也?曾同她说过,只是那时候相交不深,不敢太莽撞。现在婚事定下来了,我打算差人?往姑苏去报信,年?前?想是来不及了,年?后再慢慢张罗。”
苏月拿肩头顶顶颜在,戏谑道:“人?家说了这么多?,你呢?心里是怎么想的?”
颜在赧然道:“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是微末之人?,能得大王如此厚待,心里感念大王。若说回报,我又能如何回报呢,不过真心以待,日?后尽心侍奉大王吧。”
大家都?很欢喜,苏月端起?杯子招呼:“什么都?别说了,咱们满饮此杯,庆贺这桩喜事吧!”
众人?便一同举杯,愉快地碰了碰。将要过年?了,百忙之中能够商定一桩喜事,实在没有辜负这好时光啊。
舫船在湖光山色间行走,远处也?偶见小舟来去,隐隐约约有乐声飘过来,奏的是梨园新进刚出的江南调。
齐王出了个?主意,“大家都?喜欢音声,我记得阿兄擅吹笛,也?会弹琵琶,莫如咱们来考考耳力,看咱们兄弟与梨园的大乐师们,究竟有几多?差距。”
皇帝也?饶有兴致,“你想如何比?”
齐王道:“咱们分成?两队,阿兄阿嫂一队,我与朱娘子一队。以屏风遮挡,让内外侍立的都?来猜,奏乐的究竟是二者中的哪一个?。猜对了有赏,猜错了罚酒,这个?主意如何?”
苏月啧啧,“说是一队,分明是拿我们当对手啊。”笑着对颜在道,“看来大王不服咱们的琴技,我就不信他们成?天握笔的,能与我们不相上下。机会难得,今日?咱们狠杀他们一回。”
于是一拍即合,一方折叠的屏风挡出了两个?世界。屏风后的人?执起?乐器,屏风外一干人?竖起?了耳朵。
苏月和皇帝率先?来,她朝他看了一眼?,这时的陛下分外肃穆,面色都?是沉寂的。她还在暗笑他如临大敌,他抡指奏起?了《十面埋伏,一阵滚滚的喧嚣,那手法和声势瞬间让她笑不出来了。她以前?只知道他通乐理,但没想到他实操竟也?在行,满轮半拂,杀伐决断,一场你死我活的凶战,绘声绘色铺陈在了所有人?面前?。
屏风外的人?开始下注,国?用说:“这定是大娘子。我听过大娘子在梨园内独奏,就是这样的指法。”
淮州和几个?御前?的内侍不认同,“如此强劲有力,定是陛下啊。”
外面猜测纷纷,皇帝奏完,冲她笑了笑,把琵琶转交给了她。
相较于他的指法,苏月的划拂和扫拂更多?,更擅长用刹弦来描绘刀枪迸鸣的场景。一时让所有人迷茫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奏法,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光剑影。谁也说不准究竟谁先?谁后,归根结底就是胡蒙,对错全凭运气。
等屏风撤下,两个?人?又重新弹上了一段,这下结果就很分明了,有人得赏有人罚酒。颜在日日和苏月在一起?,当然不会听错,齐王则铩羽而归,无?奈被那些内侍灌了一大杯。
接下来轮到他和颜在了,两人?起?身坐进了屏风之后。
颜在等着他先?奏,却没想到他把月琴交给了她,凑在她耳边说:“同一首曲子,请娘子先?后用两种手法演奏。”
颜在迟疑了,“我一个?人?奏么?”
齐王含笑点了点头,目中寒辉点点,“娘子定能做到吧?”
乐工一人?有多?种指法,这是基本功,倒并不为难。颜在心下虽然疑惑,也?还是应下了,奏的是《君子饮酒吟,为了感念皇帝陛下的成?全,对兄友弟恭极力颂扬了一番。
舫船上的船舱,前?后都?设了门,以便随时出舱赏看两岸的风景。门楣上虽有帘幔垂挂,但偶尔被风吹起?,也?还是带来了舱外的凉意,拂得人?鬓边生?寒。
颜在是个?实心的女郎,一心只想奏好曲目,想混淆外面人?的判断。正奏得尽兴,身旁的人?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起?身离开了。
她大惑不解,但手上拨弦未停,第一曲近了尾声,略顿片刻,换种指法又奏响了第二曲。
齐王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奏到“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的时候,他回来重新落了座。她也?没有多?想,料他或者是去如厕了,这种事也?不好追问?,仍是兢兢业业把整首曲子奏完了。
等到大家下过注,屏风被撤开了,齐王手里的月琴,奏的是起?始的那一曲。他有极佳的模仿能力,就算是内行,也?听不出两者有任何差距。
这回皇帝和苏月都?猜错了,众人?轰笑,催促着陛下和大娘子快喝。
待齐王和颜在坐回来,苏月还在纳闷,“你们俩的指法竟然那么像……”
皇帝并不起?疑,“所以人?家有缘。能结成?连理,必是有共通之处。”
苏月便开始考虑自己?和他,好像没有共通,只有互补。他矫情粘人?,她有好脾气可以惯着他。
反正一场盛宴,让所有人?酣畅淋漓,内侍们都?散了,宴后预备了甜乳酥酪,端端用金盏装着,一人?一盏搁在了面前?。
皇帝还是对甜食不感兴趣,“女郎的吃食,朕不喜欢。”
齐王却说:“要结成?夫妻,先?得吃到一块儿去,阿兄就勉为其难吧。”一面拿起?金匙,朝他递了过去。
皇帝拗不过,只好浅尝了一口,似乎味道不错,就把整盏酥酪吃完了。
等餐食都?撤下去,大家闲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景,苏月吹了冷风打了个?喷嚏,皇帝忙给她递上了手巾。
天还是阴沉的, 说不定下半晌会接着下雪,大家商讨着,过会儿上岸找四匹马来,沿着河堤走上一程,往郊外去。
正说着,苏月不经?意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忽然大变,两手扣住了脖子,眼?里都?是惊恐的光。
她心头狂跳,霍地站了起?来,“陛下怎么了?”
话刚说完,皇帝就倒下了,脸色红得几乎拧出血,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这下众人?乱成?了一团,齐王大喊:“阿兄……快找御医来,快呀!”
可是今日?游船,又怎么会随身带着御医呢。国?用跳到甲板上疾呼:“靠岸!快靠岸!”
苏月人?已?经?木了,看齐王解开他的领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跪在边上使劲给他扇风,仿佛空气流通得更快,能全部输送进他肺里似的。
可他的症候看上去很严重,胀红的脸忽然又变得惨白,气息霎时也?微弱了。苏月大哭,觉得天都?要塌了,抱着他陛下大郎一顿乱喊,然而没有用,他不会应她了,人?已?经?一派死寂,魂魄离体只是时间问?题一般。
外面在喧闹,因为舫船离码头很远,要靠岸并不容易。水岸边上尽是芦苇水草,船离岸两丈远,就怎么都?撑不过去了。
御前?的内侍没有犹豫,几个?人?拽过缆绳跳下水,死命往岸边拖拽。终于舫船靠岸架起?了跳板,岸上随扈的缇骑也?赶来了,不知哪里弄出个?大夫,立刻把人?送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