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是除夕, 等到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她才想起来,应该给家里报个平安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裴忌的三千金吾卫把南宫团团围住, 里头的官员都回不去, 家眷们乱作一团,辜家自然也?得了消息。
短短三天时间?而已, 诚如过了半辈子,辜家的天都塌了半边。辜祈年夫妇急得团团转, 这一下该是多大的牵扯, 简直不敢去想。他们并不担心到手的爵位和优恤重?新被剥夺,他们只是担心孩子的安危。皇帝也?好,苏月也?好, 谁都不要出意外, 千万要平平安安地。
在家探不到消息, 辜家的男子便?分成四个方位,日夜守在宫门之外。然而硬守了许久, 始终没有?任何?进展,辜祈年随身携带的佛像时不时还得掏出来,连作揖带祝祷, 声泪俱下地祈求, “佛祖……佛祖啊, 我辜家为乡亲修桥铺路,年年也?都出资修缮庙宇,弟子不求显贵, 只求儿女平安,长命百岁。”
也?不知是不是佛祖显圣, 端门上?的金吾卫好像有?动静了。这些武将们集结起来,开始有?序撤退,辜祈年见状赶紧上?前追问?情况,“军爷,怎么都撤了?南宫不守了吗?掖庭内怎么样了?”
金吾卫撤守,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齐王完全掌控了时局,金吾卫被接掌了,奉命退兵。二就是陛下的情况有?了好转,也?许已经醒过来,稳定住了朝纲。
他心里默念了千万遍,只盼是第?二种可能,但又架不住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追着询问?金吾卫的时候,背上?的中?衣都湿透了。
金吾卫无权向?他透露内情,只道:“国公别再守着了,回去等消息吧。”
辜祈年语无伦次,“回去……哦,回去……我怎么回去,不能回去。”
很快,金吾卫大批撤退了,回身看,城内的缇骑也?从各个角落汇总,押着腰刀返回府衙了。他呆站在那里,像北风中?的一棵树,彻底没了主张。
这时守在西太阳门上?的大郎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喊:“阿爹!阿爹!”
辜祈年忙迎上?去,“怎么样?探着消息了吗?”
大郎说:“没探着宫中?的消息,但我亲眼看见齐王和大理?寺卿一同离开。他们一走,金吾卫就撤兵了,阿爹您说,陛下是不是大安了?”
辜祈年也?吃不准,但以他为数不多的政治头脑分析,如果齐王得了势,定会扎根宫中?,钳子也?拔不出他来。然而如此紧要关头他却出宫了,前脚一走,后脚南宫就解禁,看来其中?大有?玄机。
反正守在这里没什?么用了,辜祈年忙招呼大郎,“把他们都叫回来,回家再让苏云想办法探听消息。”
于是父子四人匆匆赶回家,进门一看,院子里堆了许多节礼,承办差事的内侍正向?发呆的辜夫人行礼,“夫人,快命人搬进去吧。”
辜家父子怔怔迈进门,内侍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四个人灰头土脸地,束发也?散落着,看样子像流民,就知道必是在外坚守了好几日。
忙拱起手长揖,“国公爷,奴婢奉命来给贵府上?送赏赐。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先向?公爷和夫人道一声新禧。”
辜祈年顾不上?什?么礼不礼,急切追问?,“我就想知道,陛下身上?的毒是否解了,我家女郎好不好,人在哪里。”
内侍含笑安抚,“公爷别着急,陛下安然无恙,大娘子与陛下在一起。正是怕公爷和夫人担心,才打发奴婢回来报平安的,宫中?今日要预备除夕宴,等到明日初一,陛下就与大娘子一同回来,再补上?一顿团圆饭。”
辜夫人听他说完,方才松了口气,双手合什?朝天长拜,“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有?惊无险,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内侍堆着笑,说放心吧,“都好着呢。府上?这两日忧心,想必什?么都顾不上?,如今事情过去了,快预备起来,过个吉祥年吧。”
辜祈年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一面?招呼他进厅堂,免不了要给些好利市。
内侍推辞,“奴婢还要回去复命,就不耽搁了。”
这时辜家的儿媳已经包了银包儿出来,再三地劝说收下,内侍才笑着谢了赏,带着黄门回去了。
经历了一场浩劫,大家都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辜祈年长出了一口气,“好了,都过去了,别琢磨太多,准备辞旧迎新吧。”
儿女们都去忙了,夫妇两个站在檐下对望了一眼,到这刻都心有?余悸。
这时阴了多日的天气,终于慢慢放晴了,有?阳光刺破云层,云下尽是耀眼的韵脚。
辜夫人问丈夫:“出事那几日,你担心咱家会跟着倒霉吧?”
“那是自然。”辜祈年道,“心里惧怕,但也?没有办法。咱们家不过是姑苏一介商户,今天的荣耀,都是人家给的。受用之时当饮水思源,古来多少门户因出了一位皇后光宗耀祖,改朝换代的时候跟着灭族,也?没什?么可懊悔。”
辜夫人打趣,“你如今是要修道了,忽然大彻大悟起来。”
辜祈年忖了忖,又讪笑,“不过这个买卖对我家来说不合算,还没品出滋味就遭连坐,那也?太冤了。”
当然这是夫妻间?的玩笑话,政权上?的博弈哪来的公平可言,不都是各凭运气吗。好在没出纰漏,皇帝女婿平安,女儿也?跟着平安。只要平安,其他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至于宫中?呢,虽然刚经历过一场变故,但适逢年下,还是得好好过节。
按着小时候的习惯,除夕要收拾好自己?。吃年夜饭前梳洗妥当,换上?新衣,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在院子燃起火堆,把旧年穿过的鞋子扔进去烧了,这叫除旧迹,可以把走过的穷途斩断。
皇帝和苏月赶到安福殿,陪着太后吃年夜饭,太后的心情还是很低落,勉强打起精神支应他们,“上?年不好的事,都让它过去吧,以后就都是坦途了。你们会把这国家经营得越来越好,将来我去见了高祖皇帝,也?能痛快向?他夸奖你们了。”
皇帝给母亲布菜,叹息道:“阿娘这样,让儿很是自责。是不是儿不该让大理?寺把二郎带走,应当让他有?机会,同阿娘吃完这顿年夜饭。”
苏月心下蹦了蹦,她是真有?些惧怕,实在不想再见到权弈了。
太后面?色肃穆,心里未必不动荡,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面?对着他,我怕是愈发吃不下去了。其实我应当高兴的,我的大郎还活着,二郎也?保住了性?命,我没有?失去任何?一个儿子,还有?什?么不知足。以前我啊,只知道享儿子的福,你出息了,我做个衣食无忧的老封君就好,从未想过要去担什?么责任,更不懂站于山巅,也?要经受罡风刺骨。现在明白了,天底下哪有?光享福不担责的,我要是那么不讲理?,怕是老天爷都看不惯我。”边说边举起了筷子,“来吃,什?么都别想,过了今日,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郎不过是不能回京,我若身子好能走动,时不时还可以过去骂他两句,他活着就行。”
苏月见太后这样,到底也?觉得难过,温声道:“阿娘,我们明日回家去,您同我们一道去吧。陛下在东边建了个十泉里,我陪您去采买,带您去散散心。”
太后果然重?新展开了笑,对皇帝道:“你瞧你这一折腾,倒让我们娘俩更贴心了。她管我叫阿娘,我这哪是聘了个儿媳,诚是多了个女儿啊。明日何?时动身,打发人来知会我,我今晚可得早些睡。这几日弄的心力交瘁,再不好好补觉,明日脸色不好,不能见亲家。”
气氛终于活跃起来,堆积的阴霾也?逐渐消散了,没有?歌舞升平,仅仅是一餐简单的辞岁饭,欠缺排场,但生?动温馨。
吃罢饭出来,正赶上?城内心急的人家放焰火,砰地一声蹦上?半空,又急赤白脸地绽开,在黑黑的夜幕上?喷洒出一串五颜六色的火花。
皇帝探手过来,紧紧握住她,“辜大人,这是咱们一起过的头一个新年,往后岁岁年年都是如此。”
苏月暗笑,经历了一场变故,他好像开窍了,懂得怎么说话了。每常蹦出一句来,也?能让她感觉到平凡的快乐。
宫中?没有?大宴群臣,但过节还是得有?过节的样子。乾阳门外早就架好了焰火大阵,等到辞岁的钟声响起来,内侍们便?一同上?前点火。
轰隆隆的动静,即便?离了六七丈远,依旧觉得震耳欲聋。震动过后便?见接连的焰火冲上?夜空,仿佛得了号令,城中?的家家户户也?紧随其后,满城都是四散的金芒,还有?风中?隐约传来的欢呼声。
皇帝望着这一切,斑斓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自言自语着,“朕起兵之前曾有?个梦想,想在除夕的夜里看见万家灯火,普天同庆。经历了这些年,终于做到了,我为大梁百姓奋战过,不枉此生?。”
苏月说是,“大梁百姓都会感激你的,你瞧那些焰火,不是奉承和讨好,是真心实意的追随。”
皇帝偏头问?她:“你怎么知道?”
苏月说:“要是忌惮你的淫威,就没有?那些先紫微城一步燃放的人家了。大梁开明,虽说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不公,但我相信以后定会越来越好的,谁让这国家有?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呢。”
他顿时来了兴致,“我发现你说话变得愈发中?听了。”
苏月冲他笑了笑,两个人相处日久,有?些习惯在慢慢靠拢,这本身就很神奇。
而陛下的脑子此时空前活跃,他牵肠挂肚的是更为要紧的一件事。
呵出一口气,立刻吐气成云,他搓了搓手道:“天真冷啊,我们还是进去吧。”